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狗挺起个肚子在店里巡视装修的收尾,电话响了,一看竟然是刘三,十分不爽。心想上次老子已经把话说得恁个绝了,还打电话来,可能是来还他老汉住院时借的钱,不然这脸皮也太特么厚了。
“兄弟,啥子事?”,张二狗冷冷地问。
“有空没得嘛?神经病出了点事”
张二狗一惊,因为老实人要么不出事,要么就出大事。赶忙问:
“出了啥子事?”
“你有空的话,就过来一趟嘛。李子坝看守所旁边,到了给我打电话”
刘三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张二狗上次虽然说了点狠话,但一听沈景冰有事,赶紧给狗嫂说了一声,打了个车就往李子坝跑。其实张二狗已经晓得沈景冰可能有点啥子事了,因为李琳刚才打电话给狗嫂,问沈景冰在他们那里没得?狗嫂说沈景冰不是和你在一起的么?李琳说现在找不到了,打电话不接,想看在你们那里没得?话还没说清楚,就把电话挂了。狗嫂说李琳听起来很着急的样子,还在哭。但张二狗当时没有在意,以为是年轻人随便扯了个皮。听刘三一说,感觉事情有点严重了。心急火燎的快到李子坝时,给刘三打了个电话,刘三就在楼下等着。张二狗一边走一边问啥子事,听起来黑人吧沙的?
刘三对张二狗说,自己在船厂上班了,今天工地的车出来拉钢材,自己就跟着出来买点生活用品。其实刘三是平时半个月回家一次,今天没事,刚好有顺风车,趁机回来把唐小榕弄起来睡了个午觉,又准备搭车回工地。重载车停在李子坝转弯处,等交警下班,没想到意外遇见了沈景冰,还把当时的情景给张二狗描述了一番。也把沈景冰说的,如何把裤儿衣服丢在老太婆头上也大致说了哈。张二狗听了哭笑不得,恶狠狠看了刘三一眼,说,你两个二笔青年,完全是一个生产队出来的。都属于祖坟山埋歪了那种。而且脑壳还有问题,一天到晚正事不做,尽搞些这种飞机。一边洗刷刘三一边上楼,到了屋里一看,卧槽,沈景冰打个光胴胴,一双白袜子,一条花窑裤,坐在地上,背靠在床头。神情落寞,还在抽假烟——就是烟子还没进到肚子里又吐出来那种。偶尔还抽泣几声,发出一阵类似打嗝一样的声音。金正恩的发型也不见了,头发像一蓬乱草一样,在头顶上四处胡乱蔓延开来。
张二狗一看沈景冰这副造型,联想起刘三说的,想起平时老实得话都不愿意说大声了的一个人,敢把衣服裤儿丢在那个恶鸡婆脑壳上,而且还将就这副造型在公路当中乱窜,从汉渝路一栽一栽的一路走到李子坝——一向还有点稳重的张二狗,实在是忍不住了,实在是忍不住了,当场笑得花枝乱颤。从头到尾一直靠了一百多个忍字,才没好意思笑出来的刘三,也跟着哈哈大笑。沈景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了两个虾子一眼,竟然没忍住,也跟着笑了一下——这下锤子了,张二狗和刘三直接就笑得倒在地板上睡起了。
“兄弟,刚才在楼下,刘三说你脑壳都霉起冬瓜灰了,必须要找个人给你算一卦,破哈霉运。依我说,算个锤子,这还用得着算咩?我都算得出来,你看你印堂黑起锅烟墨,头发上还沾起一片菜叶子,都霉成这幅B样子了,不可能再霉了,马上要转运了,听说过触底反弹没得嘛?”
说完回过头来对刘三说,去,买点卤肉顺带买两瓶酒回来,给神经病压压惊。刘三听了站起来,说,要得,庆祝一哈触底反弹,说完嘻皮笑脸地下楼去了。
“兄弟,今天你啥子也不要想了,耍哈多喝点酒,就直接睡瞌睡。那个老婆娘我认识好几年了,她那个炸药脾气我清楚得很,你和她女儿的爱情基本上已经锤子了”
说话的时候,他们几个没人知道,李琳妈妈脑壳血管都爆了,正躺在医院做手术。听了张二狗笑嘻嘻地解读自己呕心沥血的感情,沈景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抽了一口假烟,一股青烟从鼻孔里冒出来。
三个男的,几包卤菜两瓶江津老白干放在茶几上,人就坐在地上,吃得流汤滴水的。原本因为前面那些渣渣瓦瓦的事情,彼此间还有点间隙。今天因为沈景冰的事情,三个难兄难弟又坐在一起,大块吃卤肉,大口喝白酒,什么特么的误会都烟消云散了。刘三敬了张二狗几杯,感谢老汉住院借钱,婆娘的事情请多理解。张二狗也喝麻球了,说你那个婆娘一看就是个****,难怪你这几年一直藕断丝连的。刘三说,理解一哈,理解一哈,我是男人啊,女的舒服一点不是坏事啊。张二狗听了笑得哈那哈的。只有沈景冰一直闷闷不乐。想起这几年前尘后世,不觉眼泪流下来。刘三一看,把脸一垮,对张二狗说:
“你一直和我说个啥子呢?赶紧安慰一下兄弟啥”
张二狗赶紧把酒端起,对沈景冰说:
“兄弟,给你说个老实话。像我们这种穷人,在现在这个世道,要学会认命。来,喝酒,喝酒”。沈景冰把酒杯端起来,使劲扯了一口。五十二度的白酒把喉咙烧得火辣辣的。张二狗接着说: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那个面摊摊。原来就是洗车场,啥子手续都是有的。我拿过来卖面,开始没得人管。生意一好,啥子**卫生防疫、城管都来了。一句话,只要不是戴黑箍箍都可以管你,你能做啥子呢?还不是只有认了。该办手续办手续,该给钱就给钱。要不然城管早就把老子的摊摊掀了”
说完,又端起酒来,喊“喝喝喝”,三个人又喝。张二狗又说:
“单说你耍朋友这事情,是我不对,开始是我介绍的。主要是婆娘想和李琳家搞好关系好做生意。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看好”
刘三一听,脸又垮下来了:
“张二狗,你啥子意思啥?把我兄弟“冬”起好耍咩?”
“也不是,当时我还是想,万一搞成了呢?兄弟不就安逸了?婆娘也解决了,那家里有的是钱,也用不着这么辛苦,但结果还是成了这个球样子,我也没办法”
说完又端起酒杯喊“喝”,一脸忧愁的样子,仿佛他是受害者一样。
刘三说:“兄弟,这事就算过去了,也不要想多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想了也没得用。我们都是穷人些,要求不要太高了”
“你还是穷人,有车有房的”,张二狗笑着说。
“我那个房子,屁股那么大点,也叫房子。我哪来车子呢?”,刘三问。
“老子那天在高架桥那里,看见你骑个烂摩托从旁边飞就过去了”
“啥子烂摩托哟,七成新的好不好?”,刘三听了笑着辩解,“老汉住院不是等钱用咩?有个兄弟伙喊我和他一起跑快递,我一听就是辛苦点,工资还高,就买了个二手摩托。结果船厂那边朋友又喊我去烧电焊。我和婆娘在屋头商量了一哈,觉得毕竟烧了十几年的电焊了,手艺丢了可惜了,所以就去那边了。摩托放在屋头,下班回来可以买个菜”
“工资好高嘛?”,在一旁一直没吭声的沈景冰,眼睛一眯一眯的,一副瞌睡要来了的样子,突然冒出来一句,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张二狗连忙回头看着刘三。刘三一边嚼着卤肉一边说:
“我还没去,具体不清楚。听兄弟伙说如果亡起命跑的话,一个月一万把块钱都有可能。但还是恼火,真正的成都麻将那种,不分天晴落雨刮风下雨都要去跑”
“给你兄弟伙说,我要去”,沈景冰说完,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在茶几上磕得“咚”的一声。
“有志气”,张二狗说,连忙给沈景冰倒满,“刘三,明天就找你那个兄弟伙把快递工作给神经病安排好,各人以后走路去买菜,把你那个烂摩托给神经病”
“七,七成新的好不好?”,刘三舌头有点搅不转了。
“七,七成新也是烂摩托,来喝酒,喝酒”
俩人刚把杯子端起来,就听见旁边“咚”的一声,回头一看,沈景冰倒在地板上,身上还是穿着那条花窑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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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曾经讲过一个故事:
****期间,大学教授被鼓励给政府提意见。轮到教授A发言,突然尿涨了,去跑厕所。坐下首的教授B站起来慷慨激昂一通。等A 回到会议室,已经变成B的批斗会。A吓得再没做声。最后B成了反革命,发配草原放羊;A则埋首青灯黄卷。三十年后,教授A、B相会,B回忆起当年瞬间的变故,难以释怀,A想了半天,感慨地说:
人生,不过是一泡尿而已。
对于生活一贯风平浪静的李琳来说,今天何尝不是如此?
和沈景冰一起,亲亲热热收完帐回来,一路上沈景冰还在给李琳神吹一部叫做《星际穿越》电影,据说脑水都要烧干。李琳最喜欢科幻电影了,听沈景冰一说,俩人便约好晚饭后在李子坝沈景冰住处一起看。回到库房后,沈景冰理菜,自己就出去谈了个业务,还没谈完,就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妈妈脑溢血送医院了。李琳魂飞天外,给沈景冰打了三道电话,没接。开着车直接赶到医院,到了一看,爸爸铁青着脸守在手术室外面。赶紧问啷个回事,爸爸把事情说了一遍,李琳听了真是五雷轰顶,再给沈景冰打电话,电话已经关机了。平时李琳对丘二很好,一个来帮忙的理菜的大婶把李琳拉到一边,把来龙去脉仔细给李琳描述了一遍。李琳听得眼泪涟涟。这边,妈妈还在手术室躺着,生死未卜,爸爸铁青的脸上写着血海深仇。那边,老实脆弱的沈景冰早已不知去向。唯一可以制止这场悲剧的人,那关键的半个小时竟然没在场,世界已然彻底改变,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比1815年的滑铁卢小镇,带着那支足以决定战役乃至帝国命运的援军,历经磨难终于抵达战场的格鲁西元帅,因为晚到了半个小时,看见战场上唯余尚未散尽的硝烟,而战败的法兰西皇帝早已不知所终,帝国也从此万劫不复。
个人的命运就是缩小版的人类历史,是谁说过的?
无意中认识沈景冰后,李琳一直小心翼翼地和这个男人相处,同时也仔细观察他。真的觉得遇到了自己这么多年来,自失去唐健后,唯一觉得靠谱、合适的男人。虽然沈景冰看起来,还有浓厚的艰苦生活留下的印记,但这个混杂着老实、实在和有点文化的男人,却是让李琳真的动了心。在过去的半年中,尽管妈妈反对,但李琳一直小心翼翼,像盆栽种植一样,呵护着这一份感情。没想到到头来,也像盆栽一样,搞忘了端进来,一夜大雨淋得一地残花。
李琳独自站在医院十三楼的过道上望着窗外,泪水涟涟,心里一片绝望的迷茫。
男人的世界再艰苦,好歹还留了点喝酒吹垮垮的安慰。女人就不同了,心情同样难过的李琳,一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晚上。在ICU病房躺了一整夜后,妈妈的病情倒是稳定了。医生说,CT照出的出血量很少,也不需要做手术,但需要住院严密观察,医生特地说不能让患者激动。爸爸回去照顾生意去了,李琳就在医院里陪妈妈。早上转入普通病房后,妈妈还在昏睡。看着妈妈病床上挂着各种输液袋子,鼻子上插着氧气管道,李琳坐在病床边上,心痛得很。
外面卖早点的在楼道里喊,李琳才感觉肚子饿了。站起身了,出了病房,买了碗稀饭,坐在走廊上吃起来。一边吃饭,一边想心事。
过去的一天,李琳的心情如同过山车一样,开始不知道妈妈情况的时候,心里恨死沈景冰了。心想****的平时看起不开腔不住气的,一开腔就要打死人。想起他竟然把衣服裤儿脱了扔在妈妈头上,感觉要是换了别人敢这么做,简直恨不得找人砍死他个****的。妈妈病情平稳下来后,又觉得沈景冰也挺可怜的,心里本来就有点自卑,妈妈说那些话确实也太过分了,逼得沈景冰像兔子急了咬人一样。一想到这个可怜的男人怒发冲冠之后,竟然穿条内裤、袜子就上了大街而且还不知所终,一丝怜悯又涌上心头。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自己好不容易才遇到的这段情感,可能从此就没有了下文。早上很想给沈景冰打个电话,但昨天三个电话都没回,估计他也伤心了。想到这里,不觉眼泪又流出来。
昨天下午出去和人谈生意的时候,路过风帆驾校门口。想起沈景冰答应要去学车,就走进去给沈景冰报了名,交了四千多块钱,现在也不知道该啷个办了。想了半天,给沈景冰发了条短信:
“我在你看见过的那个风帆驾校给你报了名,有空的话就去学了吧”
等了半天,也没有回音,李琳叹了口气,还想说点啥子,护士跑过来说:
“小姐,你是十六床的家属?”
李琳吓了一跳,说是的,啷个了?
“病人醒了,在找家属”
李琳站起来,把手里的饭盒子往垃圾桶里一扔,就往病房跑去。
病房里面三张病床,只有两个人住。中间那张床的病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住院观察,白天还输液,晚上就回去睡。昨天护士说,病床太紧张了,好多人等着呢。妈妈看见李琳进来,勉强笑了一下。李琳赶紧走过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伸手拉住妈妈插着输液针的手,心痛地轻轻抚摸了几下,妈妈也握住了李琳的手。李琳问妈妈好点没得?妈妈眨了几下眼睛,表示好点了。想起昨天医生说的,生命危险没有了,但有可能会有后遗症,比如说话迟缓、行动受限制等等。一想起一向风风火火的妈妈,将来如果走路步履蹒跚或者口齿都有问题的话,李琳简直觉得没法接受,眼泪不觉又流出来。妈妈见了,握了握李琳的手。李琳赶忙拿出一张纸巾,把眼泪擦了。问妈妈: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妈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