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寄枝
(一)身上有说不清的酸痛,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像躲腻了的天敌般纷纷出动。
这种状况过去很少发生,也就是近几年才出现的。一向认为自己身体不错,但近来的负担越来越重。
将白色长褂放入滚筒洗衣机倒入少量洗衣粉后,面对着阳台外的午后斜阳。阳光微弱但温暖,照开窗缘上的一株盆栽小花。
直到洗完白色长褂高秀琴才意识到问题了,昨夜的晚班是今生最后一个工作日,做完后她已然步入五十五岁的退休阶段。
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去洗大褂呢?她想了半响没想到答案,长褂在小太阳下轻轻飘扬,带来一阵不祥。
坐在上世纪的化妆台前高秀琴拿出眉笔描了几下,年轻时的记忆随着笔端浮上脑际,尽管在医院工作案她也曾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
她不希望在面对憔悴的病人时露出更为憔悴的面容。
但已然退休了,此时再对着化妆镜是为了去参加退休饭局,邀请相好的同事同进一餐,回述几十年来的工作情谊。
四下俱静,高秀琴闭会儿眼睛,身上的酸痛有增无减。
饭局订在第一人民医院旁的长亭轩,这家依附医院客源为生的饭店由最初的一层扩建为四层酒楼。
几十年来,永远有生不完病的病人或其家属在此“小聚”。
七点的包厢中坐着近二十个同事,高秀琴是主任医生,但只要不在工作场合几乎看不出上下之别,众人相谈甚欢。
一个与她合作二十年的刘姓护士长送上蛋糕,蛋糕上画有功成身退四字。
红酒喝下半瓶,回忆着过往工作好似都历历在目一般,高秀琴还清楚记得医科大学毕业后第一天来到人民医院的情景,甚至还能闻到那天自己脸上意气风发的稚嫩气息。
然而一转三十年过去了,见过太多的人来人往,相逝相生,仿佛什么都没看清看淡了。
九点左右同事一一散去,最后走的是一位上个月刚过四十岁生日的耳鼻喉科主治医生。
他才进医院时高秀琴曾带过他一阵子,但后来相联的机会也不多,只是在医院食堂照面打个招呼而已。
可最近两人走的近了,甚至到了请他来参加退休饭局的程度。
因为高秀琴的丈夫,喉癌住院多时了。
“老辜的新化验报告明天就出来。”张医生开口道。
“啊,不太好是吗?”
“唔。”他望一眼功成身退四字,“嗯。”
“怪谁呢?怪谁呀。”
“要是确诊了癌巢转移到淋巴系统的话,您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好。”
“唉我还真是闲不下心,哈哈,算了不谈他了。哎你儿子最近怎么样?”
“等初中毕业了就去国外闯闯,现在他妈在想是去欧洲还是澳洲。”
“那都一样,主要还是小孩子自己喜欢。”
“要他喜欢的话哪都不去在家最好咧,他哪像你女儿那时候,一个劲的要到国外看看。我那儿子从小就是个只对他妈狠的窝里狗。”
对于称自己儿子是窝里狗,高秀琴笑了。转而想起去日本留学,毕业后就在那儿工作的女儿。
前段时间女儿庆应大学毕业后就在日本找工作了。
高秀琴接过发票,在回去的出租上继续想丈夫和女儿,忽然有种亲人正愈行愈远的无力感。
虽然他们还都在世,可却一天天的越走越远,这种眼睁睁看着他们远离的无力感,让红酒的酒意又浓上了一层。
丈夫是个要强的人,四十岁拥有了自己公司,事业有成的同年生下了女儿辜卓萱。
不惑之年得女的丈夫对女儿倍加宠爱,于是高秀琴就不得不扮演起令人生厌的黑脸角色。所以女儿从小就对母亲不满与不快,总认为妈妈管的太多,以至于第一次来月经时告诉的对象是父亲辜正亮,而非母亲。
然而这个家的生活总是非常忙碌,辜正亮为公司扩展和其弟弟四处奔波,高秀琴也因在人民医院的特殊工作而时常日夜颠倒,加班超时。
女儿在慢慢长大的途中不得不早早学习了自立的本领,但在自立的同时与家庭的亲情纽带也松动了。
在高中时她与初恋男友相约一起去日本留学,结果在去日本前男友移情别恋,辜桌萱在痛哭了三小时后,更下定了去日本的决心。
女儿很少回来,电话也不多。大学第三年也不再接受家里的金援,在得知父亲因喉癌住院后曾回来过几天,但犹如轻风拂水般,不留道涟漪般的又离开了。
她或许是在恐惧“死亡”这个词。
但有谁不恐惧呢?就连干了几十年医生的高秀琴,偶尔也会恐惧一两回。
喉癌在所有癌中死亡率偏低,起初经过放射及药物治疗后曾一度好转,但在一个五十年中来的最早的春季里,情况恶化,不得不进行喉全切手术。
辜正亮躺上手术台前离他六十六岁生日还有十六天,高秀琴认为这是个吉兆。
手术很成功,手术后又做了人工喉的再造,但整整一个月不能由口进食,不能说话,甚至连吞咽的动作都很困难,所有的营养都通过鼻饲来补充。
可手术成功病情却未见好转,丈夫越发虚弱,到了连进行放射性治疗都必须三思的地步,医生判断癌细胞转移到了喉下颈淋巴。
高秀琴也这么认为,而且她明白癌巢一旦转移到了淋巴系统,那用不了多久便会通过血液染遍各个重要器官。
肾脾胃肝无一幸免,这种病例并不少,且……无药可医,无术可治。
往事盘根错节的如蛛网般缠绕心间,对于高秀琴来说退休恐怕是件不幸之事。
一旦退休,时间的恶兽就会席卷所有的苦恼与伤痛,没有工作这一剂麻药,高秀琴感到自己恐怕会承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