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初夏时分辜正亮的情况时好时坏,小他十一岁的妻子除了夜里回家外几乎所有时间都守在丈夫身边,由于长时间灌补流食或半流食的关系,辜正亮体型消瘦,比入院前足足轻了二十公斤。
要是掀开那条毛毯,恐怕会让人联想到博物馆中的干尸。
全喉切除后他的话就变的很少,声带还在,要谈话还是能说,但会有种阻滞的感觉,并且勉强发出的声音轻而沙哑,就像一台调试一万遍都没用的古董机器。
所以床头放着块写字板与记号笔,真要讲什么时就以笔代言。
高秀琴提了四个苹果进来,但那不是给病人吃的。护工见她来了俯身清理了雇主一夜的尿盆,高秀琴拦出她,看了一眼尿盆的情况,尿液眼色偏浓。
“老辜,书看完了吗?”她问床上斜躺的丈夫。
“啊,啊。”
“啊什么啊,有话说话,不想说就写。”
辜正亮将枕边的一本《皇陵之密》朝她那推了推,示意看完了。
“那接下去还要看什么?我帮你去借。”
他摇摇头,举起瘦手在空中做了个打电脑的手势。
“电脑有辐射,我不想给你用。”
“啊,啊。”辜正亮拿起记号笔,写下几个字,“放疗也有辐射。”
“这怎么一样,一个是治病,一个是什么?害你病啊。”
丈夫不快的扭过头大概是觉得热又将脚探出毯子外。
到了中午照顾他“进食”,拔了喉上的软管,头顶的风扇微微作响。
高秀琴看着病床上无精打采翻报的丈夫,觉得自己虽然小他十岁,但早已变成每时每刻都在照顾他的,近似于母亲的角色了。
如此看了许久后她削了个苹果自己吃了,丈夫的视线转向这儿,她将苹果由他鼻尖一挥,虽然吃不到,但闻闻果香也是好的吧。
午后辜正亮试着睡去,妻子静静守在旁边,他已有多久没有出去呼吸外面空气了呢?
已然记不清了,或许从上次的喉切手术后便再没踏出过这家医院的大门。
而最近身体日渐消瘦与虚弱,就更不可能外出了。
睡了没多久辜正亮便慢慢睁开眼,他双眉紧皱犹如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原来是夏日的蝉在窗外的杉树林呱噪,上百只蝉齐振翅膀,仿佛在为这栋楼的每个窗口奏响哀歌。
恭祝他们早日迎来生命终结之日。
蝉鸣恼人,但关窗开空调又不利于病人健康,几经犹豫后高秀琴还是觉得关窗让丈夫睡上会儿。
“嗯!嗯!”辜正亮无力的摆着手。
“干什么,不要关?”
“嗯。”
“可太吵了啊。”
“别…关…听听蛮好。”他吃力的吐字,而后又拿起笔写,“想多听听蝉叫。”
原来恼人的蝉叫在丈夫耳中是曲天籁。
高秀琴猛然想到自己以前接手的一个癌末病人,那病人在死之前老想去晒太阳,尽管那毒辣的太阳照的他喘不过气。
而今的丈夫也该和那晒太阳的病人一样,只是想在临死前多感受下自己还活着的证据吧。
无论太阳也好,蝉叫也罢,甚至是下水道的臭气,这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事到了他们眼中,都摇身变成珍贵的感受了。
高秀琴不禁悲从中来。
这天回去他就拿出丈夫从前所用的电脑,这太厚重的只能供电一小时的笔记本,是丈夫从美国带回来的,属于20世纪的前缘产品。
她知道丈夫想看什么,而不太懂电脑的她也花了一夜时间将几个文件夹从台式机转入笔记本,第二天老时间带着这台重家伙去了病房。
辜正亮还没醒,没坐多久主治医生就把她叫了出去。
“你脸色不太好啊。”医生说。
“嗯昨天睡的太晚,没事。”
“在干什么?”
“老辜想看笔记本电脑,可我又不太懂这不弄到大半夜。”
“是嘛,笔记本电脑国内还不多哎。”
“他去美国的时候自己买的,说要多试试新东西。”
“还是老辜想法前卫。”张医生微笑的脸慢慢淡去,转而轻舔下嘴唇说,“老辜这几天有肺炎的症状。”
“……转移到肺了吗?”
“而且晚上还吐的很厉害。”
“他吐了?怎么从来不和我说。”
“护工没讲吗?”
“没有。”
“大概怕你担心。”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担心。”
“话是这么讲,可…可还是别化疗了,老辜瘦成那样再继续化疗的话怕吃不消。”
“……”
“要不转入加护病房,你看怎么样?”
高秀琴沉默一阵,他太明白对方的意思了。如果剥去所有的伪装与粉饰的话,意思就是——已经没法治了,能拖多久是多久。
护士跑来叫走张医生,临走前他只留下一句,“我听你的意思。”
大概是每天都见的缘故,老实讲高秀琴并没觉得丈夫有继续变糟,这就好比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不容易察觉到对方身上的变化一样。
辜正亮见到笔记本电脑着实高兴了好一会儿,而高秀琴也庆幸今天拿来了,要是换到加护病房就不可能再看笔记本了。
可老头他要看什么呢?电脑中有不少过去办公用的文件,以及一些外人看了一头雾水的企划书,这些东西下所显示的时间,都是其住院前的时光。
老头津津有味的看着,好像还能直起身子,再拼一个通宵。
外面的蝉鸣如约而至,吱吱吱的一成不变的恒音,老头对着企划书看了许久,直至他被另一样东西所吸引。
那是个载有一家人回忆的文件夹,运用最新的扫描技术将照片扫入电脑保存,昨天,高秀琴就为这个忙了一夜。
“我记得这个。”辜正亮低沉说,“开船,包掉河里了。”
风和日丽的一天,夫妻两人带着女儿去复兴公园开船,十三岁的女儿觉得这么大了还和父母一起玩船很丢脸,嚷嚷着要上岸时手提包掉到了河里,迅即沉入河底。
“这个,新搬的公司,吃酒你也来了。”
“嗯那天喝了不少。”
“你不能喝可也没办法。”
那场公司乔迁之喜的酒会,高秀琴以女主人的姿态出了很多丑,不过照片上她和丈夫的合影却很精神。
“这张是在机场外面拍的吧?”
“嗯,萱萱去日本的那天,她呀对着你哭了,对我就没那么大反应。”
“你自己要她快点走。”
“我那是口是心非。”
“她哪管你什么口是心非。”
几十张照片浏览下来,犹如看了场记忆凝结成的梦境。这个曾安逸、富足、而平凡的家庭,此时却渐渐分崩离析。
虽然明白没有东西能永恒,可在脑中还是无法接受这些都已成记忆的事实。
辜正亮又从第一张缓缓看了遍,听老婆在耳畔说:
“过两天要给你换个地方。”
“啊?啊?”
“你肺有炎症,换个低细菌的地方,另外还要开始吸痰。”
老头写下四个字——听你的吧。
而这四个字却催红了高秀琴的眼眶,丈夫已不关心病情,任凭医生或妻子的摆布。
丈夫听妻子的,但妻子又能听谁的呢?不是给医生治,而是听天由命罢了。
她靠在窗边,依附着蝉鸣与夏潮,想起二十多岁那年,第一次与床上老头见面的场景。
那天是黄梅天,阴雨不散,辜正亮也同今天一样说不出话,他刚割了扁桃体。
随后的两次复诊他都是深夜才来的,也都是高秀琴当班。病好如抽丝般的辜正亮与她开起玩笑,说老婆要是医生,一辈子都不用为生病发愁了。
高秀琴想不起自己当时听了这话的反应了,脸有没有红?心跳有没有加速?
不过在那一星期后她便被辜正亮邀请,在医院旁的长亭轩。
那时的长亭轩只有十张桌子,名字也没有轩,就叫长亭。
思绪被拉回来,毛毯上的笔记本滑到地上跳出黑屏,不知何时老头睡着了。
他安详的模样是手术后很少看到的,但在这安详的背后又强压着多少不舍与感伤呢。
从认识辜正亮那天起妻子就没见他哭过。
即便在父母的葬礼,两人的婚礼,女儿的满月礼,从未见他掉过一滴泪。
高秀琴曾在三十三岁生日当晚和丈夫缠绵后问过这个问题,但得到的却是不无戏谑的答案。
“天生的,泪腺萎缩不容易流眼泪。”
当然这是谎言,男人只是将泪由心口淌出。
高秀琴轻轻捡起电脑,电脑底部呼呼发烫,她抹了抹眼角走出病房,去找主治医生商量换到加护病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