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大人,这白本的买卖,为难我了。”铜雀为坐在面前的麦芒伍看了一盏粗茶,显得有些浑身不自在。麦芒伍的身后,不仅站着金角银角,还有铜雀其他的贴身好手。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铜雀所提防的是卷帘;但是麦芒伍平日里一向与自己划清界限,现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种敏感的时候来了鬼市……
麦芒伍是个聪明人,面对他的举动铜雀不得不多想。桃花源一向中立,如果这种时候和镇邪司走得这么近,恐怕外面的人都会觉得桃花源倾向于朝廷了吧。
况且,这麦芒伍开口竟然就是借钱的事情,两三万两银子这种小钱,说出去有几个人能信?看来,他这是活脱脱要把自己拉下水。
坦白讲,铜雀很反感麦芒伍这种强人所难的举动。
“不,我真的只是来借银子办事的。”麦芒伍说道,并不介意眼前的这杯茶水颇具送客的意思。
铜雀思忖三分,眼下可真不是与麦芒伍就这种事情争执的时候。
银子,小数目罢了;关于西域来的那坛贡酒,鬼市里确实周转留了两坛,不过其中的一坛已经出手了。剩下的一坛,就算给了麦芒伍倒也未尝不可。
“伍大人,以咱们的关系,两三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铜雀推脱一番,最终还是把话落在了一个钱字上:“况且,这几日小店的银两都放在了武举赌局之中,实在周转不开。”
麦芒伍点头:“掌柜的是担心咱镇邪司会欠债不还吗?”
铜雀哑然失笑,摆摆手:“倒不至于怀疑大人的人品。只是大人已经将衙门的银两全部下了注,赌在了那个镇元身上。一旦赌局落败,到时候,大人可就真的是既没有银子还,也没有命来还了。”
说罢,铜雀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掌柜的果然好算计。”麦芒伍盯着手里的茶杯,并不生气:“看来,即便我们破了卷帘的重重准备,掌柜的还是不看好我镇邪司。”
“别忘了,卷帘,有三大绝技。”铜雀抬起眼,提醒了一句。
“如果掌柜的是说南疆的尸兵,那么,您多虑了。”麦芒伍依旧从容,将茶杯放在了桌子边上,轻轻推倒;茶水瞬间弥漫,而麦芒伍伸出了一根指头,将水流划开:“在老板还在鬼市的这几年,朝廷便注意到了些许端倪。有人不断购入帆布、铁钉等等器具,送往南疆。按卷帘的心思,自然是不会如此冒险。想必,卷帘在南疆做的准备,远超乎你我想象。只是……我知道卷帘入京后,三大绝技之一自然就被锁住了。”
麦芒伍此刻的胸有成竹,并不像是虚张声势。
铜雀叹了口气,朝袖子里摸索一番,掏出银票放在了桌子上:“不过,即便伍大人一时手紧,以镇邪司的底子,总也会有些稀罕物可以典当。大人此次空手而来,不会是真的想空手套白狼吧?”
麦芒伍皱皱眉,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还真的不好猜到。铜雀起身,朝着外面的人挥挥手。金角银角立刻将门帘放了下来,随着其他人避开了谈话。
“其实,我一直听说,镇邪司这几年在替皇上收集红钱。”铜雀换了个姿势,不再直视麦芒伍凌厉的双眼:“红钱在鬼市什么价格,伍大人心里有数。如果伍大人能破了规矩行个方便,抵押几枚红钱在我店里,那倒是您帮了我大忙。”
红钱……麦芒伍抬头,凝视着铜雀。
“大人,莫非想要杀人灭口?”铜雀看着麦芒伍此时的眼神,笑了笑:“不过,大人的担心,倒也能理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镇邪司做得出,那就得扛得住。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大人如何抉择。”
往大了说,镇邪司此举乃是欺君之罪,整个衙门满门抄斩也是罪有应得。
往小了说……其实,红钱就与这西域贡酒一样,在一般人眼里,只是个贵重玩意罢了。
对于铜雀的说辞,麦芒伍并没有太过意外;他并不会觉得镇邪司里面有了内鬼,与铜雀勾搭在了一起。毕竟红钱是由外而来,这种秘密自然是无法严防死守的。铜雀能够知道,也算是情理之中。
“衙门里,确实有几枚红钱没来得及贡给皇上。”麦芒伍知道,在铜雀面前装糊涂,实在是难于登天,所以他扶好了茶杯,有一说一:“只不过,你我都知道这些东西有些来路。为了防止意外,红钱一直都是交给咱镇邪司的二当家贴身保管。倒不如今晚,我给掌柜的送来。”
“今晚?”铜雀点点头:“我也一直听说,镇邪司的二当家可谓神出鬼没,一向是日间修养,晚上才会现身。这么说,伍大人倒也算是有几分诚意……”
听到这番话,麦芒伍即刻警觉起来:不可能,铜雀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这和从外而来的红钱不同,二当家的事情,乃是镇邪司内里绝不会外传的底细!即便在镇邪司内部,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屈指可数……
砰的一声。
桌子上的茶杯忽然间被什么击穿,摔了个粉碎。铜雀吓了一跳,而麦芒伍也即刻转身,手亮银针——金角银角已经到赶到了门帘外面,朝着里面探视。
“不好……”麦芒伍看到外面的人反应,知道不是他们动手。相反,这种发展,才是麦芒伍能想象到的最糟的情况:“衙门出事了。”
此时,镇邪司衙门的密室之中。
顺风耳手中的火铳微冒青烟,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千里眼身后。千里眼松开了捂着耳朵的双手,然后以手中的拐杖探了探路。
镇九州抬起自己的手掌,看到上面有一个新鲜的血洞。除此之外,镇九州的七窍也被刚才的雷响震得流了血。
“果然,你这弹丸,是拦不住的。”镇九州并不在意,只是甩了甩手,重新摆好架势。实际上自己不仅拦不住顺风耳的弹丸,甚至,他都没有看到弹丸的身影。
顺风耳刚才这一枪,并非要伤镇九州,只是为了给鬼市里的麦芒伍报信。镇九州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才眼疾手快,以手去抓那弹丸。只是没想到,自己终归大意了: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两人,虽说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倒也真是有些本事。
也好,只是报信的话……麦芒伍现在身在鬼市,一时半会赶不回来。镇九州此时倒轻松了:只要他们的目的不是叫醒二当家,即便此二人的本事出乎自己的意料,那么自己依然胜券在握。
顺风耳,乃是神机营出身;本来此人能力极高,仕途坦荡;只是因为在神机营当差时被震聋了双耳,才不得不离开。在他失魂落魄,萎顿于街边买醉等死之际,是麦芒伍收留了他。果然,麦芒伍没有看错人。
顺风耳手中的火铳,乃是神机营现在唯一的一把“天雷顶”。这把火铳,原是神机营最失败的作品之一,按道理早该销毁的……这兵器,已经震杀了七八个使用者,实在是不祥之兆。麦芒伍也是费尽周折,才将这把火铳“买”了出来,交给顺风耳防身。
顺风耳只是盯着镇九州的脸,看着两片嘴唇上下翻动一番后,开口说道:“别小瞧我们。咱们虽然相处最久,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彼此的深浅吧。”
镇九州笑了笑,张开嘴巴不出声的说了一句话。霎时间,那顺风耳气得发抖。
“怎么了?”千里眼拄着拐杖扭过头,朝着顺风耳问了一句,不晓得生了什么变故。
“没什么,一句脏话而已。”顺风耳重新架起了手中长长的火铳,示意千里眼不要分心。
镇九州看得出,这顺风耳的能力又比之前精进了不少,现在已经可以读唇猜话了。这两个家伙,不愧是镇邪司护得最深的耳目。
“我们俩现在身兼重职,你却如此乱来……”千里眼踱着步子,缓缓走到了镇九州的侧面:“虽然你这些年为了朝廷受尽苦痛,但是眼下除掉你的话,想必伍大人也不会责怪于我俩。”
镇九州并没有将自己的视线转到千里眼身上;眼下,对面顺风耳的火铳第一次瞄住了自己的脑袋。
而且……镇九州知道,自己是看不到千里眼的。
——因为他步法诡异,会一直站在你的盲点上。
“不攻过来,还在等什么?”顺风耳开口问道:“难不成你还指望着我们念旧情,放你而去?”
“不,我只是略微伤感。”镇九州叹口气,说道:“咱们七人都是走投无路,被麦芒伍收留。而且,咱们三个也坐到了二十八宿。如今,却不得不刀兵相见……我只是想去揍卷帘一顿,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况且,二十八宿失了我,可以由傻子顶上便是。但是如果伤了你俩的话……”
“傻子和愣子,他们已经……”顺风耳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开了口。
“瞎子、聋子、傻子、愣子、瘸子、疯子、骗子……想当年,别人都说锦衣卫专收残障,确实有趣。”千里眼开口,打断了顺风耳的话:“只不过,伍大人的知遇之恩,不得不报。眼下,便不要提七子的事情了。我们俩自然是按规矩办事。咱们,只需以死相博。”
“好。”镇九州说着,再一次攥起了拳头:“以死相博。”
顺风耳握紧了扳机——伍大人,你多年的筹备,一向稳妥。只希望我们的一时任性,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京城内。
青玄手里拿着的书卷,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抓住了他的手腕,引着他不断前行。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后,青玄带着李棠和吴承恩,竟然又到了投宿的客栈附近。只是,对面的一笑楼,不晓得这个晚上发生了什么,现在已然破败不堪,连大门都被掀飞了半截。
书卷中的永生蛊依旧在涌动,三人没有多想,径自进了这一笑楼内。没走几步,便到了院子——这书卷虽然平息了躁动,却自青玄手中突兀脱手,直直坠在了地上。
李棠和吴承恩互相看看,不晓得这一幕是什么意思。
“在下面。”青玄指了指脚下。
李棠当即拔出兵器,朝着地面便是一刺。锋利的刀刃如劈薄纸,霎时间土壤便淹到了刀柄位置。
只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棠重新将兵器拔了出来,收回了刀鞘,随即满脸生疑:“能确定他躲在下面吗?”
吴承恩见过那卷帘的手段,所以如果此刻卷帘土遁,他并不意外。加上青玄也这么说,他自然是深信不疑。思来想去,吴承恩招呼也不打,便转身跑了出去。李棠想来想去,打算喊出土地来问上一问。但是青玄却没有答应;毕竟事关卷帘,区区土地,绝对不想牵扯其中的。两人正在商量,没多久,吴承恩又奔了回来,手中多了两把刨土用的锄头。
“说不定是他躲得深,倒不如咱仨轮流卖卖力气,不出两个时辰……”吴承恩气喘吁吁地对李棠和青玄说。李棠不等吴承恩说完,早就挽起了袖子。
青玄没有说话,只是蹲在了地上,他将手掌平贴于地面,然后另一只手捏起了念珠。只听得青玄口中念念有词,似是经文。很快,地面微微震颤,然后仿佛水面融化了一般,左右分到两边。一道柔滑的裂痕,开始在青玄的手掌下不断延伸。
吴承恩和李棠同时呆住了,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青玄在尚未有危险的时候用出五行,可见这个一直以来沉默低调的男人终于认真了。李棠一手扶着自己腰间的唐刀,一边朝着那裂缝探身望去,吴承恩不得不在身后拉住她的胳膊,免得她不小心跌下去——李棠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差不多,已经有十余丈深浅了。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估计很快就要见分晓。她回头朝吴承恩点了点头,吴承恩也急忙掏出了龙须笔。
青玄脑门上的汗珠越来越密,裂痕也在不断延伸。只不过,依旧没有任何发现。吴承恩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掏出张宣纸写了一个“灯”字甩进了裂缝之中。随着淡弱的光芒坠了下去,缝隙之中除了黑暗,别无他物。
终于,宣纸上的灯火还是熄灭了。这要是再深下去,岂不是要到了地府?吴承恩站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
就在此时,听得缝隙之中,传来了一声异响;三人急忙小心翼翼探身,却依旧什么也看不到。正当吴承恩准备故技重施之际,书卷之中的永生蛊忽然间甩出了一只触手,朝着缝隙内窜去。青玄急忙抓住了书卷,然后用尽力气,将它拉扯住。
吴承恩和李棠想也没想,一同扑上去拦腰抱住青玄,一起用力。
青玄咬咬牙,感觉到了手上的力道很沉。很快,缝隙里传来了摩擦声。紧接着,那永生蛊的触手仿佛鱼钩一般,将一口泥棺材“钓”了上来——三人松了力气的同时,也吓了一跳:
棺材?难不成还真的深到地府了吗?
泥棺甩在地上,而书卷中的永生蛊也静了下来。三人围到了泥棺材周围,却听得里面有微微响动。李棠想也不想,一脚踹开了棺材盖——
几股带血的沙流霎时间飞散而出。其中一股,直直奔着李棠的面部而去。吴承恩看到如此机关,已经乱了分寸,连宣纸都没有掏便匆忙挥笔,凌乱之际草草写下了一个“海”字。
说时迟,那时快。
一股海流凭空而至,自上而下奔腾汹涌,浇盖在了泥棺之上。几股细弱沙流显然不是敌手,一瞬间便被吞没其中,融进了地面。
李棠和青玄并无大碍,只有那吴承恩本事还没到家,身陷于自己召唤的海流之中,被浇了个浑身通透。吴承恩皱皱眉,忍不住抬起自己的胳膊闻了闻:这海水,怎得如此之咸。
李棠定了定神,走到了泥棺面前,正准备与敌人厮杀——但是,她很快便倒退一步,意识到泥棺里的并非对手。
白骨夫人奄奄一息,浑身上下除了面孔外,全都血肉模糊。而她心脏的位置,一只黑色的蛊虫,正在悠然自得地上下攀爬,散发出了腐败的气息。
吴承恩也急忙探头看了看,心下一动:“这不是那日在南疆的女妖吗?为何这般境遇?”
“不……我好像从你的书里读过她。”李棠心中阵阵悸动,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她,好像是……”
白骨夫人日夜受此折磨,早就失了神志;但是,迷糊之中听到了吴承恩的声音,却忽然还了神一般,睁开了自己的双眼;眼前,真真就是吴承恩的脸庞!白骨夫人喘一口气,不禁失笑:是梦吗?玄奘,你是来看我最后一眼,好让我放心遁入轮回吗?
“喂!你怎么了?”吴承恩大声喊着,抬起手,想要将白骨夫人拉出石棺。
一股温热,从吴承恩的手上传来——白骨夫人一个激灵,霎时间才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是梦!
是真的!
玄奘,来救自己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流干了血泪,此时此刻,白骨夫人的眼角还是情不自禁的湿润起来;吴承恩模糊的身影,却和前世一样清晰无比……
该对他说什么呢……久别重逢之际,自己该说什么……
白骨夫人的嘴唇已经干涸,一个字也讲不出。李棠急忙拿出灵感抖了抖,几滴露水落进了白骨夫人的嘴里。
“快……走。”白骨夫人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两个字。
院子门口,一阵风沙猛然袭来,将两扇残缺的大门紧紧关闭。关门的响动,引得李棠等人回头望去——
“原来,你没死……”风沙散尽,一脸漠然的卷帘,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既然来了,便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