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晚些的时候,凌天奇和灵秀心才回来。
师父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师娘却一脸的满足,不过少年们并没有见到大包小裹,便觉得奇怪。
灵秀心看了看少年们,读懂了他们的眼神,微微一笑。
你们这些孩子又懂什么?
有他在身边陪着我,便已经是幸福,何必要靠这些东西?
“师父,他们欺负我!”莫非这时跑过来告状。
“哦。”凌天奇应了一声,态度显得很不上心。
莫非当然不干:“他们让我去学裁缝。师父,我应该修炼什么,可都是您安排的啊!我怎么可能像有些不成器的家伙一样,浪费大好时光和工道才华,去学什么缝衣服?”
凌天奇突然一怔:“你说什么?”
“师父,今天我们上街,可淘着宝了呢!”梅欣儿说。
小草急忙将那套衣裙拿了过来给师父看。
凌天奇看了很久,点了点头:“是工道大才的手艺。花了多少钱?”
“五十万。”蒋里回答。
“便宜了。”凌天奇一笑。
少年们没想到师父对这裙子有如此高的赞誉,一时有点愕然。
“要给谁穿?”凌天奇问。
“没定呢。”常乐说,“这两个丫头都在谦让,于是我说不如给莫非。”
“他能穿?”灵秀心不由也笑了。
“不是。”常乐说,“是让他去研究,研究明白了,通了这门手艺,将来不光是这两个丫头,师娘您想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可以让小莫来做。岂不方便?”
“确实方便呀。”灵秀心点头。
“师娘您不能这么说啊!”莫非一脸惊恐。
“你怎么说?”灵秀心问凌天奇。
“就这么定了吧。”凌天奇点头。
莫非瞪圆了眼睛,一脸的诧异与绝望表情。
人生啊人生,你便如深渊旁行走,一个不小心就会坠落,再爬不上来。
摔死我得了!
莫非暗中咬牙切齿。
“你陪孩子们闹,我出去转转。”凌天奇拍了拍灵秀心的手,径自向外而去。
常乐觉得师父似乎有什么心事。
出了客栈,凌天奇缓步向前而行,沿着长街而去,穿过了两条胡同,来到一座小楼前。小楼已经破败不堪,与远处的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是繁华城市中极偏僻的一角,是一片普通街区中,荒废已久的一座旧宅子。
他望向那小楼,沉吟半晌。
“知道是我,便进来吧。”有人在楼中说话。
凌天奇缓步走到楼门前,轻轻推开。门声吱呀,在这静夜中听来如此突兀,令人不安。
门内一片黑暗,因为楼内无灯火,而且窗子全都封死,外面的星月之光也透不进来。
凌天奇闭上了眼睛,缓步向前,却一步也未曾走错。
他好像对这里极是熟悉。
一路走到楼上,推开了一扇门,他才睁眼。
是一间小屋,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桌上有一壶酒,墙边有数只坛。窗子开着,星月的光透进来,照在桌边一人的身上,为他的身形披上了一层亮辉。
“怎么知道我会来?”凌天奇问。
“不知。”那人摇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凌天奇坐下,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咳嗽。
“你还是喝不惯我的酒。”那人笑。
“你若不知我会来,那衣服又是怎么回事?”凌天奇问。
“听说北地出了一位了不得的才子。”那人说,“我好奇下,便打听了一番,然后知道有一个老朽之辈,不知用什么计策骗得了少年的信任,让少年拜他为师,不论换到什么学楼,都得听他的摆布。许多先生因此很是不满,却又奈何这老朽不得,因为他好像九艺皆通。于是,我猜到是你。”
“黄焰大比是大事。”凌天奇说,“所以你算准我会带着弟子来参加?”
“不是算啊。”那人摇头,“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算计这种事。我只是在碰运气罢了。还好,终碰上了。”
凌天奇笑笑。
“那么多年,你去了哪里?”那人问。
“很多地方。”凌天奇说,“在泗水州呆过一段时间,然后就离开了雅风,去别的大陆转了一段时间。再后来……”
他沉默。
“不方便说便不说。”那人说,“反正已经几十年没有消息。”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喝酒。
一壶酒喝完,那人便向墙边一抓。有一坛酒凌空飞掠而来,落入他手中。他除去封盖,将酒倒入壶中,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后,将包中的东西倒入壶内,摇了几摇,再为自己和凌天奇的杯子斟满。
凌天奇端杯饮尽,又是一阵咳嗽。
那人眼中现出悲伤之色。
“怎么老得这么快?”他问。
“凡人均有一老。”凌天奇一笑。“我只是凡人。”
那人沉默,然后长叹。
“我凌家自神火天降以来最有潜力的天才啊!”他转头望向窗外,语声悲切。
“无所谓。”凌天奇摇头,“现在有一个人,比我更天才。”
“他又不是凌家人。”那人摇头。
“却是大夏人。”凌天奇说。
那人沉默了许久,问:“他真那么好?”
凌天奇不语,只是点头。
“有些东西,我已经感应不到。”他望着窗外说,“但若是你,当有所觉吧?”
“整个大夏都在变。”那人说,“神火力量已经增强了数倍,许多地方的御火者数量翻了一番。大夏,已经显出了兴盛之象。”
“那便好。”凌天奇含笑点头。
“可是……”那人握着杯,语中带着点怒:“那个混账东西,却并不知道珍惜这天赐的机会,仍只是知道酒色、酒色!”
“不怕。”凌天奇笑,“他也很老了。”
“老个屁!他还不到六十岁!比你我小得多!”那人气愤地拍着桌子。
“可酒色早已掏空了他的身子。”凌天奇说。
“又有何用?后继无良人。”那人摇头。
“一年半以前,我倒见过一个好孩子。”凌天奇说。“虽然是庶出,但真的很优秀。”
“你见过?”那人一怔,想了半晌后一拍额头:“是那个孩子啊……”
随即摇头:“不成,母亲一方出身太低,低到还不足以保护他,更不用说助他争夺了。”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那样的例子。”凌天奇说。
那人继续沉默。
“这些年,你做了多少套那样的衣服?”凌天奇问。
“也就是从去年开始。”那人说,“本以为你会来,不想却让我空等了一年。不过既然你愿意耽误一年,肯定是志在必得了?”
凌天奇一笑:“此事不由我。”
“由谁?”那人问。
“我的徒弟们。”凌天奇说。
“那些衣服,都是我心血之作。”那人端起酒杯说。“你徒弟里,可有懂工道的?”
“有。”凌天奇点头,“而且是不世出的工家大才,脑中自生图纸,灵念宫强大无匹,工数二道,皆可通达。”
那人点了点头,再度沉默。
许久之后,他问:“他得了其中一件?”
“是。”凌天奇点头。
“这便是缘分。让他好好研究吧。”那人说,“那些衣服里,都藏了东西。”
“你倒是大手笔。”凌天奇称奇。“可这……是何用意?”
“你老了,我也老了。”那人说,“你想找一个弟子,将一身本事传下去,我何尝想让自己的绝学荒废了?但……我不是你,不想被这些身外事所累,所以……所以便起了童心,将一生所学织入衣中,若被有缘人得了,且看出其中的奥妙处,自然便继承了我的衣钵。”
“如此苦心……”凌天奇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外而去。
“若有天他学有所成,我告诉他,谁是他真正的师父。”凌天奇说。
“当然是你。”那人说,“我只求一身本事有人继承,却不求逢年过节有人在我灵前祭拜。你对他付出的自然更多,你是他师父,我只是他遇见的一个贵人而已。”
凌天奇没说什么,向外走去。
“凌千里!”那人突然开口。
凌天奇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
那人静静坐着,端着酒杯,望着窗外。
凌天奇静静站着,低垂着头,看着黑暗的地面。
许久后,那人轻轻抬手,似乎是拭了把泪。
“你要保重。”他说。
凌天奇怔怔抬头,心思一时飘远。
几十年前,繁华之地,那重重树下有秋千,高高荡起。
他欢笑着抓紧秋千,不断对身后人说再高些。于是那漂亮的姑娘便笑着将他推得更高。
他立于远处,皱眉看着他,眼神中有杀意。
“一起来玩啊!”他也看到了他,便向他招手。
他冷笑:“幼稚无聊的游戏,谁稀罕!”
然后便转身而去,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推他的漂亮姑娘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用的力量也更大。他很开心,欢呼声便更响,却没有注意到秋千的绳子似乎已经将要磨断。
也没注意到,漂亮姑娘的眼里也有杀意。
然后绳断了,然后他飞了出去,重重摔在远处的石台上。
他眼放精光,面露喜色。
漂亮姑娘望向他,眼中含着情义。
这时,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满头满脸的血。
他面色变,她面色亦变。
然后,从袖中拔出了匕首,向他走来。
他虽一脸是血,却看到了她眼里的凶光。
若那天的匕首最终刺出,便没有现在了。
想到这些,凌天奇叹了口气。
然后说:“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