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总觉得梦可以预示将来。而佛洛伊德则说,梦只是愿望的满足。还将梦的来源进行了分类,有一种是因为外界刺激产生的梦。举了个例子,:一个人梦见了法国大革命时期血流成河的乱象。梦见自己也被人绑起来,架上断头台。听见行刑的号角响起,刽子手拉动手柄,听见闸刀下滑的声音,然后闸刀落到自己后颈窝猛击一下,然后醒过来。发现床架子上的一个放小东西的抽屉掉下来,落在梦里闸刀打到的部位。
但佛洛伊德还不能解释的是:从抽屉落到这个人脖子上到醒过来,时间只是一瞬间。人的大脑是啷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加进了如此丰富情节?
沈景冰为佛洛伊德这个学说添加了一个例证。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完全说不出地名的很陡的荒坡坡上,下面是万丈悬崖,悬崖下面是江面,还有船,感觉好像在上清寺嘉陵江大桥附近。四下里一个人都看不到,只有一些杂草和几颗灌木长在地上。他必须往上爬,不然会掉下去摔死。地面滑得不得了,如果不弯下腰来抓住地上的灌木的话,脚会自动滑向悬崖。梦中的自己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爬到快接近一块平地,感觉可以休息一下,一个不认识的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大棒子。沈景冰惊慌失措地想站起来,那人用棒子在他头上“bang bang bang”的一阵乱打。沈景冰觉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然后感觉身体正沿着斜坡往下滑,滑向万丈深渊,一下子满头大汗醒过来。
然后,听见外面,有人在“bangbangbang”地砸门。
宿醉之后醒来,沈景冰头脑昏昏沉沉的。掀掉身上的被子下床来,打个赤脚走出去,把门拉开一看,刘三。
“兄弟,我****先人,我上午请了个假,下午还要上班。你手机也不开,老子在门口喊了半天了”
沈景冰赶紧把刘三放进来。刘三把套在一起的两把钥匙往茶几上一扔,对沈景冰说,和兄弟伙说好了,你到他那里去送快递。这是摩托车和链子锁钥匙,车就停在楼梯口。还说,打火如果一下没燃的话,多拧几下就是了,线圈有点问题,有空各人去把打火线圈换了。看着沈景冰木痴痴把自己望倒起,刘三说,哎,酒喝多了搞忘了所?昨晚上你说要去跑快递都嘛?沈景冰依稀想起来,然后说到哪里去找你朋友呢?刘三说,记一哈,这是我兄弟伙电话。说完拿出手机,找了一阵,说,记嘛。沈景冰找手机没找到,就拿了一张A4纸和笔,把电话记下来。纸是前几天李琳刚买回来,用来打印蔬菜生意单据的。沈景冰觉得屋里的所有东西,甚至空气的味道都让他想起李琳。
刘三看着有点失魂落魄的沈景冰,说,兄弟,想开点。昨天张二狗说的虽然有点难听,但是真的。这个世界没得钱一切都是球的,你看过《非诚勿扰》没得嘛?耍朋友那个节目?我和婆娘每期都看。上面的婆娘哪个不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说啥子只要健康、诚实、孝顺、合得来就好了。全部都是空了吹的,关键是那个“合得来”东西就多了啥——男的一上台,说东说西,最后一说是在做普通工作,听上去没球得啥子钱得,那些婆娘先都是一通表扬,然后到了关键时刻灯一哈就黑完球了。换个人,只要有皮款,不管离过几道婚,即便岁数和她老汉一样大,长得像个卵样,总是还有女人会说:嗯,我就是喜欢成熟的。懂了啥?
不过刘三倒是替李琳说了句好话,他给沈景冰说,听张二狗说起,李琳这样的女的确实比较少见,人家原本真的想和你好。但你没这胎运,永远过不了她妈这一关。现在都兴门当户对了,你也就死了这条心吧。把以前的事情忘了,各人好好上班,把钱找倒,将来买个房子,重新生活就是了。婆娘嘛,有的是,胎运来了,说不定一哈就解决了。对了,今天早上张二狗给你打电话也没打通,他给我说了,喊你死了这条心,你****的衣服裤儿一丢,把李琳她妈妈的脑溢血搞发了,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呢?
沈景冰一听,顿时呆若木鸡,酒倒是完全醒了。
刘三说完,问沈景冰还有没得事?沈景冰说没得,刘三在门口喊了一声有事打电话,就急急忙忙跑了。沈景冰关好门,走进卧室,把铺盖从地上捡起来抖了一下,先前没找见的手机落出来。拿起来一看,关机的,于是按了开机键,还是一团漆黑,才想起来应该是没电了。想起应该有李琳的电话短信什么的,估计也是打来骂人的。没想到自己惹这么大坨祸,心里有点惭愧,更多的是悲伤:因为一切都无法挽回。但总是要活下去的,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甩了,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尽量把一切都忘了。把手机插上电,穿好拖鞋,跑到浴室洗了个澡。浴室墙上的金属框里,什么香皂、洗发液、浴巾都是李琳买的。每样东西似乎都还保留着李琳的味道。洗完澡,回到卧室,沈景冰打开衣柜,里面只有两套衣服:华伦天奴和李琳买的一套。
你在的时候,你是全世界;你不在的时候,全世界是你——沈景冰记不得在哪里看来的这句话,说的就是他此刻的心情。昨天这个时候,一切还好好的,他还在一边和李琳送菜一边吹《星际穿越》;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世界真特么的像穿越了一样——恍惚之间,都不知道那一个是真的。沈景冰觉得自己在命运车轮上,脆弱得像只蚂蚁,连螳臂挡车的力气都没有。
穿什么衣服呢?沈景冰穿条花窑裤站在衣柜前,竟然有点伤感:既然又遭打回原形了,还有啥子说的呢?沈景冰的手本能地伸向了华伦天奴。前段时间,穿过李琳买的衣服后,感觉原来这套世界名牌简直觉得就像一坨屎一样:衬衫竟然是全化纤的。今天,在生活又回到原点的时刻,沈景冰竟然觉得这套衣服如同命运的某种暗示,恰如其分地预示了自己终点又回到起点。
穿好衣服,沈景冰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霉头烂扎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
再次一无所有的时刻,全身黑有啥子关系呢?纯化纤就化纤吧,我就是我,颜色黑黢吗洞的烟火。有点绝望的沈景冰,像读书时被陈卉甩了的那一刻,本能地再次试图进入一种想和过去隔绝的状态,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就像被恐惧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恨不得一砖头把自己敲昏过去一样。他提醒各人,尽量不去想过去的事情。穿好衣服,锁好门,拿好记录着联系电话和联系人的A4纸,手机都没拿就下楼了。
一辆枣红色的125摩托停在楼停口,车身、轮毂洗得铮明瓦亮,一把链子锁穿过后轮锁在楼梯的铁栏杆上。后座上还用细不锈钢钢筋焊了一个架子,每个焊接处都用砂子磨平,严丝合缝搭在后坐上——一看就是焊工刘三工间私活的杰作。可以说是一个大大的惊喜:没想到刘三给他的摩托成色这么新,原本以为是辆老家农村常见的70杀猪匠摩托,开起来“突突突”冒黑烟那种。沈景冰拿出钥匙,先打开链子锁,把车推到空地上。然后骑上去,使劲摇了几下车身,油箱里发出“咣当哐当”的声音,刘三连油都加好了。然后再把车钥匙插进去,往右边拧了一下,引擎发出“轰”的一声闷响,一股淡淡的烟雾从车底喷出来。
在沈景冰老家的山区农村,摩托是重要的交通工具,是神行太保的甲马蹄——载着人们在水泥山路或者泥泞的机耕道上飞奔。年轻的农村机车手,必须回家的意志,加上各种困难道路上逆天的技术,使得边远山区的天堑变成通途。单凭这一点,摩托机车的发明应该获得诺贝尔一个什么奖,因为它让农村的交通生活质量前进了一百年。在亲情浓郁的老家,往往是一辆摩托车教会全村老少。沈景冰也是机车扫盲的受益者,甚至用二舅的杀猪匠摩托表演过一次把前轮抬起来的特技,直到人仰车翻翻进沟里,才宣告表演结束。
如今,这辆枣红色的摩托就轰隆隆在胯下颤栗着,好像狂奔之前的马匹用前蹄刨着地面的泥土。沈景冰一踩离合换挡,一轰油,摩托沿着楼下水泥小径,直奔公路,直奔了断前缘才能活下去的新世界。往前开了五百米,一个三岔路口摆在眼前:一边通往滨江路,一边通往红岩村。因为要去的地方是磁器口,沈景冰一摆龙头,直奔滨江路。
李琳打了一上午的电话,沈景冰都是关机。脾气倔强的李琳抽空从医院出来,直奔李子坝沈景冰住所,希望能和沈景冰当面说个明白。世界就是这样,有时小得如同两个人都错不开身的独木桥;有时又是浩淼无垠的荒原,一万人丢进去,也见不着面。沈景冰车屁股冒出一股青烟直奔滨江路的瞬间,李琳的蓝色奔奔也穿过同一个路口,朝李子坝奔去。
两个曾经形影不离的恋人,此刻,在李子坝前面的三岔路口,套用一句立体几何术语:瞬间变成两条异面直线,各自去往难以交汇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