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冰加入以后,爸爸把原来半夜进菜的工作交给了李琳两个。专心在家打理家政,但心里也暗自着急:这边李琳说非要和焊工耍朋友,那边婆娘打死也不同意。特别是知道焊工的名字叫沈景冰后,更加火大,直接怀疑就是个神经病。李琳爸爸夹在中间,真的有点恼火,心里也阴倒不好说得:这个娃儿取个啥子不好,非要取这个名字呢?其实因为沈景冰老家是严格按照辈分取名字的。中间那个“景”字就是辈分——按马克吐温的说法,在特洛伊陷落的时候、在罗马城铺基的时候、在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在哥伦布还在航海的时候、在列克星敦枪声还是新闻的时候——沈家的列祖列宗就规定好了,是不能改的。加上出生时,一个算命的老头说这孩子命里还缺水,所以就成了沈景冰。长大以后一直有人叫他神经病,他也为此苦恼过很久,还想过去改名字。后来就习惯了,觉得沈景冰这个名字多少还有点艺术感。心里还感谢算命的,没说命里缺金,要是取个“沈景错乱”那就更麻烦了。这个问题始终要解决,李琳爸爸想来想去,同意李琳将沈景冰弄进来一起做生意,他也可以顺便观察一下沈景冰。
最关键是如果他也觉得可以的话,啷个去过老太婆这一关。
前几天他给老太婆说,老李想回去了,不想开车了。老太婆平时也不管蔬菜这边的事,也听说过老李一天到晚都在闹工资的事情,就问啷个办?李琳爸爸说还能啷个办?先找一个人顶一哈再说。老太婆听了,也没说什么。李琳爸爸原来的想法呢,等沈景冰进来后,如果自己观察还不错,就找机会和老太婆聊一聊。根据几十年来和老太婆打打杀杀的经验,硬来是不可能的,只能靠滴水穿石来智取了。还叮嘱李琳,让沈景冰做事努力点,协助把家里生意做好,以后在老太婆面前好说话点。
每天上班,两件事让心里有点忐忑,一件是每天路过张二狗的馆子送货。中餐那半边在装修,小面那里板凳上每天一坝一坝的人。不知为什么,沈景冰就是不愿意下去送货,不愿意看见张二狗两口子。每次到了这里,都会让李琳把车停得远远的,还让李琳去送货。李琳有点好奇,但看见沈景冰坚持,也不说啥子。第二件事是一直没见过李琳的母亲。知道她反对自己和李琳的事,而且在家里是最高行政长官。但李琳安慰他说,妈妈根本不管蔬菜的事,爸爸说了就没事了,沈景冰听了也没多想。那天在库房装货的时候,李琳爸爸来到库房,也许是故意的吧,和沈景冰聊了一阵,还说有机会邀请沈景冰到家里做客。因为李琳的母亲才是关键人物,沈景冰一直不知道遇见李琳母亲会是什么情景。下午的结完账回来,李琳接到一个馆子老板的电话,说另外一个馆子老板想见她,和她谈一下送货的事。沈景冰说自己不去了,就在库房和几个丘二一起整理一下多余的菜,第二天好送到李琳家自己的摊位去卖。因为要分包,所以采购的量必须超过订单的需求,因而会有多出来的部分。李琳家的三个摊位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摊位赚钱是次要的,关键是这部分完全是新增的纯利润。
沈景冰虽然从未受过生意的熏陶,但对蔬菜生意利润产生的过程很快就熟悉了。因为前端销售是固定的,所以沈景冰非常看重剩菜处理的环节。每天回到库房后便立刻和一群三个请来帮忙的太婆一起理菜,仔细摘除每棵菜上发黄的老叶子,然后在可以用来给小娃儿游泳的大塑料盆里,把理好的菜仔细洗干净。在船厂被李老头严格培训之后的留下的后遗症就是特别看重工作场合的干净:沈景冰一到库房,就拿起拖把把库房拖一遍,而且关键是每天坚持,我靠,简直令李琳在内的所有人刮目相看。
三个老太婆中领头的李琳喊杨妈,可能五十来岁,是个膀大腰圆的农场妇女。因为男人在盘溪菜市场下货,认识李琳老汉,这么把老婆也搬过来打工。杨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沈景冰刚一来,杨妈听说沈景冰是来接替老李开车的,就开始东打听西打听,后来看见每天李琳和沈景冰有点亲热,忍不住问沈景冰。沈景冰不好意思,只是说啦打工的。有时候那些老太婆随便把菜在水里晃荡几下就拿出来,菜叶子上的泥巴都没洗干净,沈景冰看见了,也不好说啥子,只是默默把抓起来菜丢进盆子里再洗一遍。搞得杨妈和另外两个老太婆们都不好意思,以后便更加自觉了。三个老太婆对沈景冰的印象好起来。你说这人就是恁个奇怪,那个老太婆没要到一个星期,仅凭着看见沈景冰一天不开腔不住气上货下货,特别是剩菜一匹叶子一匹叶子的洗的态度,就一致认为沈景冰是个成家的好材料,纷纷和沈景冰套近乎,说要给他介绍也不晓得是啥子原因,有些结婚的女人一上了年纪,最看不惯单身男女,一见到就开始东问西问,一听说沈景冰是单身,马上就准备给他介绍对象,说是那点超市上班的。沈景冰感慨万分,心想,大婶,给人介绍对象要趁早啊,兄弟我已经名花有主了,你们要全都是李琳的亲妈就好了。
但是有个问题,每次送菜路过张二狗馆子时,沈景冰不愿意下车,非要李琳去和张二狗两口子打交道,让他们的丘二过来搬东西。李琳问沈景冰啥子意思?沈景冰也不说,李琳也没追问。其实沈景冰就是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遭赶出来了。也不晓得张二狗两口子对自己是个啥子态度,所以就这么闷着。这是沈景冰杯生活不断改进之后遗留下来的毛病之一:不擅长主动去解决一些问题。
其实张二狗两口子早就晓得了。
张二狗两口子生意可以说热火朝天。
生意一好,一切都变得OK。狗嫂结账也特别耿直,几乎不欠货款。在李琳心里的信用等级蹭蹭往上窜——几乎已经是AAA级客户了,李琳对他们的态度自然也大大好转。所以每次李琳过去结账的时候,有空都会和狗嫂吹几句。其实有两回沈景冰从驾驶室跑出去撒尿,狗嫂远远看见了。狗嫂假装问李琳,和沈景冰耍朋友的事进展到哪里了?李琳有点害羞,但还是承认说在耍。但因为沈景冰有点忌讳和张二狗两口子打交道,所以也没说在一起做生意。狗嫂给张二狗说了,张二狗也没说啥子。其实张二狗心里还是有点愧疚:因为和刘三的事情把沈景冰误伤了。但有时候男的就是这样,死爱面子活受罪。张二狗把沈景冰赶出去之后,两口子都觉得过意不去,一直还是担心沈景冰。本来想哪天请沈景冰吃个饭,顺便道个歉。但从狗嫂那里得到沈景冰和李琳耍朋友,居然差不多要安全着陆了,张二狗又改变主意了。特别是听狗嫂说,每次送货的时候,沈景冰都远远地躲在车里不出来,张二狗听了叹了口气,说可能把他得罪恼火了。在这件事上,已经退居二线的狗嫂,罕见的恢复了领导的地位,严厉批评张二狗,说你****的确实做得不对,说话没得个轻重。说得张二狗把脑壳弄起个耷起。但看见沈景冰那个样子,两口子也觉得不好开口下矮桩——晓得沈景冰有时也是犟脾气,万一猫二毛发了,道歉也不认了的话,热脸去贴冷屁股,大家脸上都过不去。于是两口子商量决定,等过段时间沈景冰气消了再说。
但张二狗还是没拿得稳,把事情泄漏了。
工人村这个坝坝就恁个大点,做生意的转来转去都是熟人。二婶家做的是土石方,尽管高端大气,但却是张二狗家面摊摊的热血粉丝。因为和李琳家都很熟,有天早上吃面,和狗嫂聊起李琳,狗嫂没拿稳,眉飞色舞的把李琳和沈景冰耍朋友的事情说了,甚至包括沈景冰已经卧底李琳家蔬菜分公司。
一直因为李琳不肯见她泣血推荐的警察,二婶面子有点受伤,因为是答应过那边的。为这事,找了李琳妈妈都不下五回了。突然听狗嫂这么一说,心里自然不爽。强颜欢笑,故作好奇,把沈景冰的前尘后世、祖宗八代都问了一遍。完全没有心机的狗嫂,眉飞色舞地把沈景冰的老底透露得剩个裸体。又过了几天,二婶在菜市场碰见了李琳妈妈的司机,就酸不溜啾的把这事给司机说了。
生活总是这样,不可能面面俱到,对子胡做好了还指望是清一色,可能性总是很少的。这段时间是火锅的旺季,李琳妈妈负责的水产生意好得不得了,所以也没来过问李琳的生意。其实李琳妈妈一直就准备把不啷个挣钱的蔬菜生意放弃了,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好歹也是个生意,就让李琳一直做着。寻思等李琳准备出嫁了,花点钱给她找个稳定点的工作,给她一笔嫁妆,把蔬菜批发生意结束了,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但这桩心事还真不好了。
叔本华说过:人的行为,要么出自内心的必然,要么出自外在的强迫。
李琳妈妈回忆起自己的这一辈子,因为家里穷初中都没读完,就回家务农。二十岁不到,就被安排和隔壁村的李琳爸爸结婚。一辈子都在为生存挣扎,种过菜、养过鱼、喂过猪、外出打过工、收过废品,现在好不容易生活好一点,总是希望女儿比自己过得好些。所以一心想让李琳嫁个公务员或者在大企业上班的,最好是有个一官半职,至少也得有点技术什么的。一想起那个什么都没有而且还居然叫神经病的年轻人,心里就一阵乱烦,觉得如果女儿和这样一个人结了婚,自己一辈子的努力不是就白费了?
下午四点,李琳妈妈要去外面处理批发商的麻烦事,司机在外面等她。一上车,司机对李琳妈妈说,恭喜哦。李琳妈妈问恭喜啥子?司机说听说李琳耍朋友了都嘛?李琳妈妈黑起块脸问:哪个说的?司机说刚才在外面等你,碰见二婶,听她说的,说你女婿还在你家上班。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作为家庭法人代表,恁个重要的事情,不仅没有得到她的授权,居然连音讯都不晓得。李琳妈妈觉得眼前一黑,血压直冲天庭,脑壳昏了三分钟。想起李琳爸爸前几天和她说找人的事情,心想,****的,合起伙来骗老娘。因为有事要办,所以忍了没做声。下午快到六点钟了,心不在焉和几个啰里八嗦的批发商谈完事,一肚子的铁观音茶叶水还在肚子里“咣当”作响,便怒火中烧匆匆赶到库房来。
而此刻,沈景冰正在认真清理菜叶子。
这快一个多月来的工作,带给他一些以前没有过的感受。沈景冰想起在网上看过的一段话:
当年我用一分钟的时间算了一下上班的结果,于是我离开了。上班很简单,就是生活很困难。创业很困难,就是生活很简单。很多人有体面的工作,并没过上体面的生活。创业不体面,生活很体面
——据说是李嘉诚说的,当然这不一定可靠。现在网上经常有人假托名人说话,比如:吃杂酱面必须放鱼香——孟子。但不管话是不是李嘉诚说的,沈景冰觉得确实很有一定的道理。之所以说“有一定”,是因为这句话只反映了事物的一个侧面,出自一个在商业上成功人士之口。如果随便去访问一下那些历尽沧桑,但最终无法逃脱生意失败的命运,准备转让店面或者公司即将破产的人,可能也会有不同的说法。报纸上,就连著名的文强到了最后,也很感慨地对看守说:当个普通警察真幸福。
说话分两头说,沈景冰一边带哲学思考一边理菜叶子时,似乎并未意识到,暴风雨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