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是沈景冰最早接触的文学作品,大约在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了。看过很多乱七八糟的武侠小说之后,少年沈景冰生出一个幻想:某天,在回家的路上,一不留神掉进一个洞里。万籁俱寂中,传来一阵令人恐怖的响声,然后出来一个老头,说等了他六十年了,必须把这一身绝世的武功和一百多年的功力全部传给他。然后,从洞里爬出来时,已经是万夫莫敌了。还读**个书,直接背把弯刀浪迹江湖。当然,必须先用电光霹雳雷电掌把隔壁班钟娃子的腿打断一只——因为打猪草时钟娃子曾砍过沈景冰一镰刀。
当然这些从来没有发生过,人生总会留下些完全无法弥补的遗憾。假如沈景冰真的从这么一个洞里爬出来,此刻就不会有心思理菜叶子,而是停下手中的活警觉起来,心里像武侠小说里面大侠常有的“心中一凛”:有杀气。
是的,沈景冰正埋着头手里还抓着一把菜叶子的时候,李琳妈妈走了进来。
几个丘二连忙站起来,喊老板。沈景冰连忙站起来,眼前一个看起来很富态的胖老太婆。李琳妈妈根本没有理会丘二,直直地站在沈景冰面前,从头到脚打量着沈景冰。沈景冰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
“你就是神经病?”,
沈景冰一听李琳妈妈一开口就直呼其大号,就知道结果了。仅有的江湖经验告诉他,如果遇到满怀敌意的人,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不吭声。其实沈景冰已经吓得不敢吭声了。
“你好久到我这里来的?”
“一个多星期了”,沈景冰喃喃道。
“你在和李琳耍朋友?”
沈景冰再次吓得没敢吭声。
“年轻人,我给你明说,你和我女儿的事是不可能的,我们商量一下,你谈个条件,不要和李琳来往了,可不可以?”
沈景冰原本吓得脸青面黑的脸开始涨红起来,说:“那是我和她的事”
老太婆像个火药桶一样爆了:
“放你妈的屁,你和她的事?你也不撒泡尿看看各人的样子。耍朋友结婚讲究门当户对,你妈老汉没教过你咩?”
一听见自己一辈子老实得蚂蚁都没敢踩死过的父母也躺着中了枪,沈景冰知道一切都没法挽回。仿佛听见了大学时看拳赛召唤拳手上场的铃声,一声不响地开始把围腰解下来,露出里面的花格子衬衫。李琳妈妈一眼就认出是那天晚上在李琳房间里看见的那件衣服,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对旁边同样吓得目瞪口呆得两个丘二说:
“你们看一哈,穷得衣服裤儿都要别个买,还想吃天鹅肉”
沈景冰这个时候的感觉,好像大学时的长跑练习,到了一个时候会觉得完全没办法呼吸了。但坚持一下,等那个时候一过,就会好很多。此刻,大约被劈头盖脸羞辱了三分钟,沈景冰觉得自己又开始恢复了呼吸,特别是听到李琳妈妈再次提到了他的父母,觉得所有的希望和害怕都烟消云散了。双手抓住衣服角角使劲一拉,扣子发出“噗噗噗”的声音纷纷滚落下来。沈景冰把衣服一脱,一把扔在李琳妈妈头上。李琳妈妈万万没想到沈景冰会来这一手,心里一慌,抓了一把竟然没把衣服从头上扯下来。两个丘二赶紧站起来劝。李琳妈妈刚刚把衣服扯下来,发现沈景冰裤子都脱了,一只手在扯皮带。惊慌混合着愤怒,李琳妈妈咆哮起来,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又感到眼前一黑:沈景冰把裤子又扔在了她头上了。丘二赶紧上来拉住沈景冰,被沈景冰一掀,又退了回去。然后沈景冰转过身来,手里拿着手机、皮带和钥匙,身上剩了了条花内裤,脚上蹬着白袜子和黑皮鞋,从库房开着的卷帘门走了出去。
身后,李琳妈妈嚎叫了一声,脸色惨白,倒在菜叶子堆堆里。听见丘二在喊:
“快,打120”
如果说以前李琳妈妈动不动就捂着胸口装心脏病是假的,但这次却是真的——因为李琳很快接到电话,听说妈送到西南医院了,脑溢血。
对沈景冰来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美学有个说法:在人的一生中,人生的美感必定有个最高点。如果这个最高点来得太早,会使得后来的难以超越,很可能会让人不幸福——古往今来多少少年得志之人,最后潦倒于市井,就是这个道理。
对沈景冰而言,情况似乎刚好反过来。
光胴胴、花窑裤、白袜子、黑皮鞋、手里还抓着皮带和手机,几乎只能在日本爱情动作电影里才能看见的职业装扮,近乎大半裸从库房的卷帘门出来,把门口卖烟的王老头着实嚇尼玛一大跳,嘴巴上的大半截朝天门直接落下来。沈景冰看了他一眼,弯下腰捡起来,放在嘴里抽了一口,一股烟子把他呛得剧烈地咳起来。老头跳起来,烟摊摊都不管了,赶紧站到一边。
六点多了,天色尚早,库房旁边的一排馆子已经开始了夜间营业。白天的空地上,桌子板凳都摆满了。很多吃饭的人,有的已经坐好。有的还在穿行其间,找人的找人,打电话的打电话,热闹非凡。对于沈景冰而言,今天是如此的不同,世界仿佛如同画轴一般被卷起来,空空如也,一切景观荡然无存。嘴里依然叼着那半截子烟,昂然走过布满桌子板凳和人群的夜市,所到之处,站着的人如同惊弓之鸟一样往两边分开,坐好的也惊得跳起来闪到一边。
穿过夜市,马路上车来车往,沈景冰完全视而不见。叼着烟慢条斯理穿过马路,连平时火气最大气质最牛逼的托儿车驾驶员也赶紧停下来。从工人村到李子坝,沈景冰昂然走在人行道的最中央,迎面而来的人群惊慌地散开给他让路。没有人行道的地方直接走在马路正中央,往来的车流小心翼翼绕着他开,如同摩西穿过红海一般。唯一不同的是,今天走出埃及的只有摩西一个人,散开的人等沈景冰过了之后,又如同红海海水般合拢来,躲在背后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
想起数学家说过的零和无穷大,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无穷大就出现了。手里的电话在不停地响,根本就不知道看。平时拘谨猥琐的沈景冰觉得天地如此之宽:即便此刻美国总统******要请他吃烧烤,他也甩都不甩。人的精神世界也是如此独特,如果沈景冰就这样牛叉下去,可能让他继续走到牛角沱,估计这一辈子就会像“犀利哥”一样,永远醒不过来了——只可惜,还是那句话,他命里不占——在快到住处的路边,一辆加长东风停在那里,两个人站在路边吃烟。越走越近,那两个人开始打量他,而沈景冰依然视而不见。
“神经病,我****先人啊,你在干啥子?”,一声断喝劈面而来。
沈景冰一下子仿佛如同梦中醒来,我****先人,是秃驴和刘三。再看看四周,全是惊恐和厌恶的路人。眼见刘三朝他走过来,再看了一眼自己卓尔不群的打扮,刚才纯意识流的牛逼,一下子变成了装逼,清醒过来的沈景冰,翻身就往公路下面的住处跑。身后,刘三撒丫子追上来。
在楼下转弯处,刘三把沈景冰堵在楼梯口。
“兄弟,我****先人啊,你这是在干啥子?”,刘三惊恐万分地指着沈景冰问道。
沈景冰全身瘫软,蹲在墙角,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