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站就在火车站的斜对面。沈景冰站在出站口东张西望。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背着大包小包的,在售票大厅门口进进出出。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处,又要去向何方。想起司马迁说过的: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时至今日,名利应该是给人一种很有钱或者地位的感觉,这些行色匆匆的人应该谈不上是为了名利,沈景冰倒觉得这些人仅仅只是为了生存,和自己一样。因为想过上好一点的生活,而奔向那些充满想象的远方,像飞越千山的候鸟,像冲过鳄鱼河的角马一样。
沈景冰就在车站出站口游荡,小贩们在卖着各种东西:煮包谷、盒饭、豆腐脑。沈景冰习惯性地思考他们到底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结果似乎都不乐观。因为他在估计这些人每天的销售量和利润之后习惯性地乘以三十天——这个无趣的计算方式的背后,就意味着这些人一年到头都没有休息,和自己一样。同样就意味着没有生活——全部时间都用来上班,用来保持温饱了。沈景冰觉得单凭这一点,人生就是一场悲剧——那些年,我们说好的生活呢?
这时突然电话响了,沈景冰还以为是父母到了,赶紧从裤子荷包里把手机掏出来,听见了“我有一头小毛驴可从来都不骑”的铃声。是刘三,沈景冰笑起来。接通以后对面一片嘈杂,刘三在那边大喊大叫:兄弟,中午没听见。上班的时候手机甩在休息室,有啥事?沈景冰脑补了一下刘三穿个窑裤在船仓里焊得死去活来的样子,笑着说父母要来耍,本来想找他借点床上用品。刘三说他在工地回不来,让沈景冰自己去找唐小榕要。沈景冰说已经找到了。刘三说,你那个铺盖也该换一哈了,烂得就像狗油渣样。说他屋头铺盖棉絮多求得很,唐小榕一弹棉花就是从一斤到六斤弹一系列,柜子都装不下了。让沈景冰赶紧去拿,免得你妈老汉看见你的铺盖还以为你一直在外面要饭。沈景冰听了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听刘三这么一说,倒是觉得自己那套陪自己走过各种工地,充满各种色渍还破两个洞的床上用品,确实有点这么点让人联想起逃荒要饭的意思。于是给刘三说,要得,好久有空了去拿。还问刘三好就回来,刘三说月底,还有一个星期。还问那时候沈景冰妈老汉走没得,如果没走,回来还要请他们吃个饭。沈景冰听了觉得有点温暖。觉得这个兄弟伙不管那个时候说话听起来都那么润肺。回答说暂时还没定。刘三说过一会就把唐小榕的手机号发给他,让他自己去和唐小榕联系。沈景冰感激不尽,因为天气冷起来了,要不换铺盖的话就没法活了。好在这段时间天气还不太冷。于是赶紧说要得要得。刘三说要去忙了,就把电话挂了。刚挂了电话,电话又响了,一看爸爸打来的。沈景冰赶紧接通,爸爸用多少还是有点紧张的口气问:娃儿,我们马上到了,你在哪里?沈景冰一听老汉还在担心,连忙说,早就在出站口等起了。爸爸一听就放心了,说,我们一哈哈就出来了。沈景冰突然有点心痛起来。赶忙往站里面跑,一进停车场,就看见一辆贴着重庆——巫溪的大客车在下客,车身侧面的货箱门被打开,很多人弯腰在里面拿行李。沈景冰一眼就认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的妈妈,便赶紧跑过去,喊了一声“妈”。妈妈看见沈景冰,脸上乐开了花,说你爸爸在拿行李。沈景冰连忙问,在哪里?妈妈找了一会,沈景冰挤进人群,弯腰朝车底货箱一看,笑了:爸爸竟然爬到货箱里面去了,蹲在里面找东西。赶紧喊了声爸爸。沈景冰爸爸只顾着找东西,没看沈景冰。沈景冰又喊了一声,爸爸才抬起头来,看了沈景冰一眼,说,有一口袋红苕不见了。沈景冰说你出来,等他们把东西拿完了以后就好找了噻。站在一旁的一个可能是售票员的人对沈景冰说,你老汉有点犟,非要爬进去找。说完弯下腰朝里面喊了一声,老头,哪个会拿你的红苕嘛?周围拿东西的人都笑起来。爸爸听了,犹豫了一下,蹲着身子慢慢从货箱里面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来。沈景冰在货箱门口扶住爸爸的手,帮助他站起身来。感觉到爸爸的手,像焊工第一次打磨焊缝时使用的四十目粗砂纸一样粗糙。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爸爸的脸,笑起来全是皱纹。想起《西游记》里吴承恩形容白骨精变的老太婆那句诗: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都是荷包折——不过这不是妖精,是爸爸,仿佛一夜之间老去的爸爸——尽管沈景冰满面堆笑,心里却忍不住有点难过。等其余的人把东西都拿了,父母的行李就留在货箱里——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岩石一般:三个化肥口袋、一个看起来岁数比自己还大的帆布包包。沈景冰认识那个包包,据说是爸爸年轻时用过的。沈景冰弯腰进去一样一样的拖出来,爸爸在外面接着,放在地上。妈妈说,给你带的东西。沈景冰笑着问啥子好东西?爸爸说,腊肉、猪脚、红苕、新米还有点小菜。沈景冰说这么远拿菜来干啥子呢,到处都买得到?爸爸说,反正都是土头的,不拿起走,等我们回去长都长老球了。沈景冰笑起来,说你们这完全是豆腐盘成肉价钱。妈妈在旁边笑着说,对头,你老汉恨不得把家都搬过来。
天色已晚,沈景冰背着包包,两手提着化肥口袋,爸爸提一个口袋,三人站在路边打了个车,直奔李子坝。车上,第一次坐小车的爸爸在后座上兴奋不已。不断把头扭来扭去看外面,还一边开玩笑说:这比你二舅那个没得挡风玻璃的四轮车坐起安逸多了。话音一落,车上所有人,包括见多识广的出租车司机都笑起来。沈景冰也跟着笑,不过还是有点心酸,心想自己今天都是啷个了?到了家,父母那个兴奋就不提了。老两口一进门挨着每间屋东看西看,甚至厨房角角里一个连沈景冰都没发现的可以换布的拖帊都被老两口拿出来研究了一番。又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夜景,啧啧称赞了一番,末了紧张地问一个月要好多钱?沈景冰怕他们嫌贵了,说三百。就连这样,依然还是没能止住父母听了脸上露出的心痛的表情。沈景冰赶紧说,你们要上厕所就去,然后我们去吃饭。
胖子火锅在这条街上很有名,在其他地方也已经有几个分店了。沈景冰每次看见新招牌就想笑。原来叫胖子火锅,现在换成了一个人名。原因是胖子火锅火了以后,一个有头脑的二逼抢先在工商注册了这个名字。然后通知老板要用这个名字就必须给钱,不然就得换。脑补一下老板当时的心情吧,应该是又急又气,仿佛听说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突然来一个人,说要么给租金,要么滚蛋。最终可能价格没谈拢,老板一气之下把火锅馆名改成了自己的名字。有个画画的教授批评中国人:一、好嫖;省去恋爱曲折,直接享受性福;二、好赌;省去辛苦打拼,寄望当下发财;三、好骂;省去论证艰难,立马搞倒对手;四、好补;省去锻炼汗水,永葆身体健康;五、好吹;省去修行立德,巧妙自抬身价;六、好饮;省去心灵交流,快速拉近关系——抢注馆子名字,从知识产权来说,是时代的进步。但这个至少不是出自善意抢注名字的二逼,只能是为这个教授的论调又增添了一个例证。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至少在这家火锅馆的名字上,知识产权被这个最终损人不利己的二逼活生生搞成了一个叫“枳”的东西。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玻璃外墙的胖子火锅灯火通明。沈景冰一家人坐在火锅馆门口的塑料凳子上排队。爸爸妈妈好奇地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问沈景冰城里的人一般几点睡瞌睡?沈景冰笑着回答:耍不动了才睡。爸爸妈妈都笑起来。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服务生通知一家人可以入座了。沈景冰把菜单递给爸爸,让他点菜。爸爸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说不晓得是些啥子,又递给沈景冰。沈景菜点了几个冰荤,几个素菜,然后带着父母去打油碟。放调料的地方,炒饭、银耳汤、各种水果、饮料、小吃摆了一排。沈景冰说那些都是不要钱的。爸爸一听,立刻对油碟没有兴趣了,说,我要去整点。说完端着几个小碗去选小吃。沈景冰和妈妈都笑起来。妈妈说,你爸爸一辈子就像个娃儿一样。
也许这些对城里人来说就是很普通的一顿,但对从未到过城市的父母来说,确是特别的一天。坐在装潢得富丽堂皇的火锅馆,看着从未见过的菜品,爸爸连酒都不喝了,说怕喝了酒吃不下菜。老两口像小娃儿一样,不仅吃了很多东西,免费的饮料都换着喝了几种,银耳汤和八宝粥还喝了几小碗。沈景冰心情有点复杂——看着父母大吃大喝非常愉悦的样子,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儿子,感觉今天竟然像尽了份大大的孝心;另一方面也有点伤感,要是自己有能力将父母留在身边,能够一直照顾他们,让他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该多好?有时路过那些外表看起来十分气派的酒店,也猜想过里面的样子,都卖些什么好吃的?要是自己可以让父母想吃馆子时,完全不在乎钱,随时昂首挺胸走进去就好了。想起《济公》里,周星驰为了改变九世乞丐的猥琐气质,用****变了一堆黄金让黄秋生捧着,要他进门对馆子老板大声说:来碗鱼翅漱漱口——什么时候自己可以挣一堆钱,虽不用说鱼翅漱口,至少可以让父母不再为自己、为生活担心?沈景冰想了想,不觉叹了口气。
吃了一个多小时,老两口吃得汗流浃背。出门的时候,沈景冰说没公共汽车了,要打车。爸爸说坐车过来时,觉得没得好远都嘛?沈景冰说是不远,走路可能半个小时。爸爸坚决地说,那就走路,老子实在是胀得遭不住了。沈景冰听了,笑起来。他相信这次爸爸不是为了节约,说的是实话。其实老两口在家时,还是吃过好几次火锅,舅舅他们请客在镇上的火锅馆吃的。只不过镇上的小馆子,和今天这个雕花玻璃隔断、装潢精美、灯火辉煌馆子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加上那些免费小吃,让老两口觉得进了土耳其苏丹的御膳房。一路上还在津津乐道讨论馆子的样式、摆盘精美的菜品和那些免费果汁的味道。哦,对了,他们还对那盘切块的印度飞饼赞不绝口。三个人一共花了一百六十块钱,从产生的效果来看,一向节约的沈景冰,觉得这钱花得简直是千值万值。
回到家,把老两口安顿睡了,沈景冰睡在书房张芸的床上,觉得实在是有点累了。喧嚣之后,人会变得寂寥,如同燃尽的炭火,看上去更加冷清——为心事所困的人,尤其如此。
沈景冰又开始想起了李琳。
这段时间,沈景冰努力把自己淹没在繁忙的工作里。发出的呼救的短信,李琳一直没回。沈景冰心里又开始犹豫,要不要和李琳再联系?该啷个联系?纠结得一塌糊涂。当初自己不辞而别之后,唯一剩下的理由就是还学车钱。生怕一说还钱,对方说要得,发个卡号过来就没了音讯。依照沈景冰的个性,还钱是应该的,但唯一的、绝对可以联系上的理由,可能就没有了。想了很久,拿出原来那个手机,写了条短信:
对不起,李琳,还在生我的气啊?
然后就等回音,依然没有。只好把手机一扔,把铺盖拉上来把脑壳一捂,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