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上,吴承恩已经缓过来不少。天牢之外,也依稀有了人影。
李棠像往常赶路时一样,向吴承恩伸出手说:“拿来,今天的。”
吴承恩却没有像他习惯做的那样乖乖把书稿奉上,这一次,他摇摇头说:“今天的书稿,有点……”
“写得不好?没关系啊,我早习惯了。”李棠直接打开吴承恩的书箱,吴承恩再要拦阻时,李棠已经把书稿拿在了手里。
“今天的,有点危险,你一定要小心……”吴承恩只好无力地补了一句。
李棠没理会他,匆匆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永生蛊这一篇;细细看去,三个凌乱的黑墨文字却有脉络,留白处隐隐成了文章,记录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这些故事多半只与镇九州相关,并没有发现预想中卷帘的行踪或者弱点。
李棠捧着书皱眉,一无所获的她并不甘心,索性继续细读书卷里的文字——但是,一股不适感很快涌上了她的心头,令她反胃:书卷之中详细记录下了镇九州的片片回忆,读来都是其如何被刑部想出的毒刑所折磨。这些回忆,透过书里的文字,径自冲进了李棠的脑海里——水淹、土埋、斩首、断肢、车裂、火焚……她的眼前,甚至浮现出了当时鲜血淋漓的画面,以及镇九州始终冷笑的嘴脸。
“还不够。”镇九州的声音,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期待,“再狠一点。诸位大人,这样下去,我会睡着的……如此一来,倒在皇上面前失了分寸。倒不如试试那边剥皮用的钩子?”
“爱卿言重了……倒不如,朕亲自来试一试?”
另一个身影,另一个声音,涌入了画面之中。只感觉到其他的回忆纷纷退让,似乎都不敢再接近。
李棠一面觉得恐怖,但是却也被引起了兴趣。身边的灵感攀涌而出,挡在了书页前面不肯离开。李棠只是轻轻一拨,便将灵感重新放在了腰间。
她想知道的更多。
大段的回忆不断地从书卷中浮现而出,冲击着李棠的脑海。这些不舒服的东西令她浑身上下微微抽搐。镇九州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吧……这种病态的心智,简直与那些冷血的妖怪如出一辙,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光明。
从一开始的惨叫声到后来的冷笑,整段回忆越来越安静。
黑暗,绝对的黑暗……一只纤纤玉手,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从幽暗的深渊中探来,死死扒住了黑暗的边缘。似乎这只手的主人想要逃出永生蛊的控制一般,不肯放弃久未谋面的光明。
“我要见他一面再死……”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声音透着几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即便这个嗓音听起来十分微弱,但是其中的坚决却是不可动摇。
“玄奘,我要见你一面再……”
李棠手中的书猛地被人拍在了地上;李棠身子一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失了神。地上的书卷,那“永生蛊”三个字渐渐殷了墨汁,凝成了黑色的线条,在书面上张牙舞爪。要不是青玄眼疾手快,恐怕这永生蛊便会借机入了李棠的肉身。
“青玄!”刚回过神来的李棠突然一声惊呼,青玄低头看去,有几滴墨汁溅在了他的手腕上,已经开始灼烧起来。吴承恩急忙扑在地上,将书卷捡起的同时,用笔尖抹去了青玄手腕上的墨黑,然后重新写进了书里。
虽说吴承恩的反应已经是电光火石般迅速,但是青玄的手腕却依然被烧灼得鲜血淋淋。
“我刚才就说过今天的书卷有点危险!”吴承恩看着青玄的手腕,第一次对着李棠发了火,“你什么时候才能把你的脾气收敛一点,耐心听别人把话说完?今天青玄要是手慢了一点你就完了!”自己的书卷虽然被李棠读过数次,但是其中的凶险,连吴承恩本人都未可知。这一次,李棠也受了不小的惊吓,满脸又惊又愧地愣在原地。
“书卷有问题吗?”青玄却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只是拿出念珠,缓缓擦拭着手腕。但是这一次,伤口并非如同以往一般愈合,而更像是凭空“消失”。
吴承恩见青玄已经用出了这一招,心中不免自责,“说也奇怪,平日里封印进书里的妖物,即便戾气再重,也绝不会如此暴躁不安。难不成是因为换了那巨龙的笔,用不惯才失了手?”
一边说着,吴承恩一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一夜之中,老板不断将吴承恩的脑袋按进海水之中,美名其曰是要吴承恩去感受大海的无穷之力,以此来获得操纵龙须笔的能力——旁边两只鱼妖一直在攀谈,言语之中没有丝毫避讳。
“老板这是什么办法?那个人都快呛死了。”
“嗯,他是李家的人。”
“哦。那就呛死他,早就看他们不舒服了。”
“对对,狗仗人势。”
海水真咸啊……甚至还有一股子让人作呕的味道混杂其中……
难不成……吴承恩一边头晕脑胀,一边大胆猜测——难不成这巨龙只是在玩弄自己?不不不,不可能吧……怎么说这巨龙也是神物,万不能是这般小孩子脾气。
如此想着,吴承恩勉强抬头,和巨龙四目相对。但是,老板的眼神之中,透露出的只有顽皮的欣喜,以及说不出的解恨。
虽说最后,那巨龙确实拔下了自己面前的一根龙须,装在了吴承恩的笔头位置。但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吴承恩始终想不通。
估计这巨龙是故意留了一手,才让自己现在丑态百出?戏耍别人,倒也要有个限度。
李棠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不少污浊。灵感急忙绕着自己的主人打圈。紧接着,李棠咳嗽了几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吴承恩……你确定你将那虫子封尽了吗?”
“那是……自然的吧。”吴承恩小心地将书合了起来,语气却不再那么坚定——完了,刚才自己一时口快,竟然敢数落李棠。现在这大小姐八成是要秋后算账了。
“我觉得……至少还有一只永生蛊在外面。”李棠喘着气,“刚才我看到了……不对,是感觉到了。我感觉到,还有人被困在永生蛊之中。而且,那是个痴情的女人。她一直喃喃说着,要见一个人一面再死。”
吴承恩和青玄互相看看——这便说得通了——看来,这些蛊虫本是一体,它们共享着意识。只是封印其中一只的话,它与外界仍有联系。
果然,这蛊虫作为卷帘的法宝,并不简单。
书卷里,永生蛊依旧在抖动着,似乎不肯老老实实地被困住。只见它的触手还隐隐从书中探出,指向一个方向。李棠心下一动,便要拿过书卷,跟着那蛊虫引的方向走。
“那么,此时这书卷还是让我保管吧。”青玄看出了李棠的想法,伸手将吴承恩怀里的书卷拿了过去——如果书卷侵蚀了吴承恩,自己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好歹,自己可以靠着五行之术保全性命。
三人便顺着蛊虫引的方向,追踪而去。
同一时间,离了天牢的镇九州站在镇邪司的衙门门口,用尽了浑身力气,伸了个懒腰,“多少年了,我终于又能名正言顺地回来了!”
麦芒伍上前一步,替他打开了大门。
一路上,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麦芒伍一直在思忖,刚才放走青玄的决定是否正确。不过,现在自己的耳目一直都在盯梢卷帘,一旦青玄与卷帘有所接触,自己前去阻拦便可。
希望如此也能解决问题吧……
天色刚亮,两人进了院子,并没有其他人露面。进了衙门后,麦芒伍也只是领着镇九州直行,准备去大堂休息。
镇九州虽然走路说话都很正常,身体里却传来了春蚕作茧般细微的声响。看来,蛊虫们都已经要按捺不住了。
一旦蛊虫爆发,简直可以说镇九州是一枚灾星。
麦芒伍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只是默默引路。
大堂门口,镇九州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推门进去——里面,依旧是空无一人。这倒没令人意外——大敌当前,二十八宿自然都各有各的职责,驻守于京城之内。
“还以为大当家能在呢。”镇九州略微失望,抱怨了一句,用力跺了一脚地板,“没想到只有二当家在。我可不想与他独处。”
话声未落,整个镇邪司都震了震。
“晚上复命时,人便会齐全。”麦芒伍略略安慰,站在大堂门口并没有入内,“有什么想要吃的馆子吗?我去定下来,咱们也好聚一聚……”
“其实,你无需避讳,我也不怕你笑话。”镇九州回头,瞥了一眼始终没有入内的麦芒伍,咧嘴笑了,“我知道自己死定了,现在还有三桩心愿未了。”
“你说。”麦芒伍抬手,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今晚吃饭倒是不必。第一,我想去青楼里找个头牌女子,风流一番。”镇九州开了口,语气难得地躲躲闪闪,“这件事,可能是最难的。”
此话并非推脱。确实,在京城里风流看似简单,只要有银子便可。但是,对于镇邪司来说,银子还真是一个大问题。
麦芒伍只是点头,“我想办法,今晚。”
“第二……听说今年西域给皇上贡了一壶好酒,用在寿宴上的。”镇九州话没说透,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这件事可大可小,麦芒伍微微皱眉。这坛酒,麦芒伍也是知晓的。如果皇上肯割爱的话,就是小事一桩。但是如果皇上觉得这镇九州越了界限,贪得无厌的话……
“好。”麦芒伍点头,算是应承。
“为难你了……”镇九州也知道,自己所提之事,绝非嘴里面说一个“好”字这么容易。
“第三件。”麦芒伍继续问道。
镇九州抬起眼,看了一眼麦芒伍。
麦芒伍直接回道:“不行。”
“只是去揍卷帘一顿。”镇九州似乎早就知道了麦芒伍一定会拒绝自己,所以有些底气不足,“你只要告诉我他在京城哪里,你信我,我绝不会乱来……”
“不行。”麦芒伍语气斩钉截铁。
镇九州叹口气,暗道,自己是任性了些……
也罢,前两个愿望若是能成真,自己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麦芒伍点头,嘱咐了几句镇九州让他休息,便从外面关上了大堂门,自己徒步离开了镇邪司衙门。
镇九州心愿的两件事,麦芒伍都有对策。他之所以一直没有说,就是为了让镇九州觉得自己的要求格外异想天开;如此,他才会碍于情面,老老实实待在镇邪司,而不是吵嚷着找卷帘报仇。出了衙门后,麦芒伍便直奔鬼市。铜雀此时断断不会在一笑楼里招惹卷帘,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他一定是躲在鬼市之中严阵以待,直到胜负揭晓。
麦芒伍知道,最出名的青楼,想要入内潇洒一番,还要最好的女人作陪,银子起码得准备上万两。眼下镇邪司账上,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千两左右……镇九州也并非不晓得衙门的状况,敢开口提这个要求,着实令人为难。
看来,自己只能是厚着脸皮,找那铜雀开口借了。
另一方面,麦芒伍手中也早有消息,知道西域今年其实是进贡了三坛好酒给皇上贺寿——只是到了京城后,礼单上却变成了一坛。看来,五寺里面有人中饱私囊,对贡品下了手。不过,五寺的人并没有这种不要命的酒鬼,多半是偷了贡品换钱。京城之内,敢销赃贡品的地方,闭着眼想,也知道是哪里。
鬼市里的人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好在,鬼市里倒无畏于朝廷规矩;只要有钱,便有货。
只要有钱。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的话,绝对不是小数目。麦芒伍只打算与铜雀做一笔没有担保的借贷,并不想有任何其他利益的交换。大不了,日后多还银子便可。只要能稳住镇九州,钱,真的只是小事而已。
是的。
镇九州在大堂里静坐了将近一个时辰。
“我提的要求,听起来格外难办吧……”良久,镇九州站了起来,似是在自言自语,“老伍一定觉得,即便有办法,但是任性如此,我也不能心安理得吧……”
一边说着,镇九州踱着步子,在地砖上左踩右踩;十几步之后,一声机关响动,一扇通往地下的暗门露在了镇九州眼前。
“坏就坏在,你总是把兄弟想得太简单。骗你,实在是太容易了……”镇九州说着,走进了暗门,朝着下面绵长的楼梯走去。
不晓得走了多深,终于,一根火把照亮了一扇铁门。镇九州笑了笑,抬手扇灭了火光——一下子,铁门径自打开了。
这是一间暗室,里面四壁空旷,什么装饰也没有。房间之中只有两顶白色的轿子;轿子很像是五寺大人们坐的那种,除了并非是八抬大轿之外,用的料子乃是一模一样。白色的丝绒之中隐了银线,可以防住各种兵器偷袭。而布料的夹层中间,也埋了许多经文,可以抗住妖气的侵扰。
能坐上这种轿子的人,身份必然特殊。
镇九州走到了房间里,身后的房门立刻关上。
“为何是你来?”其中一顶轿子里面,传出了发问的声音。
没等镇九州开口,另一顶轿子里面,已经有了兵器抽出来的声响,“这不是废话么,他支开了伍大人,又独自下来,你说他要干什么。”
镇九州哈哈大笑,然后搔着头道:“如此便简单了,我刚才还一直想怎么开口呢。”
“大家都是二十八宿,非要闹到如此吗?”刚才最先发问的人踌躇了片刻,叹口气。
“从那卷帘进京,估计便是你俩监视着。我现在命不久矣,也只能出此下策。”镇九州双手抱拳,以示抱歉,“还望两位兄弟告诉我卷帘的下落。你俩乃是咱镇邪司最重要的人,只要有可能,我断不想兵戎相见。伤了你们的话,我便不能痛快地赴死了……”
没人回答。
“这便是交涉决裂了。”镇九州并不意外——试问二十八宿之中,哪个不是忠肝义胆?
轿帘各自掀开,两个身影走了出来。一个身形如同猴子一般,戴着眼罩,拄着拐杖。而另一个,则是扛着一把长长的火铳。面对着杀气渐起的镇九州,二人毫无惧色。
镇九州不打算耽误时间——他知道,这两人一心不可二用,一旦动手,就会跟丢了卷帘。所以,眼下就是要快。
“千里眼,顺风耳……”镇九州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将手攥成了拳头,“镇九州,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