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冰和两个兄弟伙道过别,昏头昏脑坐上车,没一会就睡着了。司机一轰油门,朝沙坪坝方向奔去。差不多四十分钟,就到了李子坝。司机把沈景冰摇醒,说,我的哥,醒得了,到了。沈景冰付了钱,摇摇晃晃下了车,走下梯坎,冷风一吹,像景阳冈上的武松一样,酒涌上来。在楼下垃圾桶,哇哇哇的吐了一阵,感觉好多了。摇摇晃晃上楼来,开门一看,只有客厅里茶几上,一盏台灯灯亮着,一个女鬼,一身白,乌黑浓密的黑头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电视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脑补一下昏头昏脑的沈景冰,在惨白的幽暗之下看到这幅景象的感受吧,沈景冰嚇得尼玛的心子把把都抓紧了,各种鬼吹灯一齐涌上心头,酒瞬间醒了。
女鬼看见沈景冰进来,顺手打开了客厅的灯,客厅一下子亮堂起来——像阴云突然散去,大地变清澈,四野一览无余。女鬼站起身来,给怯生生给沈沈景冰打招呼,卧槽,惊魂未定的沈景冰认出竟然是张芸。看到沈景冰吃惊的样子,张芸说对不起,本来说明天来找你的。沈景冰问啥子事?张芸说,没得住的地方了,身份证也没在身上,所以只好回这里来。沈景冰喝多了,没反应过来,问:那你原来住的地方呢?张芸眼泪水花花的:遭赶出来了。沈景冰一听,一阵心慌,问:那啷个整呢?张芸说,我这里还有铺盖,书房有个小床,我睡书房,睡一晚上明天再说。沈景冰楞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啥子,只好说,要得。然后还是说了一句:你来睡瞌睡也没得啥子,先打个招呼噻?半夜还穿成勒个样子,好嚇人哦。张芸听了,抱歉说,换手机把沈景冰电话搞落了。然后看了看各人的衣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刚洗了个澡,没得睡衣穿,就穿了这件白裙子。
“灯还是要开哈噻?”
因为突然受了惊吓,沈景冰心里还有点不舒服。张芸赶紧道歉,说喜欢看恐怖片,光线暗点效果更好。沈景冰一听,气不打一出来,转身准备回屋,还顺便瞥了一眼一眼电视,画面上一个黑发遮脸的白衣女鬼,正躲在画面中房间里的桌子底下,露出一只手,指甲几寸长。沈景冰下意识回头,朝客厅大桌子底下瞄了一眼,心想,我闯尼玛个鬼哟,半夜三更的看勒些东西。
“哎,对了,兄弟,我一直没问你做啥子工作呢?”,张芸问。
沈景冰站住了,回过头,回答:
“跑快递”
“哦,有点累哦?”
“有啥子办法呢?早上六点钟上班,晚上八九点钟下班,没得休息”
张芸听了摇了摇头,没做声。沈景冰突然有点好奇,问:
“你做啥子工作呢?”
“原来啥子工作都做过,现在没得工作了”,张芸神情黯然地回答。
轮到沈景冰无语了,说了声“睡了”,转身摇摇晃晃去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心还在怦怦怦的跳。路过书房时,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张芸早就在里面把床铺好了。沈景冰心想,你床都铺好了还和我说个啥子呢?躺在床上,沈景冰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觉得真是人生如戏。想起消失的女人和突然出现的女人,感觉自己的生活,像尼玛魔术表演大炮活人一样:那边李琳装进去,“bang”的一声,不见了踪影;这边半夜三更,“bang”的一声又飞出个披头散发的张芸。沈景冰叹了口气,想起明早还要上班,赶紧闭上眼睛睡瞌睡。
第二天闹钟一响,沈景冰赶紧爬起来,穿个红窑裤打个光巴胴正要出卧室,突然想起屋头还有女的,又倒回来穿好衣服,准备梳洗,觉得口干舌燥的。路过书房,张芸还在睡,房门还关着。沈景冰发现桌子上,自己的杯子里,泡了一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浓烈的隔夜,茶让沈景冰觉得舒服了许多。因为自己没得晚上喝茶的习惯,知道是张芸特地给他泡的。沈景冰有点感激,心想,这婆娘还懂事呢?梳洗停当,赶紧骑上摩托往公司跑。没过多久,蒋老板也来了,站在库房门口和大家打招呼,平时一般不会早上来的,只是因为婆娘们“******”要到了。不一会,三辆装满快件的卡车开过来,停在公司库房门口,大家立刻开始搬货。平时分捡半个小时就好了,今天一直搞到八点半。老李说,“双十一”还要多,前面还有九月九,后面还有双十二。想到买家为了勾引大小媳妇买东西,真是操碎了心。平时五六十件货,今天一百二十几件,光是送货至少要跑五六趟。不过沈景冰心里很高兴,因为东西越多,就意味着钱越多。早饭都来不及吃,捆好第一车货,拉下面具,骑着沙漠王子就出发了。心想,要是每天都这么多东西送就霸道了。在沙漠王子的轰鸣声中,沈景冰景然想起中学课文里,高尔基那句话: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出发之前,沈景冰把昨天遇到那个老师说的事情,讲给蒋老板听。蒋老板听了一拍大腿,说,好事啊。然后给沈景冰出了个主意:如果老师说的那几家网店谈得下来,有可能收件会增加很多。为方便以后散件的收集,蒋老板建议沈景冰,在收、发件附最密集的地方,近找一家小卖部。以后让那些人把散件丢在小卖部,每件可以给小卖部老板五角钱。然后沈景冰每天收完几个大客户的东西后,固定到小卖部收散件就是了。蒋老板心里明白,沈景冰的片区就是光骨头,稍微有点经验和资历的快递员都不愿意跑。于是给沈景冰说,那几家网店的货,每件货暂定九块。散件除了小卖部老板的五角钱外,沈景冰每件提成两块五。沈景冰高兴地领命而去。
人类社会的分工是件奇妙的事。
每一天,航空动力专家吃完早饭后,开始研究飞机发动机产生的涡流,对飞机升力的影响;馆子老板和家庭主妇,则在菜市场开始挑选今天的菜品。如果漂浮在半空中,就可以看见,几乎没有人认识的沈景冰,骑着深红色的沙漠王子,一身蓝色工装,一顶红色塑料便宜货头盔,在工人村和模范村的大街小巷和磁器口之间往返奔波。尽管所有人,都用每天个人的历史,为国家历史进程书写微不足道的逗点,但人却被分成了三六九等——航空动力学家在工作时,也许门口还有武警站岗。而沈景冰们工作的结果,可能是温饱都难以维系。
话虽说职业分贵贱,但这是生活的现实。
在模范村送货时,看见一大堆人围着一对衣着破旧的男女,男的呆呆地站在一边,女的快要哭死了。一向喜欢看热闹的沈景冰停下车来,去看了一下。一个围观的人对沈景冰说,这两口子花了八万块盘下这家小馆子。刚营业还不到一个月,今天城管跑来说,这个馆子属于违章搭建,城市创卫要拆除。那个人说,前面那个老板肯定是事先得到消息知道要拆,才以这个价格打出来的。前任老板找不到了,两口子只好来找房东,房东说不关他的事,他的房子遭拆了还不晓得找哪个赔呢?两口子一听就傻眼了。沈景冰听了,心子把把都痛木了,八万块,尼玛逼几十条肥猪啊,转眼就不见了。觉得前面那个馆子老板真特么不是人,应该追杀他个****的。要是自己有的是钱,一定会给八万块还给这两口子,可惜,在这个世界里,有这心的人基本上都是穷光蛋。
以前看过的书上的好多话,也许在现实生活里才能找到出处。
比如词语“害怕”和“恐惧”。沈景冰上中学的时候,曾经和同学相约横渡乌江,比赛谁第一个摸到对面河边的航标杆。沈景冰一马当先游在前面,快要摸到那根红白相间的标杆时,突然感觉那杆子底下躲着一个人,一旦摸到杆子,就会被一把拖下去。沈景冰浑身鸡皮疙瘩冒起来,心生无穷的恐惧,和平时的“害怕”完全不同,那强感觉烈一百倍,赶紧翻身又游回来。看见这对悲惨的夫妻,沈景冰浑身打了一个寒噤,想起西哈努克在自传里说的那句话:这是个被痛苦撕裂的世界——瞬间觉得体会到了。
有谁会帮助那些,在生活的寒风里身如柳絮的人?像这两口子,还有自己?
沈景冰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心里满是说不出的伤感。在旁边看了一会,沈景冰一咬牙,轰起油门又回去拉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