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头天晚上只睡了一分钟,也不会影响沈景冰第二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人的生物钟到底是啷个起作用的,真是个谜。不过昨晚和张芸吹垮垮吹得太晚了,早上起来还是有点疲倦。沈景冰冲了个澡,感觉好了很多。书房的门紧闭着,张芸估计还在呼呼大睡。看了哈手机,李琳没有回音,沈景冰有点沮丧。想到父母今天要来,沈景冰心情又好点。骑着沙漠王子飞也似的赶往磁器口库房,吃了碗面,开始新的一天。星期天的派件少一些,因为单位都在休息,没人收货。沈景冰基本上只装了些私人接收的物品。沈景冰把节奏慢下来,很耐心地在各种楼下、路口等收件人。心里却一直在盘算,什么时候、啷个去接父母?晚上在哪里吃饭?这两项好解决,晚上啷个睡觉成了大问题。昨晚听说张芸说,明后天要出去办事,不一定回来。所以犹豫了一下,没给她讲父母要来的事情。但无论如何,就是自己睡沙发,也需要铺盖,也不想去买。快到中午的时候,想起了刘三。沈景冰摸出手机给刘三打了个电话,没接。沈景冰又给张芸打了电话,问她晚上回不回来?张芸刚起床,说,要回来,问有啥子事?沈景冰犹豫了一下,说自己父母今天过来耍。张芸愣了一哈,没吭声。沈景冰以为让她为难了,说他们也耍不倒几天。张芸说,没得啥子,耍就是了。然后问,是不是担心没住处?沈景冰说,不是,我可以睡沙发,但先要给你说一声。张芸说可以,还问沈景冰妈老汉好久来?沈景冰说晚上八点左右。张芸说,铺盖枕头都还有,如果需要的话马上就可以统一床铺盖。沈景冰感激不尽,连声道谢。还真不是舍不得去买,只是觉得麻烦,还有,也不晓得啷个买勒些东西。
“那要不晚上一起吃饭吧?”,沈景冰随口说了一句。
“吃啥子嘛?”,张芸笑嘻嘻地问。
“胖子火锅”
“好不好得哟?”,张芸还是笑嘻嘻的。沈景冰知道她的意思,怕误解。
“没得啥子”,沈景冰说。
“还是算了,不好得,你们各人去吃。我把铺盖枕头给你们准备好就是了”,张芸笑嘻嘻地说。沈景冰也不好说什么,就说好吧。下午三点多,沈景冰的件派完也收完,回到公司处理好,赶紧回到李子坝。张芸已经不见了,一床统好的厚铺盖和一张床单放在沈景冰床上,还有两个沈景冰从未见过的枕头,摸上去很硬,摁一下会起一个窝窝。沈景冰给张芸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张芸说在外面办事,今晚不回来,让沈景冰睡她的床。沈景冰问你那个是啥子枕头哦?张芸说,记忆枕。沈景冰问啥意思?张芸说你每次睡的高矮枕头会记得。张芸说,给你准备了一床毯子,你把你那个毯子也换一哈,好球烂。沈景冰听了有点不好意思,同时,一向好奇心重的沈景冰,对张芸说的记忆枕有点好奇。挂了电话,把枕头放在床上,躺上去试了一哈,感觉果然很舒服。把床单、被子铺好,放上记忆枕,床上焕然一新。沈景冰心里,对着这个男人婆满怀感激。不禁想起《马丁伊登》里面看来的话:只有穷人才会关心穷人——觉得真是至理名言。
爸爸妈妈坐的下午一点半的车,到菜园坝应该是六点半七点左右。下午打电话的时候,老两口还在车上。一辈子最远只到过县城的爸爸妈妈,听上去激动得说话有点语无伦次,像极了自己小的时候第一次听说要和爸爸一起去县城赶场一样。一方面沈景冰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终于能给父母做点什么了。同时也觉得有点难过,第一次感觉父母老了——在电话里千叮嘱万叮嘱沈景冰一定要先到车站等着,一定要接到他们,不然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走不见了不得了。沈景冰想起小时候跟着爸爸去县城卖菜,经常回来时天已经很黑了,还要沿着布满乱石的小径,穿过很大一片漆黑的密林,密林中央还有很大一片坟地,甚至偶尔还会看见一朵一朵漂浮的鬼火。呼呼的风声,漆黑的树林里不知名的动物发出的声音,让年少的沈景冰想起各种鬼故事,还担心树林里有什么野兽冲出来——心里风声鹤唳,每一阵树叶的声音,都令他瑟瑟发抖。可父亲却笑呵呵地和他讲话。沈景冰把挑着担子的父亲空着的左手臂抱得紧紧的,今天想起似乎还能感受到父亲身体的热度。可如今,就差没发誓诅咒,才勉强能让这个自己儿时觉得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相信,他儿子一定会先他们到达车站,不会把他们弄丢。这种突如其来感觉到的父亲的变化多少让沈景冰有点伤感,如同中学课文里,鲁迅见到成年后的闰土一般——每个人都会在人生的某个瞬间,突然感受到从未在意过的岁月的静流,早已流过沧海桑田;原来以为从未改变过的世界,其实轻舟已过万重山。
父母在时,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见了,一生只剩归途。
Beyond那首歌啷个唱的?以往为了自我挣扎,从不知,他的痛苦——沈景冰挂上电话,第一次意识到,到了该自己到了照顾日渐老去的父母的时候了,突然间眼泪流出来。沈景冰立刻开始收拾打扮,脱掉工作服,换上李琳买的那套衣服,把床单铺的好好的,放好枕头,把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顺便把自己的被子抱到张芸的房间。女人住过的地方就是不一样,沈景冰一进屋就闻到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弄完这些一看表,快五点了。沈景冰立刻冲下楼,朝菜园坝走去。
重庆这几年变化很大,市容和治安是其中两个方面。以前菜园坝火车站是全重庆市坏人集合的地方。沈景冰是听主城区的同学说的。据说那时还没有亚洲最长的自动扶梯,是很长一坡弯来拐去的梯坎。梯坎两边很多人在里面做生意,卖面的、卖水果、卖五金。想到顾客反正都是些要去坐火车的,“呜”的一声就不知道拉到哪里去了,所以做生意的店家从没想过还有回头业务:整一个是一个。据那些同学说起,卖水果的当着你的面称好,装入塑料口袋。当你一转眼摸钱的功夫,就从桌子底下摸出一袋早已装好的东西换了。等你上了火车打开一看,全是烂广柑。有个同学说还碰见一回打开一看全广柑皮。贼娃子成群结队在梯坎上逡巡,有时候你还在吃面,一把镊子伸进你口袋里把钱包偷走了。超市一律没有名字,全部都叫超市。你拿出一百块,他补你一张五十的假钱。当场发现还好,要是出了店门才反应过来,报了警都没用:老板绝对不会承认——因为全部都叫超市,甚至你自己都找不到是哪一家。好在人的命运总是起起伏伏,坏人也不例外,也有倒霉的时候——几番整治,最后一个已经成为过客的警官出现了,以他霹雳的手段,把这些坏人一锅铲铲不见了。这么说当然不是把肚子吃饱的感觉完全归功于最后一个馒头,而是说任何事情,一旦有了规矩,都会往好的方向变化——菜园坝火车站就是个例子,等到沈景冰来到重庆时,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干净的广场。就像胡适说过的:
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谈高尚,天天没事儿就谈道德规范,人人大公无私,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为一个伪君子遍布的肮脏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