说真的,在这一天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请假早退过,拧开门锁的时候我还担心爸爸在家。
虽然这个时间爸爸应该正在收拾午餐碗盘,准备下午茶,但偶尔爸爸也会回来打个盹再出门。
打开门后,迎接我的是静悄悄的客厅。
还好,家里没人。
我松了一口气,慢慢挪到了窗户边的大沙发旁,一屁股坐下来,才发觉自己有多累。刚好旁边有一面落地镜,我斜靠在沙发上,稍微移动一下看向镜中的自己:夹杂着落叶和泥土的棕色头发凌乱不堪,几缕发丝垂下来贴在因恐惧而尚未恢复血色的脸上,眼睛因为哭泣更是肿成了金鱼眼。小小的我身上裹着大得可笑的男式制服外套,而脚上的长筒袜上到处都是各色水彩笔乱画的图案。
好难看,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看下去了。
在沙发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我终于觉得自己有力气站起来了。我先脱下西泽尔借给我的衬衣和外套,换上自己的睡衣,再将衬衣洗干净,连同外套一起挂在院子里。做好了这些,我才走回沙发旁坐下休息。
时钟指针嘀嗒嘀嗒地走动着,我心中蓦地一酸,忍不住埋下头去,哭了起来……
这正是南时雨走进我家院子时,隔着窗户玻璃看到的场景。
角度的关系,南时雨无法看到我的脸,但那微微颤动的娇小身躯和压抑的哭泣声,让南时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
那种感觉在心里弥漫开来,让他疼痛不已。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虽然被打得很疼,但出门前我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南时雨更加在意。他找了个理由也请了假,躲开所有人,再次来到了我的家里,却看到了这个场景。
原本想问的许多问题瞬间被咽了下去,南时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愁云惨雾地耷拉着脑袋,离开了窗台。
下一刻,他看到了晾在院子里的外套和衬衣。
衬衣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和黑色的制服外套一起挂在晾衣绳上。
南时雨愤恨地走了过去,想找出蛛丝马迹,视线却被掉落在草地上的一个薄薄的册子所吸引。
他蹲下去把册子捡了起来。
打开册子,看到第一页时,他的眼睛瞬间睁圆,并随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山奈学院迎来了建校以来最严重的校门拥堵!
虽然南时雨的高调登场让山奈学院每天清晨就能呈现出菜市场般的嘈杂景象,但堵塞到连自行车都推不进去就太夸张了。
我在离校门口两百米的地方就不得不下车推行,哪知越往前就越举步维艰。
对八卦毫不关心的我也不禁在郁闷之余伸长脖子,想看看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哪知周围的人一看到我,就神色奇怪地自发让出一条道路。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狐疑地前进,没走几步,南时雨蓦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与平常华丽的亮相不同,眼前的南时雨狼狈地斜靠在大门旁的墙壁上,一贯涂满发油、梳向后面的金色头发也垂落下来。额头和眉骨上方贴着创可贴,其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满是红痕和擦伤。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诧异的目光,南时雨慢慢地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欢喜。然而那情绪转瞬即逝,让我无法确定。
被无关的人当成八脚蜥蜴一样围观真的很不舒服,我本想无视南时雨直接擦身而过,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脚在南时雨面前自动停了下来。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小声地问他:“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心中却有个小人儿在吐槽:这家伙不是一向最看重自己的形象吗?莫非花孔雀转性了……
南时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将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我。
我狐疑地接过那本册子,发现那是山奈学院的《学生手册》。
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我的脑海里顿时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我困惑地望向南时雨,他却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只好把小册子翻开,看到了一张寸照,照片上的人十分俊美。
垂至肩膀的黑色发丝,如鹰隼般尖锐的眼神,鼻梁上架着银色边框眼镜——是西泽尔!
南时雨观察了一会儿我的表情才平静地开口:“我昨天在你家院子里捡到了这个……”他的目光一寒,停顿一下继续说道,“他就是那件衣服的主人吧!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是这种人,居然对女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教训过那个浑蛋了,他短时间内一定不敢再来骚扰你。”
南时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看我。事实上他的脸可疑地微微发红了,视线更是望向灌木丛,似乎在掩饰什么。
我被这家伙没头没脑的话弄蒙了,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你是说……”
“我揍了那个家伙一顿!”南时雨咬了咬嘴唇,终于气势惊人地吼了出来。
“你有没有搞错?”我大惊失色,羞愧和气愤让我忍不住也大声吼了回去。
人们早在看到我和南时雨交谈时就激动起来,听到谈话中出现“西泽尔”和“教训”等词语时,更是兴奋得窃窃私语起来,还不时拿出手机拍照。
南时雨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没法理解我的反应,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大概是注意到八卦的人越聚越多,南时雨向旁边的小弟使了个眼色,两个壮如猩猩的男生立马去驱赶人群。
大家屈服于此等淫威,不得不四散而去,不一会儿校门口就只剩下南时雨和我了。
南时雨确信周围不会有人听到他的话之后才气势惊人地转向我:“你说什么?”他扯了扯自己的耳垂,像是不敢相信我的反应,“我帮你报了仇啊,死丫头!你就用这种态度对我?”
虽然南时雨是为了我出头没错,但他完全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擅作主张!明明南时雨的“梦中女孩”可丽儿才是那个坏人,带着一帮跟班画花了我的衣服,西泽尔只是出于好心把自己的衬衣和制服外套借给我,可南时雨居然没有和我进行任何沟通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找人家算账!他发什么神经啊?
“你……你简直是无理取闹!西泽尔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我愤怒得连握着自行车把的手都颤抖起来。
“啪”地一下,我把西泽尔的《学生手册》扔出去,砸中了南时雨的额头。
“注意你的态度啊!死丫头!”南时雨脸色一白,“我南时雨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为任何人自觉做到这种程度。”
“请你以后不要擅自决定我的事情!”我也不甘示弱,气呼呼地瞪着南时雨,“要不是因为魔法的事,我一点都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
“你……我可完全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我也只求赶快解决这件破事,再也不用和你扯上任何关系!”他恶狠狠地盯着同样气急败坏的我,“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管你的任何破事!”
就这样,我们不欢而散。
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宁。虽然前后左右的同学都不时向我投来意义不明的怪异目光,但我根本顾不上去理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南时雨紧紧皱起的眉头,他布满瘀青的脸,他恼怒的神色……
“我没有错,是南时雨那家伙没有搞清楚状况就跑去随便揍人的,当然是他不对!”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地在心里这样说着。
“但向来注重仪表和外貌的南时雨,大概还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以这么狼狈的形象露面,我那样对他,会不会有点过分呢?”心里另一个声音则小声嘀咕着。
还好今天带了新品猪排饭,那家伙吃起东西来应该就不会在意这么多了吧。
嗯,就这么决定了,待会儿一下课就跑去把猪排饭给他。他要是还生气,大不了……大不了把我自己便当里浇了特制虾仁酱的猪排也全部给他好了。
嗯,那家伙一定会原谅我的!
“安桃子……”
耳边似乎有微弱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桃子,桃子!”同桌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胳膊。
“安桃子!”
声音骤然变大,在耳边炸开。
“在!”我下意识地回应,在回过神的下一秒看到戴着黑框眼镜的数学老师正盯着我。
“安桃子,你来回答这道问题!”
“我……我……”我这才骤然发现,自己因为南时雨早上的表现,已经足足发了大半节课的呆,而且还是在自己最惧怕的数学老师的课上。
还好同桌把写有答案的字条从课桌下面偷偷塞给了我,我照着念了一通,然后在老师“好好听课,别开小差”的警告声中,赶忙坐了下来。
我到底怎么了……这么魂不守舍的。
我低下头,盯着书本上老师正在讲解的例题,然而南时雨那愤恨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
我挫败地用双手揉了揉脸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炙热温度。
好不容易等到午休铃响,我一把抓起一早放在手边的猪排饭便当,连向老师道别的仪式都没有完成就蹿出教室往楼下南时雨的教室跑去。哪知刚刚跑到楼梯口,校园广播就突兀地响了起来。
“本校学生南时雨在校园内殴打他人,其行为已经违反了学校管理制度,影响了学校名誉,也在全校造成了恶劣影响。现经研究决定,给予南时雨记大过一次,希望其他同学能引以为戒,严格遵守学校各项规章制度……”
手一松,猪排饭便当“砰”地砸在了地上,猪排、饭粒、酱汁撒了一地。
然而我顾不上去收拾。
殴打他人!记大过!那是不是意味着这次打架造成的后果很严重?
那家伙不是学校董事长的儿子吗?那家伙不是隔三差五就高调地出现在学校的各种集会上吗?那家伙不是无论闯什么祸都有啦啦队出来声援的吗……
关键时刻,那些花痴到底在哪里啊?
记大过……那个爱面子、娇生惯养、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一定会受不了的,何况那家伙今天早上已经在大庭广众下出过一次洋相了!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负起责任才行,不管怎么说那家伙的初衷是为了帮我,事情压根就是因我而起。
可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猪排店店主的女儿,学习成绩平平,没有什么老师对我另眼相看,更别说在学生会里当个差了。那帮学生会的家伙一天到晚和老师打交道,这个时候肯定能说上话。
等等,学生会……帮忙……西泽尔!
找身为学生会主席,又对我不存在恶意的西泽尔帮忙,说不定真的能有转机。
虽然我和西泽尔压根没怎么说过话,但是这个时候不厚着脸皮去找他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吧。
带着这种想法,我一个箭步冲回教室,小心地拿出一个纸袋,里面放着洗干净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衣和制服外套。
就以向他道谢的名义,请求他帮帮南时雨好了。
虽然他们俩刚刚打过一架,但身为学生会主席的他应该有超乎一般学生的容人之心吧。
虽然完全不了解西泽尔的为人和习惯,但我能感觉到,他那样的人一定很讨厌被人打扰。
这样说来,他在“禁林”里的可能性很大。
虽然只相隔一天,但我已经感觉到了别样的氛围。“禁林”中的枯树被来去的风肆意撕扯着,树叶已经全部凋零了。
我的心里紧张不已,生怕可丽儿和她的爪牙下一刻就会从背后跳出来袭击我。
然而想为南时雨做点什么的想法压制住了心中的恐惧,我谨慎地绕开伸出来的枝条,朝昨天我被欺负的地方走去。
果然……
在“禁林”深处,我发现了西泽尔。他躺在一张粗糙的石头长凳上,头枕在右手臂上,安然地睡着了。乌黑的发丝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上半身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衣。
我眼尖地发现,尽管他的手上和脸上也有瘀痕,但总的来说没有什么大问题。看来南时雨并没有伤他太重,让他帮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我鼓起勇气,慢慢地走了过去。
“呃……西泽尔学长?”
他睁开眼睛瞟了我一眼,眼神中一片清冷:“又是你。”
说完,西泽尔不再看我,揉了揉头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坐了起来。
我低头把手里的纸袋递了过去:“昨天真是谢谢学长的帮忙,否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回教室。这是你借给我的衣服,我已经洗干净晾干了,真的是非常非常感谢。”
“嗯……”西泽尔一只手接过我手里的纸袋,一只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那个……我知道南时雨昨天打了你,真是抱歉,是我没有和他说清楚。这件事情本来与你完全无关,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
我偷偷看了西泽尔一眼,他却心不在焉地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个……总之非常对不起,我会尽量避免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涨红了脸,朝西泽尔鞠了个90度的躬。
“没关系的。”西泽尔站了起来,拍了拍沾了尘土的裤子。
“啊?”我还没有明白过来。
“因为那家伙会比我惨得多。”
啊?是指南时雨被记过,而他自己则完全没有被处罚吗?
我马上记起自己跑来“禁林”的目的,不得不厚着脸皮拦住抬脚就想走人的西泽尔。
“那个……西泽尔学长,我知道自己可能有点唐突,不过只是打架就被记大过,处罚会不会太重了?我是想……是想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南时雨不要受到这么严厉的惩罚?那家伙真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嗯……他平时很尊敬你的。”我吞吞吐吐地说着自己完全不擅长的客套话,简直可以想象冷汗如瀑布般流下自己额头的样子。
他回过头来,用深不可测的目光盯着我,那严厉的神情简直就好像他要望入我的头脑,查看我的脑部构造似的。有传闻说他想申请去国外的医学院就读,看来可能是真的。
但一想到南时雨,我不得不顶着这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像被猫抓住的老鼠一般,接受他目光的“探测”。
不一会儿他把视线移开了。
“抱歉,如果是为那家伙求情,我也完全无能为力。”
扔下这干净利落的一句话,西泽尔朝我摆了摆手,朝“禁林”出口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我慢慢地走出阴森的“禁林”,刚刚还很恐惧的情绪已经被巨大的失落替代了。
我被西泽尔这样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拒绝了,那南时雨要怎么办?那么高傲爱炫耀的家伙,就只能背负记大过的污点,度过学校生涯?
像那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真的能够面对这么大的挫折吗?
我就这样边胡思乱想着,边走向教室。
在拐入楼梯的瞬间,我瞟见三楼教务处办公室的窗户边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过。
向后梳起的金黄色发丝,修长挺拔的身材,傲气的神情,以及因为打架而点缀在白皙肌肤上的瘀痕……
那不是南时雨吗?
鬼使神差般,我竟然蹲在了教务处办公室窗台下方,偷偷往里面望去。
除了熟悉的秃头教务主任外,里面还站着一位非常威严的中年男人。他的下巴处留着一小撮胡子,头发是浅栗色的,面容和南时雨有几分相似,只是严峻冷酷得多。他穿着正式的三件套西装,一手抓着一顶黑色礼帽,一手拄着一根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镶钻手杖。
只看一眼我就知道那是谁了。
无数个早晨,我都会在山奈小镇唯一的日报头版上看到这张熟悉的脸——他是山奈小镇的现任镇长、南家的掌门人、山奈学院的董事长,同时也是南时雨的爸爸——南天山。
那么南时雨呢?那家伙人呢?
我在狭小的空间里迅速寻找着南时雨的身影。
找到了……他安静地站在靠窗的位置,头微微低垂,让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可我总觉得,在那沉寂无声的表象下,他的状态十分不好。
南时雨的脸上、衣服上、皮肤上都还残留着昨天打架留下的痕迹,零落的红药水和刺眼的创可贴都昭示着这个家伙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照料。
“你这个不孝子!竟然做出这么丢脸的事情!记大过?南家从来没有丢过这么大的人!”南天山愤怒地吼叫着,下一个瞬间,他竟然用自己的实木手杖重重挥向南时雨。
我差点惊呼出声。
躲开啊!
我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
可是,南时雨只是眼神一暗,没有躲闪硬生生受了这一记打。
手杖击中肉体时发出的沉闷声音,让蹲在窗外的我心里一惊,然而南时雨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将背挺得更直,头埋得更低。
秃头教务主任悄悄抹了一把汗,赶紧上去拉住南天山。
显然,他并没有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只能打着哈哈试着缓和气氛:“南同学也只是年少气盛,一时冲动。记大过就是想警示南同学一下,纯粹走个形式,过不了多久就能撤销的,绝对不会影响他的档案或者其他任何履历。”
“陈主任,感谢你的负责和尽心。学校怎么处理自然有一套规章制度,我现在只是按照家规来教训这个小子。要是本镇的开拓者看到他的子孙后代居然堕落成这个样子,估计真要从坟墓里跳出来了。”这么说着,他又随手在南时雨背上敲了一下。这一下虽然没有上一棍那么厉害,但南时雨还是踉跄了一下,最后,他只能斜斜靠在墙壁上,脸色一片惨白。
窗外的我看到他这副样子,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可是,南天山并没有在意南时雨虚弱的样子,只是懊恼地将手掌压在桌子上,不屑地说道:“身为山奈小镇的镇长,居然教养出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这不能不说是我的责任。主任,辛苦了,我会带他回去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说完,他猛地推了一把南时雨的肩膀,像押送犯人一样把他往前推搡。
南时雨小腿上的一个伤口大概刚刚被墙壁摩擦到了,此刻正流出细细的血丝,看得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痛。
南时雨只是蹲下身满不在乎地随意一抹血丝,就跟着他父亲走了。
我赶忙往自己的教室跑去。
不知为什么,满身伤痕、被他父亲殴打却倔强地不发一声的南时雨,让我一个下午都牵肠挂肚。
“因为那家伙会比我惨得多。”
“抱歉,如果是为那家伙求情,我也完全无能为力。”
西泽尔的话不断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虚弱的南时雨与平时那个耍宝、炫酷的孔雀王子在我脑海中交替浮现。
我越是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集中精神听课,头脑越是背弃理性,填满与他有关的回忆。
浑浑噩噩中,三节课过去了,下面一节自习课结束后,就该放学了。
面前的笔记本上,不知何时已被我写满了南时雨的名字。我像做贼怕被抓住一样,赶紧把笔记本反扣过来,因为动作过大还引来了同桌怀疑的一瞟。
这么诡异的行为让我自己都没有办法自圆其说了。
南时雨那个家伙,不知何时已经像春天的细雨一样,悄无声息地浸润到了我的心里。
这可真不是一个好兆头。
唉……算了,眼下也只有先帮他渡过这个难关再说。反正,反正只要他身上的魔法一解除,自己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和他在一起了,不是吗?到时候自然而然就能和他拉开距离了吧。
可是,要怎么才能帮到他呢?连西泽尔都已经明确拒绝了我,还有那个南镇长,在自己儿子已经受伤的情况下,居然还能下这么重的手,真不知道他有没有真心关心过南时雨……
怎么办,能够帮助南时雨,而我又认识的人,到底还有谁呢?
混沌的脑海里似乎有一丝光亮闪现,但那光亮好模糊,稍纵即逝。
因为没有吃午饭,肚子咕咕直叫,但这只能让我意识到南时雨那家伙今天也没能吃上我做的便当。
那家伙已经被他父亲带回家了,我又没有任何理由找上门去,看来只能委屈那家伙饿肚子了。
虽然不断告诫自己,一天不吃饭也不会怎么样,我心里对南时雨的愧疚却像春天泉眼中汩汩往外冒的水一般,完全没有办法停止。
我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大家都在埋头写作业,只有我在发呆。我想强迫自己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于是把英文《每日一练》拿了出来,翻到了今天学习的部分。
原本熟悉的字母拼凑在一起却完全无法让人理解,我花了十分钟做了三道选择题之后,终于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今天不可能有心思考虑南时雨以外的任何事情了。
问题是,为他伤神了整整一天,我也没有想出任何可以帮助他的办法。
说起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那个潜藏在同学队伍中的爱神丘乐比!若不是因为他,我怎么可能会用猪排饭去挡那爱情之箭,又怎么会因此和南时雨牵扯上,生出这许多麻烦事!归根结底,最需要负责任的是丘乐比才对!
等等,爱神丘乐比……他不是一直对南时雨的情况很了解吗?他不是一直叫嚣为了顺利毕业,对资料做了全方位解读吗?那说不定他也知道解决南时雨目前所面临的难关的秘诀吧!
天神本来就凌驾于凡人之上吧,就算他没办法直接解决这件事情,一定也能告诉我为什么南时雨的爸爸居然这么冷酷地对待自己的儿子。换位思考,如果我在那种情况下,爸爸还那样对我,我一定会心碎的。
迷茫和困惑瞬间因为找到了目标而一扫而空,注意力也暂时集中了,我看看手表,已经接近放学时间,索性生平第一次把作业完全丢在脑后,慢慢地收拾起书包来。
放学后,我到“安记”和爸爸打了个招呼,就去了丘乐比家。
丘乐比住在山奈小镇少有的一个高档住宅区里。我之前来过几次,却始终没法适应那种样板房般华丽却空荡荡的感觉。
然而此时面对豪华的房门,我心里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希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从门板后面传来了一连串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从里面打开,丘乐比磨磨蹭蹭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刚刚洗完澡,他的头发上有水珠不断往下滴落,往下看,我才注意到他只披了件睡袍。
我愣了一下。
从来没有看过丘乐比这个样子,我有点不好意思,不由得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丘乐比看上去倒是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清凉装扮”有什么不妥,像往常一样开心地把我迎了进去,还乐颠颠地跑去厨房给我拿饮料。
每当在那宽大却毫无人气的客厅里坐下,我都能感到有一股让人窒息的感觉萦绕在身边。这也是我总是很乐意把丘乐比往“安记”领的原因——一个人住在这么空旷的地方,真的是太寂寞了。而“安记”虽然破破烂烂,却一直被浓厚淳朴的情谊所环绕。我一直相信,如果他能多接触一点人气,一定能冲淡一些属于这个屋子的空虚吧。
我不客气地接过丘乐比递来的果汁,很直接地问:“我今天在教务处看到南时雨和他爸爸了……”说到这里,我刹那间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才妥当,顿了顿才找到思路:“但他们感情好像不是很好的样子……”
丘乐比苦笑着在旁边的沙发落座:“桃子,我们之间不需要绕圈子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双手使劲在膝盖上按了按,我才强迫自己抬头看向丘乐比,“我想知道南时雨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
出乎意料的是,丘乐比瞬间露出了非常为难的表情。
虽然丘乐比总是动不动就在我面前做出各种引人发笑的搞笑行为,有的时候还会撒泼耍赖,但那都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无理取闹行为,从来都不是认真的。他在我心里,就和亲弟弟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有的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他让我非常生气,但当我真正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绝对会无条件地为我提供所需的帮助,绝对不会流露出任何勉强的神色。
“桃子,并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天界有很严格的规矩,禁止天神泄露机密给凡人。事实上我告诉你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我的职权范围了,再透露更多信息的话,我会受到大神的惩罚。”
他脸上有种奇怪的苦笑,我意识到,这和他平时嬉皮笑脸开玩笑的样子很不一样。
但南时雨的情况马上又压倒性地占据了我的脑海,使得这种认知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听到今天的广播了吧,那家伙被记大过了!这全都是因为……唉,说来话长,反正是和你那个魔法有关!我也是为了完成你布置给我的任务才想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种爱闹别扭的样子,这样才能帮助他找到真正喜爱的人!”
丘乐比的脸上浮现出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苦涩表情,但那表情一闪而过,马上恢复了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没有多想,继续说:“丘乐比,我真的很担心南时雨……他那么自我的人,现在受到了这么大的羞辱,而且他爸爸不仅没有安慰他,还当众狠狠打他……我真的有点担心他,我觉得正常的家庭绝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所以……”
“我以为你很讨厌那个家伙呢。”丘乐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直直地看着我。
“我,我只是发现那个家伙没有我想的那么坏,而且这件事情本来我也有责任,所以才想搞清楚,你别想多啦!”
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自己都没有办法解释清楚的情绪,我感到脸颊莫名地发烫,只能把脸转向一边,希望丘乐比不要注意到我现在这种样子。
“是吗……”丘乐比有点惆怅地望着我,“桃子,你知不知道,在《圣经》里面,透露太多天机的先知可能没有办法回到原来属于他的地方,他会受到上天的惩罚,经受严酷的考验,甚至,他都不一定能够通过那种考验继续存在下去……”
丘乐比的发散性思维在很多时候带给了我许多欢笑,但这个时候真的不是讨论外国文学的好时机。南时雨已经挨了一天的饿了,在那样的家里,不知道他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我按捺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丘乐比的话:“抱歉,丘乐比,还是麻烦你告诉我南时雨的情况吧。都是因为我,害得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没有办法知道真相,我一定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丘乐比的眼神似乎暗了暗,但回过头来的时候他仍然露出了跟以往一样灿烂的笑容。
“桃子,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好了!”
他抓了抓头发,笑着把他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
“按照我从大神那里得来的资料,南时雨虽然生在顶级富豪之家,却从来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快乐。南时雨的爸爸南天山把精力都放在了积聚家产、拓展事业上。他的为人倒算是正派,只是很大男子主义,完全没有疼爱小孩、照顾家庭的想法。南时雨的妈妈是另外一个望族的女儿,和南天山纯粹是商业联姻走到一起的,婚后也没有多少感情。大概是为了逃避婚后不幸福的家庭生活,她很喜欢外出参加社交活动,一年中的大半时间都消磨在了派对上,也从未关心过南时雨的生活。南时雨,可以说是由南家年迈的管家一手带大的……”丘乐比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我的反应。他确实在苦笑,大概也在为南时雨感到难过吧。
“怎么会这样……”我把手里的果汁放回茶几上,愣愣地靠向了沙发的后背。
“南时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稍微长大一点更是成为了活泼可爱的天使宝宝。大概是为了对外展示他们夫妻感情良好,同时也有炫耀自己儿子的成分,南家夫妻开始在一些社交场合带南时雨露面。平时从未享受过天伦之乐的南时雨,大概只有在那种时候才能感受到父母的疼爱。特别是他妈妈,出自名门,对一个人的仪态非常重视,所以南时雨从小就被严格培养注意自己的仪表,希望因此能在社交场合博取母亲的一声称赞。但那都只是场面上的虚荣罢了,回到家里,南家夫妇还是把他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各过各的生活。
“七岁那年南时雨得了很严重的流感,不久发展成了肺炎,即便这样,南家夫妇也没有好好亲自照顾他,一切都托付给管家。管家虽然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他,但毕竟有着年龄和身份的巨大差距。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南时雨不断地向大神许愿,希望有个人可以真正地爱他,陪伴在他身边。”
“好过分……”我的眼泪滑落下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小孩子?太残忍了。”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虽然住在一幢旧房子里,每天还要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干很久的活,但爸爸妈妈的感情非常好,总是一起买菜、一起准备客人的餐点,有空的时候还会一起散步,一起带小小的我去动物园玩。虽然日子一直紧巴巴的,但我从来没有感到过生活艰辛。即便在妈妈去世后,我和爸爸还是相依为命勇敢地熬了过来。老街上的邻居们也给了我很多关爱。虽然日子过得比一般孩子辛苦一点,我还是非常满足,非常幸福。
我根本无法想象,一个生活在物质条件如此优渥的家庭里的孩子,居然过着这么可怜的生活。
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那虚伪做作的表演,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压根就是一个孤独的小孩在用他无人理解的方式,不断向外界哭诉着:请不要抛弃我,请给我一点关心吧……
想到我早上在校门口对南时雨说的那些冷酷的话,还有南时雨被自己爸爸当着别人的面殴打时流露出的哀伤神色,我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狠狠地痛了起来。
丘乐比说完之后就沉默了,可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
如果是在之前,我大概还有心情去探究他为什么要这样专注地看着我,但是这一刻我心乱如麻,自然也没有力气去深究这些东西。
最后,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丘乐比家回到自己家的。
印象中丘乐比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但直到我离开,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直到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在不自觉之中,又闯下了大祸。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帮到南时雨呢?
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我也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最后,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一早下厨做了足够南时雨吃三顿的猪排饭。
就算不好意思亲口说出抱歉,他应该也可以从食物中感受到我的感谢和歉疚吧。
我特意在上课之前跑去南时雨的班级,想把猪排饭送给他。那家伙昨天连午饭都没有吃,现在想必已经饿疯了吧。
我想到他之前因为太过饥饿而闯进我家院子的情形,当时觉得别扭恶心的一幕此刻不知怎的竟变得很有意思。
我想象那家伙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我亲手做的猪排饭,一边口不对心别扭地挑剔的样子,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笑意。
可让我失望的是,当我站在南时雨教室门口想要找他的时候,却发现他竟然没有来学校。
这是怎么回事?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想要找南时雨的同学了解一下情况。
可是每当我开口,还没来得及吐出完整的句子,就会收获一堆怪异的眼神和别有用心的窃窃私语。
而且,他们也根本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我抱着便当盒在南时雨的教室门口走了好几遍,心中充满了焦躁和不安。
南时雨那个家伙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连学校都不来了?
“喂,你……”
好不容易,有一个男生主动跑出来叫住了我。
我回头望去,认出那家伙是总是站在南时雨后面充当他小弟的“猩猩男”。
“南少爷今天没有来上课。如果少爷来上课了,我一定第一时间跑去通知你,你先走好了。”
“那他有没有事?”想起南时雨昨天狼狈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问道。话一出口才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贸然问这样的问题真的有点越界了。
“猩猩男”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怪异,他摸摸后脑勺,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少爷能有什么事情,你别管啦,到时候我通知你就是了。”
说完,他就像是害怕沾到脏东西一样飞快地跑回了教室。
我呆呆地应了一声,心里有些苦涩又有些难过,但是想到南时雨没事,心中又种安稳的感觉。
我不搭理对我指指点点的同学们,转身往回走。
手上捧着超大分量的猪排饭,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走到了丘乐比的教室门口。大概潜意识里,我还想着丘乐比是神,大概会知道南时雨没有来学校的具体原因……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马上在我身上诠释了一遍。
正当我捧着便当盒,犹豫着是否要进去和丘乐比打招呼的时候,一个很面熟却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矮个子男生隔着窗户叫住了我。
“喂,你是安桃子吧!那个,可不可以麻烦你过来一下!”
我苦笑一下,慢慢地走了过去。
不知何时我居然变得如此有名了呢……
那个男生看起来很腼腆,实际上也确实很腼腆。他小心地从窗户里递出一个用胶水仔细黏好的信封,还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告诉我,这是和他住得很近的丘乐比一早交给他,并要他尽快转交给我的。还好我自己跑过来了,不然前三节课都有测验,他可能要到午饭时间才能给我送去。
“所以,丘乐比也没有来上学?”
“也?”对方显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
我没回应,一脸茫然地接过信封。
在看到信封上那只可能属于丘乐比的丑陋字迹时,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与看到南时雨被他爸爸带走时截然不同的不祥预感。
我简单向对方道了谢,在稍稍打量了周围的环境后便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台阶上开始拆信。
我粗暴地撕开信封,里面首先掉落出来一根雪白的羽毛,我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丘乐比爱神身份的象征。我立即郑重地把羽毛放在膝盖上,然而才急急地展开信纸。
丘乐比那惨不忍睹的“狗爬体”字迹瞬间跳了出来。
不祥的预感加重了,我颤抖地抓着信纸,强迫自己慢慢往下看。
桃子:
展信好。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山奈小镇了。之前在“安记”向你透露我的真实身份时,大神已经派小兔使对我进行了警告。我们作为神,本来是完全不能向你们凡人透露任何天机的,但也许自从认识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破坏了天界的神谕吧……无论如何,昨晚我又犯规了,而且被小兔使抓了个正着,所以我必须回天界接受惩罚。我不在的时候,希望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过多介入南时雨的事情。
我会尽快回来的,请不要为我担心。
关心你的,丘乐比
我的第一反应是,丘乐比昨天晚上坐在沙发上对我说的那些话不是玩笑,而是真的!什么《圣经》上的故事,什么先知不能泄露天机……我这个白痴,居然完全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就这样逼迫他违反了天规!
原来,他真的不可以跟我透露南时雨的信息!
现在,他竟然真的因为这个受到惩罚离开了人间……
我坐在台阶上,觉得全身一阵冰凉,就连心跳都在瞬间变得好缓慢。
为了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做可怕的噩梦,我用力抓住了校服,指甲掐着掌心,可是皮肤木木的,连一点知觉都没有。
因为我的一再追问,我最好的朋友就这样离开了。
我呆呆地看着羽毛。
不知怎的,它居然忽左忽右地飘动起来。
再一观察,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剧烈地颤抖起来,膝上的羽毛马上就要掉落下去。
怎么会这样?丘乐比怎么会就这样离开了呢?
丘乐比那家伙总是默默地站在背后支持着我,只要我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他那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英俊脸庞。
他怎么就这样离开了?因为我的忽视,因为我的执念,因为他对我这个朋友的在意……
下雨了吗?丘乐比那丑丑的字居然晕染出黑色的印记。
不可以,这说不定是丘乐比留给我的最后信息,怎么可以被雨淋湿!
我急促地用手去拂那水珠,但更多的水花盛开在了薄薄的纸张上。我这才发现,不是下雨了,而是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