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沈景冰没有了李琳的消息。
不敢打电话,怕她妈妈在身边。只能在白天发短信,但永远也没收到回应。沈景冰预感不祥,两个眼皮不时的乱跳。想着左跳财右跳色,成天感觉心慌暴躁的。上班一点心情也没有,像机器一样,在辖区和公司的道路上来回穿梭。嘴里念着模范村的雪梨澳乡,摩托车一停抬头一看,尼玛在胖子火锅门口。三天之内搞错了两回。想起过两天还要去参加张二狗的鸿门宴,也不晓得要不要买身新衣服。但李琳都找不到了,还有锤子用啊?沈景冰忧心忡忡的觉得自己快要变成脑残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沈景冰正为吃小面还是盒饭纠结,没想到连续接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是张二狗来的,张二狗笑嘻嘻的,但不无遗憾地告诉沈景冰,后天直接来吃饭就是了,李琳妈妈不来。
沈景冰一听就木起了。
这两天,沈景冰在想象中,把吃饭的情景想了几十遍,道歉的话也想了几十套。甚至连可能的变故以及如何随机应变也假想过无数遍了——感觉美国总统要吃去吃烧烤,FBI安保工作的仔细程度也不过如此。
“你那个丈母娘,是不是个人喊不动哦”
张二狗心想,你老太婆再有钱关我锤子事。从生意上说,是你老太婆屋头要求我而不是我要求你。只不过是看在想给兄弟帮忙的份上,才好心好意院山院水请你来吃饭,而且是两口子轮流打电话,老太婆居然卵都不卵——事业正处在上升期同样踌躇满志的张二狗觉得斯文扫地面子成灰——给沈景冰打电话时,忍不住语含讥讽。电话这边,沈景冰尴尬地地满面陪笑,心情复杂,回答说,也好,免得见了面麻烦。同时沈景冰心里也隐隐感到一阵失落——就像前段时间的中国观众,裤儿脱好了,等着看朝鲜后宫乐团的演出,没想到别人只住一晚上,可能觉得伙食不行,走球了。
第二个电话是刘三又打来的。沈景冰问刘三在哪里?刘三说,还在涪陵,张二狗的酒他吃不成了,喊沈景冰帮他送两百块,回来还给沈景冰。沈景冰问刘三船厂生意好不好?刘三说,好个锤子,做做停停的。在这边做不了好久了,工程结束,下个月就回来摆结婚酒,然后就不去了。沈景冰问,那你的工作啷个办呢?刘三说,给汽修厂老板说好了,官复原职还是回来当焊工。还兴高采烈地对沈景冰说,要是婆娘过段时间生的是个儿的话,还要请沈景冰吃虾子。沈景冰问,是虾米烧冬瓜咩?刘三大笑,说,牙刷,小龙虾噻,但你不要默到是一斤一个那种哈。沈景冰心不在焉地和刘三聊了几句,把电话挂了。
刚接完刘三的电话,黑母猪打来电话,说毕业五年同学会时间定了,下个月十六号十七号两天,星期六开始,到星期天晚上结束。费用AA制,每个人先交五百块。沈景冰一听,说我哪有两天时间来耍嘛?黑母猪说,老子晓得你又要批垮卵垮的。到了吃饭时间你来吃饭得行噻?晚上下班后又过来和同学接倒耍就是了。还问沈景冰,以前读书的时候有没有和哪个女同学关系是暧昧起的?酒一喝抱到起哭一阵诉哈衷肠,说不定可以睡瞌睡哦?沈景冰笑着说,牙刷,那个女的在美国的,你给我出机票钱嘛?还说同学会都是遭你们这些P乌棒搞污了。黑母猪听了笑起来,说,和你说起耍的,到时候过来就是了。还说水獭在负责同学会安排,他负责通知和组织在重庆的同学。还威胁沈景冰,说水獭说的,你要是敢不来的话,他就把你龟儿的照片、电话号码、QQ号码、家庭住址,通通挂到同性恋交友网站上去,让你龟儿菊花爆成渣渣,说完把电话挂了。沈景冰收起电话,笑得哈哈哈的,心想,这段时间老子的活动还丰富呢?不过想起要交五百块钱,心子当场流了半斤血。吃了碗小面,赶紧骑上沙漠王子,回公司去了。
在姑妈家待了两天,李琳决定要去污水厂上班了。姑妈劝李琳回家,和父母谈谈。李琳知道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在姑妈家吃了晚饭还耍了一阵,看着快八点了,就告辞回家。一进门,爸爸妈妈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李琳回来,妈妈问李琳吃了饭没有?李琳说在姑妈家吃过了。李琳走过去,挨着妈妈在沙发上坐下来。电视正在演《琅琊榜》,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看电视。
人生常常会有一种错觉,总觉得把某件事情做好后,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小学老师说,辛苦点,考上重点中学就OK了;中学老师说,坚持一下,考上大学就轻松了;大学老师说,再忍耐一下,毕业工作就轻松了。
但事实的真相是,每一次新的开始,往往是另一段艰难生涯的开端。
李琳妈妈年轻时,一心想做点生意摆脱贫困,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觉得那样的话,以后什么都好了。如今,生意也做大了,没想到李琳带给她的烦恼接踵而来,而且感觉处理起来的难度并不比以前做生意的难度小。
两个女人,假装盯着电视,心潮起伏地沉默了几分钟,决赛的时刻到来了。
李琳转过头,望着妈妈,说:
“妈,我想和你谈一哈”
妈妈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回过头来,望着李琳,说:
“到我屋头去嘛,我也正想找你”
爸爸一听,赶紧从水果篮子里拿出两个苹果,说,我去给你们削点水果。
几乎与此同时,在磁器口,快递公司库房,沈景冰刚用水溶笔在全天的收件包装上写好地址。蒋老板走过来,笑嘻嘻地问沈景冰要不要车?沈景冰问啥意思?蒋老板说看好了两个二手面包长安,一个七成新,喊价一万八,估计一万五都拿得下来。另外一个五成新,估计一万块钱左右。问沈景冰现在打不打算买?沈景冰说过几天考科目一,还没学场地呢?等一哈再说。蒋老板想想说,也好,那我去问哈他们要不要。
快九点了,沈景冰正在办公室和后勤小姑娘核对当天的收件统计,准备结束繁忙的一天。突然听见手机“叮”的一声,赶紧拿出来一看,李琳的短信。以为是约吃饭的,这两天因为爱人杳无音讯在心头一直悬着的那坨大石头落下来,高兴地点开一看:
“沈景冰,我很高兴认识你,但没得办法,再见”
分开两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
《水浒》里,正在花天酒地的张团练看见武松浑身是血提着一把缺缺刀闯进来时,施耐庵写的那句话是啥子意思,沈景冰瞬间就明白了。在那一瞬间,世界消失了。同事们叽叽咋咋的打闹声、针式打印机打发票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吱吱”声,全部消失了。刚才还嬉皮笑脸和办公室小姑娘核对数据的沈景冰,觉得自己仿佛瞬间被飓风刮到一个无垠的荒原,四下一片漆黑,周围从未有过的寂静和空荡,似乎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小姑娘说些什么,如同风过双肩,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沈景冰心里早已泪飞成倾盆大雨,却拼命忍着咬住嘴唇,心里使劲叮嘱自己,一定不能在别人面前让眼泪流出来。小姑娘喊他什么已经完全听不见了,抓起桌子上的头盔扣在头上,转过身走出办公室,发燃摩托,沿着沙滨路朝李子坝飞驰而去。
出门头盔有机玻璃面罩拉下的瞬间,沈景冰的泪水,决堤一般奔涌而出。
摩托在飞驰,迎面扑来的夜风把工作服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奇怪的是,沈景冰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怨恨。难道是早有预感?完全没有第一次被人抛弃时那种深重的受伤感,除了无尽的悲伤。
茶楼的第一次见面、荣昌酒店惊艳过的、李子坝出租屋温暖过的岁月,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我做家务不得行,但我想学,你要给我点时间哦?”
“以后不准嫌我煮的饭不好吃哦?”
“我最喜欢小娃儿了,以后我要生两个,让他们好有个伴”
“说说看,周星驰电影里有你今天什么样的生活?”
世界淹没在恒定不变的摩托车引擎声里,公路上其他的车声、喇叭声全然不觉。李琳说过的话和清脆的笑声,像环绕的立体声,在沈景冰的空旷的头脑盘旋。沈景冰竟然和着奔涌的泪水,瞬间流露出惨然的笑。记得《喜剧之王》里,张柏芝在出租车上,手里拿着那本《论演员的自我修养》,一边笑一边泪如泉涌,沈景冰惊呆了:
这是什么感觉?啷个可能做到?简直把张柏芝惊为天人。
没想到自己今天,轻易就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