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丑时。
一笑楼内,九剑死盯着卷帘手中的沙盘,片刻不敢将自己的眼神移开。几股浓厚的剑气从巨伞内部汹涌而出,滑落在院子后渐渐集聚成了人形。这几个身影站定之后,纷纷抬手,从巨伞上抽出了一把又一把的兵刃,然后摆好架势,将卷帘围在了中间。
“又要麻烦诸位前辈了。”九剑朝着散出来的八个身影略微鞠躬,语气恭敬。
卷帘却没有丝毫慌乱——对他来说,人多一个或少一个,都是无谓的挣扎而已。
“秘技,”九剑握着手里的最后一把刀刃,轻声说道,“沙场秋点兵。”
几个剑气形成的身影原地屈膝,然后各个飞跃而起,朝着卷帘厮杀而去。
“嗡”的一声,卷帘的袖口一下子涌出了近百只蛊虫,各个都有拳头大小,口器的位置像极了一把匕首。这些脑袋尖锐的蛊虫,流着淡紫色的口液,想必都是含有剧毒的。
若论以多打少,卷帘绝不会落了下风。
卷帘心里清楚,九剑并非神机营出身,想必放出来的这些个人形傀儡,动作并不多么精细。估计这些傀儡只是障眼法而已,他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卷帘这一次却猜错了。只见八个剑气人形左劈右砍,还在空中时便已经将蛊虫全部杀光,飞溅的毒汁也尽数避开。这本事,绝对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
其实,这些人形的剑气根本不是九剑操纵;可以把他们视作活生生的锦衣卫高手。
这些剑气人形的身法、形态,九剑曾经见过无数次——那都是自己一个一个死去的前辈在沙场拼杀的身影。而九剑,曾经在无数个夜里模仿着前辈们的一招一式,慢慢的,缠绕在自己肉身上的剑气便记住了这一切。可以说,自己这一招,是建立在上一代锦衣卫的尸骨上精进而来。
即便如此,卷帘却并不打算躲避这些“人”的劈砍——只见这些人形剑气手中的断刃轻易便劈中了卷帘的肉身。但是,卷帘的伤口非但没有流血,反而喷薄出了一股股沙流击向众“人”的心脏。人形剑气霎时间便被悉数击倒。
“如果这便是你最后的反抗……”卷帘抬起了自己的手掌,在九剑面前摊开:上面所铸的连着地面的沙盘,已经隐隐成型。
那沙雕,正是镇邪司衙门的模样。
九剑心中一动,支身挥起刀刃朝着卷帘刺去。卷帘不由得一笑,如此破绽百出的一击,真是走投无路了吗……
然而,九剑在向前跃去的同时,另一只手却攥成了拳头:地上的人形剑气,猛地重新站了起来,再一次举起兵刃围住卷帘。
“秘技……”九剑也抬起了自己的兵器,朝着天空一指。
猛然间,九把兵器纷纷从主人的控制下脱手,朝着卷帘的脑袋上飞起,并在一块,重新化成了一把撑开的巨伞。还未等卷帘有所反应,巨伞忽然间合上。
笑楼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只见院子中,已经没了卷帘和九剑的身影,只剩下一把浮在半空的巨伞缓缓旋转。
卷帘抬起眼四下张望,只见四周漆黑一片;而他手中的沙盘,断了与地面连接的沙流,正在缓缓崩塌。卷帘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却听得周围传来细碎的回音。听起来,四周应该都是铁壁。
难不成……卷帘再次抬眼,看着气喘吁吁、跪在自己不远处的九剑,猜测到了大概:自己多半是被那九剑用法术困在了他的巨伞之中。
确实,这一招,乃是九剑对外绝不显露的一手。此处,便是巨伞之内的结界。想当初,他也是靠这一招在金角、银角的葫芦里保全了性命。
刚才试了几手,九剑便已经确定自己不是卷帘的对手。九剑没想到的是,那卷帘的目标并非是与自己厮杀,反而是直接瞄上了镇邪司;这样一来,九剑的处境就变了:躲入巨伞虽可保自己周全,却会让镇邪司遭受灭顶之灾……眼看对方的一招“崩国”就要出手,九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对策了:
将卷帘一起吸入巨伞之中。
从结果来看,这个冒险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
起码,对方手中的沙盘散了——而卷帘也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心,没有着急使出下一招。“崩国”这种招式自然是消耗了不少妖力,即便是卷帘,也不是可以轻易再来一次的。
很好……九剑心满意足,勉强站起了身子,执起了手中的兵器:即便自己现在死在巨伞之内,这“沙场秋点兵”多半能困住卷帘一段时日。
死得其所,这样的话……
“我小瞧阁下了。”卷帘看着自己手中散尽的沙盘,叹了口气;本以为这小子在二十八宿之中排名靠后……没想到,他们倒是各有各的本事。
九剑没有答话——确切地说,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眼下,他只是靠着一口气硬撑着不露破绽,想要尽可能多拖延哪怕一刻也好;突然间,九剑仿佛想到了什么,匆忙在腰间摸索一番,然后将什么藏在了怀里。
“只是,”卷帘抬起头,凶相毕露,“镇邪司,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轰隆一声!
一笑楼院子四周的善障灯全部被震碎,满院子都是崩裂的铁片。
九剑已然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身旁落着的,是那柄已经从内而外炸裂的巨伞。卷帘走到九剑的尸首旁边飞起一脚——九剑从院子里被踢飞,撞穿了两扇大门后,跌向了一笑楼外面。
寂静的街上,早有一个人闻听刚才的旱雷后在此等待。九剑还温热的尸体被这白色身影双手接住,然后轻轻放在了地上;而九剑的怀里露出了临终之际藏好的宝贝——
锦衣卫镇邪司的腰牌,上面写着一个黯淡了的名字:亢金龙。
而九剑的肉身,渐渐溃散成了一地散沙。
卷帘很快追了出来,看到面前的白色身影,杀气未减,“怎么,李家的人也想参一手吗?”
“不想。”那白色身影答得倒是爽快;他只是将九剑的腰牌捡起,放在了自己的袖子中。卷帘并没有松懈,盯紧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这人身上的纹身一直在闪闪发光,显得杀气腾腾。
“阁下到底是什么人?”卷帘问道。
“小人物罢了。”那人摆摆手,看卷帘似乎无意出手,便转身离了一笑楼。
确实,自己,只是个小人物罢了……
天牢里,水池中的老板已经化作了白胡子老头的人形,一把从水底拽出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吴承恩,将他甩在了地板上。笼子里的镇九州讪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幕,时不时拿眼角瞟上几眼老板。
“没用的东西,瞅什么瞅!”老板气急败坏,这一句话是骂了两个人——一个是叫人恨铁不成钢的吴承恩,另一个自然就是镇九州了。天牢此刻已经得了刑部的密令,彻底封闭了起来。李棠和青玄倒还好,在天牢的衙门里由麦芒伍陪着饮茶。倒是老板,却只能同这两人一起过夜。
不过,总算这吴承恩也算有长进,起码能够拿得起这龙须笔了。
当姗姗来迟的麦芒伍得了通报重新出现在天牢时,照旧一言不发,脸上全是倦色。
“不似平日的你。”老板看着麦芒伍,感觉今日的伍太医不比平日里那般游刃有余,反而略有几分心浮气躁。要知道,这可是泰山崩于前也不会眨眼的镇邪司管事啊。
麦芒伍摆摆手,只是说不打紧,然后看着手中握着龙须笔的吴承恩,眼神尽量冷静,“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
镇九州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径自重新在铜柱之间撕开一个裂缝,从笼子里走了出来,满不在乎站在吴承恩的面前——他丝毫不觉得这一次尝试会有什么意义,顶多是替自己打发打发漫漫长夜而已。
吴承恩哆嗦着身子,巍巍战战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镇九州;那装上了新的龙须的笔管,仿佛千斤重。只见吴承恩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右手。
本来白色的笔尖,却在天牢内迸发出一抹大海般的湛蓝光芒;而笔触位置,也仿佛凝了海潮似的自然湿润。吴承恩咬咬牙,整个身子旋了一圈,借着这股力道才将笔戳在了镇九州的心口处。
镇九州身子微微一晃——他万没想到吴承恩似有似无的一笔,力道竟然有这么深重,仿佛一道海浪拍在了自己的身上。紧接着,刺骨的寒流开始在自己浑身的血脉之中肆无忌惮地冲撞,似乎是一股股海水涌入了身体的每个角落。
镇九州虽然表面不动声色,身子却晃了晃,险些跌倒在地——身旁的麦芒伍急忙抬起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一口污水从镇九州的嘴里涌了出来,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味。心脏位置的永生蛊虫此刻也是慌张异常,第一次发出了刺耳的嘶鸣声。
吴承恩喘着气,缓缓将笔尖向自己的方向拽了拽。一股蓝色的海流被拉扯了出来,牵扯在永生蛊与笔触之间奔波不息。永生蛊亮出了几只锋利的爪,死死抓住镇九州的心脏,掐出了不少鲜血。
“很疼。”镇九州说道,头上汗如雨下,但是口气却是爽快得不得了。看来,宿在自己身子里的蛊虫破天荒地慌了——也就是说,这一次,应该行得通!
但是,吴承恩却并不好过。眼看得连在两人之间的海流颜色渐渐变得乌黑,不晓得凝了多少妖气在里面。那股乌黑越重,自己拿着笔的手掌越是变得干枯。
老板和麦芒伍眼见事情不好,却各自所想不同:麦芒伍抬手,想要在吴承恩的丹田和命门两处下针,将他全部的潜能都逼出来。那永生蛊已经落了下风,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只要吴承恩能够再努一把力,指不定就能除蛊成功……
这种机会,麦芒伍自然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而老板猜测的,也同麦芒伍差不多。但是,老板看得明白,那永生蛊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被吴承恩引得要离开镇九州而已。要是这黑流真的碰触到了吴承恩的肉身,估计永生蛊只会转移一个宿主而已……
唔,外人听起来的话,大体是为了要救一个锦衣卫镇邪司的二十八宿成员,自己和麦芒伍联手,把李家的女婿搭了进去……老板想了十万八千个借口,却依旧无法从自己身上撇清关系。一想到这里,老板不禁打了个冷颤。
“好了,少侠尽力了。”老板开了口,抬手便握住了吴承恩的手腕,想要将他拉回来。没想到的是,老板的手却被那漆黑的虫油崩开了。
吴承恩使劲摇头,示意老板不要靠近。只见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从怀中抽出了那本始终不曾离身的游记,然后猛地将笔抽了回来——
霎时间,一阵光芒闪烁,龙须笔引出的这一段海流转了方向,连绵不绝地开始汇入书中,化成了行行道道诡异的文字印在了书上。这一幕,大概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书中那些凌乱的文字,终于汇成了三个字:永生蛊。
光芒瞬间散尽,吴承恩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满头大汗。镇九州咬着自己的嘴唇,低头朝着自己胸口看了一眼:这是多少年没有见过的情景啊……
自己那千疮百孔的心脏,竟然重新开始跳动了。一直攀附在上面的黑色虫子,不见了踪影。
“竟然真的成了?”老板不可置信,急忙伸手覆在了吴承恩的心口——还好,永生蛊并没有入侵到吴承恩的体内。只是,眼前这小子竟然破了卷帘的蛊虫绝技,实在叫人意外,也算不枉费自己贡献的这根龙须了。暗地里,老板瞥了一眼旁边的麦芒伍,感慨一番:不愧是李家小姐看上的男人,果然有一套。
只是,麦芒伍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欣喜之色。镇九州身上的伤口开始不断流血,而藏在他身体内的其他蛊虫似乎已经知道这具肉罐里面的蛊王已经离去,于是它们开始迫不及待地破卵而出。
果然……破了永生蛊后,镇九州的寿数便所剩无几了。
“天气寒了,突然想去喝一杯。”镇九州的嘴角流了血,他抬手随意抹了抹,并不在意。
“好。”麦芒伍说道,“这个时辰外面没有开张的酒馆,倒不如收拾收拾,回衙门与其他人见上一面。”
镇九州点点头,回了笼子里,穿上了衣裤之后,又将角落里的那个包袱捡了起来。
倒在地上的吴承恩动作缓慢地合起了自己的游记,然后艰难地将之收进怀里。而那龙须笔则开始不断从笔尖渗出海水,蔓延了一地。天牢外传来一阵骚动,门突然被从外面撞开,在铜汁浇铸的墙壁上撞击出令人耳鸣的巨响,众人忙抬头看去,只见青玄和李棠一前一后地冲进来。两人像有什么默契似的,一人拉过吴承恩的一条胳膊,三根手指搭在他的脉上。
青玄和李棠同时说了一声:
“还好。”
“死了?”
吴承恩的脉相,莫说什么病恙伤痛,仿佛根本不是来自肉身,而是一片大海,只有波涛,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沙滩。李棠大恐,握紧了吴承恩的胳膊,抬眼看着青玄。
青玄还没来得及开口,老板凑过来,满脸带笑,“小姐放心,少侠一切都好。”
“昏死过去了还好?”李棠怒视着老板。
老板一下子闭了嘴,不再多说什么。此时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听地上的吴承恩一声咳嗽,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一句:“李棠你快把我手腕攥折了,我怎么能不昏死……”李棠吓了一跳,只见吴承恩双眼微睁,脸上略微恢复了一点儿血色,正咧着嘴非哭非笑地看着她。
水池里面,也悄悄探出了两个脑袋,正是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他俩手中捧着一盘红烧鱼,不晓得是不是该上菜了。这股香味在天牢里弥漫开来,惹得吴承恩口水直流。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闻得我都饿了。”镇九州肚子忽然叫了叫,转头看向池子。那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同时缩了缩脖子,看来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俩是真怕了那混不吝的镇九州。
李棠和青玄这才注意到了那镇九州的样子和之前有所不同。看来,吴承恩这一晚上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
“既然你们用完了吴承恩,该放我们走了吧?”李棠并不客气,直接对麦芒伍说了自己的目的。
麦芒伍点点头;确实,自己现在没了继续留住李棠的理由。或者说,从一开始,麦芒伍留的人便只是吴承恩而已;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并没有控制李棠行踪的资格,如果再强行让李棠留在天牢里,恐怕执金吾不会再默不作声。
麦芒伍想到这里,便将自己的腰牌解了下来,递给了李棠,“小姐拿着这枚腰牌,出入京城便可以畅通无阻。”李棠接过了腰牌,看也没看,随手甩给了吴承恩。
既然永生蛊除掉了,那么皇上那边,总算是可以交差了。卷帘的三大绝技,又破除了一个,剩下的威胁和变数,就只有……
麦芒伍的目光落在了青玄身上。而他的指尖,有一点寒光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