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恁个，喧嚣之后往往会更落寞——如同辉煌的烈焰之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一样。
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听见张芸在外面收拾屋子，发出的各种声音。想到明天以后，也许就见不着了，沈景冰心里竟然有点不舍。本来还想和张芸说几句感谢和祝福的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真的，觉得和张芸，都是一根藤上的两条苦瓜，不管说啥子，都不能改变彼此的境遇，都是白说。对于张芸，沈景冰心里多少有点感激——想起以前，还有刘三和张二狗两个兄弟伙。但和他们在一起时，基本上就是东拉西扯，都是些闲话。可以和自己如此深入地聊起生活人，特别是的女人，张芸，可以说是唯一的一个。而且，彼此毫无顾忌，站在各自性别的角度讨论问题，像两个和组织失去联络的卧底，孤苦伶仃地，在私下里交换关于两性世界的、已经毫无价值的情报一样。
客厅的灯光，从卧室门缝里射进来，房间里变得模模糊糊的。沈景冰四仰八叉的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各种变换的光影，如同过去的每个夜晚，想起了李琳。想起了书上看来的一句话：你在时，你是世界；你不在时，世界是你——特别是今晚，对李琳的思念尤为强烈——因为失去，沈景冰的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沈景冰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不管怎样，都需要找到解决之道，不然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刚才张芸说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
李琳妈妈反对得恁个凶，无非是担心自己将来没得能力照顾好家庭。沈景冰突然觉得，自己真的需要一个现实的、可以持之以恒的生活规划，关于尽快可以稳定下来的工作、关于如何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从来对一切都抱着满不在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沈景冰，第一次开始认真计算起来：如果跑快递一个月工资平均下来有五千块，给家商量一下，寄少点，比如寄五百？各人用一千五（包括房租八百），存三千，每年下来还是有接近四万块钱。三年之后也会有十来万块，再从家里拿点、问舅舅他们借点，说不定付个房子的首付、简单装修也是可以的。抓紧时间把车学了，像蒋老板说的，把送货范围扩大一点，买个二手面包车派件，没准收入会更好一些。
换位思考一哈李琳的角度，也许真的像上次吃饭水獭说的，女人表面上看重眼前的钱，但潜意识里，应该更加关注男人未来的预期。对自己而言，如果能够一直坚持按刚才的计划做下去，那么，女人，不管是本地还是外地的，只要她知道自己一直懂得为未来打算，并且愿意不辞辛劳地付诸实践，也应该安心很多吧？如果各人都做到了，而女人却视而不见，依然只是对眼前抱以强烈的关注，那这个女人，也应该不是自己需要的女人。
搞笑的是，沈景冰突然意识到，找个女人，并不是以前想的，仅仅用来一劳永逸解决生理需求，而和她是愉快地共度一生。还特么的要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还要把子女养大成人，让他们带着重庆主城区的户籍，世代传递下去。仔细恁个一想，觉得自己的任务艰巨得很呢。回想起张芸说过的话，看起来生活还远远没到绝望的程度——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像张芸说的，赌都没去赌，啷个晓得就是包输呢？
人生就是这样，其实有些道理想通了，就会变得清晰一些。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的方向，就是这个道理。但啷个才能让女人觉得未来可以期许呢？沈景冰想起那天吃饭时，黑母猪说的：不能再漂泊下去了，需要让自己安定下来。
另一方面，张云已经说了两回了，赶紧去吧李琳找回来。
如果还真的存有一线希望，要是自己半天没有响应，李琳真的像张芸说的，心一冷，再也找不到，就锤子了。突然想起驾校学费的事情。沈景冰清楚，李琳在钱上，虽然从未和自己计较过——给自己发工资，平时用钱，也基本上也是用她的；但和客户算账时，李琳还是一是一二是二的，狗嫂那么精明，但在钱上几乎没占到过什么便宜。五千块也不是个小数目，如果李琳真的想和自己一刀两断的话，可能早就把钱退了，而且，驾校那个胖婆娘还说，李琳已经去问过她好几回，问自己来学车没有？这是啥子意思呢？说明她还在关注着自己？说明还有搞头？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别的理由了。
但沈景冰觉得，自己心里最难过的一关，是被自己搞进医院的李琳的妈妈。
以前早就听张二狗说过，李琳妈妈发迹之前，在工人村的菜市场，那绝对是风风火火、很牛叉的人物。哪个敢欠她的钱，基本上跑不脱。更何况各人竟然把她的脑血管搞爆了——这种血海深仇，老太婆会放过自己么？即使是李琳依然还愿意和自己耍朋友，要过她妈那一关，基本上没有可能。李琳大概还不至于因为自己，和她妈断绝关系吧？
空想，绝壁人生的负担。傅立叶空想个社会主义出来，搞神一网兜人。沈景冰空想半夜，脑壳都搞昏了，也没想出个头绪。不过最后觉得，还是张芸说的，不管啷个样子，显和李琳联系一哈，如她有回应，甚至同意见个面，把事情说清楚。不管是死是活，终归是个结果。于是拿出手机，写了条短信：李琳，我错了，对不起，我爱你。这次写好后，没有犹豫，一按键发了出去。然后小心肝又开始怦怦跳，想等李琳的回音。但等了一个多小时，毛也没有，沈景冰只好顾虑重重地睡了过去。
昨天晚上爸爸给李琳打了电话，说妈妈在家心情不好，希望她回家来住。还说和妈妈谈了很久，关于个人问题的事情。妈妈现在的意思是再也不管了，啷个办由你说了算。李琳听了也不晓得该说啥子，姑姑劝李琳说，该回家去，免得妈妈病又发了。第二天早上，李琳吃过早饭后，回家了。在自家门口犹豫了一下，担心进门大家脸色都不好看。
好比我们的人生，常常输给自己的想象——儿时考试不及格，生怕回家挨打，没想到一进门，看见妈妈端着好吃的，脸上挂着温暖的笑。
今天李琳就是这个样子，一进门看见爸爸围个围腰准备做饭，妈妈站在旁边，可能他们在聊什么。看见李琳回来，爸爸笑着问，回来了？吃了早饭没得？李琳说吃了。朝妈妈点了下头，算打个招呼。妈妈也点了点头，没有像李琳想象的，黑起一块脸。李琳走进自己的房间，几天没回来，发现屋子被爸爸收拾得干干净净。放下包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道啷个面对妈妈。正犹豫呢，有人敲门，一看妈妈站在门口。李琳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招呼妈妈进来坐。走过去准备扶住妈妈，妈妈说好都好了，只要走路不快了就没得啥子。在床边坐下来，妈妈问李琳，在姑姑家好不好耍嘛？李琳说没得啥子耍的，就是看韩剧，吹牛。妈妈说，好久都没见着姑姑一家了，托人给她带的虫草，买回来都一个月了，放在公司办公室没拿回来。还说过几天让司机带回来，让李琳交给姑姑。李琳听了，点了点头，回头偷眼看了看妈妈，觉得生病这段时间，妈妈看上去瘦了很多，说话声音有点虚弱。李琳觉得还是有点对不起妈妈，靠在妈妈肩膀上，不知不觉眼泪流下来。妈妈摸着李琳的头，问李琳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李琳回答没想好。妈妈说，做生意辛苦，我也不想你像我一样。反正蔬菜生意已经交给舅舅家了，如果不想做就不做了就是。李琳没吭声。妈妈说：
“你爸爸可能把我的想法给你说了。你的个人问题的事情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也不想再多管了。你自己拿主意吧，其实我就是为你的将来担心，我只是觉得男的条件太差了，因为生活毕竟太现实了”
李琳靠在妈妈的肩上流眼泪，不晓得也不想说啥子，因为她意识到，妈妈可能只是没办法才恁个说。其实她心里还是不同意的，也许想来缓和一下矛盾，也许是来探一下自己的口气。李琳感觉关于这件事，说啥子都是多余的——何况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啷个办了。所以李琳还是没出声。妈妈接着说：
“我也不是说要男的有好多钱，但结婚这种事情，门当户对还是有点道理的。两个人如果生活的环境差别不大，想法会比较容易接近，以后生活里沟通起来，问题会少些。我举个例子，你看你爸爸和我。我们为啥子一辈子都在吵？就是有时候我觉得，他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妈妈叹了口气，接着说：
“当然现在老了，也不想恁个多了。你晓得我们家一直有做生意的传统，你外公外婆做了一辈子小生意。你看你舅舅，早就有钱得很了。但你爸爸家里就晓得种地、喂猪。年轻的时候，我早就给你爸爸说做点啥子生意，他不敢，说风险大，还不准我做。不是最后逼急了，把钱拿出来做生意，我们家这一辈子，可能还在合川那个凼凼头。你说不定也嫁了个农民，变成个黄脸婆，娃儿都生了几个了”
十个说客，抵不上一个掇客——这句重庆土话是有点道理的。
想起去腾冲那几天，张慧云给自己说的话。张慧云说：
“姐姐，你还在一门子心思想着神经病，他****的，人都不晓得死到哪去了？你看你一天到晚还在想他，还觉得他对你好？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一天到晚都在你面前围着你转。你看刘鹏？我一走，一天到晚都在打电话清侯我，生怕我出来，又碰到哪个男的，巴起来跑球了”
当时李琳听了觉得好笑，现在想起来觉得也许有道理——****的把学车的名都报了，也还是没有消息，这个死男人——李琳心里恨恨地想。正听妈妈说话呢，爸爸端两杯茶进来，放在床头柜上。看见两娘母坐在床边，李琳头靠着妈妈肩上，感觉两娘母又和好了，笑嘻嘻地问两娘母：中午想吃啥子？李琳妈妈回头问李琳，李琳说随便。李琳爸爸说那我就煮点萝卜汤，炒个你喜欢的泡椒牛肉丝，烧个排骨要不要得？李琳说要得。李琳妈妈回头说，你出去，我们有事。李琳爸爸乐呵呵地回答，要得要得，屁颠屁颠就跑出去了。看着爸爸的背影，李琳妈妈说：
“你看嘛，男人不能干，一天只晓得做点家务，我这一辈子好辛苦嘛？妈妈就是不想你一辈子也像我这个样子。”
李琳听了心里觉得乱得很。以前也确实没听沈景冰说过，他这辈子有啥子打算，平时总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李琳以前真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和沈景冰在一起很安心。特别是觉得沈景冰有文化，啥子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会变得从未有过的生动和有趣。难道这些真的不能成为生活一辈子的理由？
妈妈回过头摸了一下李琳身上的薄毛衣，对李琳说，天冷了，前几天在海宁皮革城看见一件貂皮短大衣，很好看，想给你买回来，又怕你不喜欢。啥子时候我们去逛哈，你各人去看要不要得？李琳问好多钱嘛？妈妈说标价十几万，可能万把块钱就得行了。李琳说好贵哟，妈妈说贵个屁。女娃儿穿衣服就是要趁年轻，穿啥子都好看的时候穿点好的，不要像我那阵，想喊你爸爸买件绸子衣服，他****的都舍不得，气得老子哭了两天。李琳听了心里有点心酸。意外地又想起了沈景冰。记得有次收完钱，沈景冰陪自己逛街，看见商场橱窗里挂着一件皮大衣，紫红色的毛领，李琳说好好看。沈景冰问啥子毛的？李琳说貂毛。沈景冰笑得跟什么似的。李琳问笑什么？沈景冰说他读书的时候，班上一个很有钱的同学一到冬天就穿件这种衣服，同学们说是球毛。李琳知道沈景冰说的是句怪话，心里有点不舒服，感觉有点吃不到葡萄觉得葡萄酸的感觉。原本一直想买一件这种衣服，听沈景冰这么恶俗地一说，就再没了兴趣。李琳觉得好难过，为什么又想起他？这个死男人，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些什么？难道也像《大话西游》里面的猴子一样，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了一滴眼泪？
青春的时候，因为太多的希望，太多现实惨淡的留白，人生往往觉得一片迷茫。
当一个女人遇到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而男人正当青涩，看见喜欢的女人会脸红的时候，女人会觉得这个男人没有内涵，不够成熟。殊不知这也许这是男人一生中最真挚的时光。子曰：男人生下来是天使，死时是魔鬼——也许等到这个男人历尽沧桑，看起来有“内涵”的时候，他也学会了用世俗的各项指标评估女人。也就是说，年少时的恋情仅仅因为喜欢；成年的恋情基本上根植于交换，类似货币诞生前的以物易物——长相如何、性格如何、工作如何、教育程度如何、家庭情况如何沈甚至婆子妈脾气如何。十几个如何加起来综合评判，决定OK还是不OK。
青梅竹马结婚生活一辈子的也多，相差六十岁结婚的也有。但哪个更好？
答案是：只能取决于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