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点钟,肚子开始饿起来。沈景冰煮了碗面吃,因为没得油海椒和猪油,吃得捞肠寡肚的。《水浒》里面鲁智深老是爱说的那句“嘴里淡出个鸟来”,觉得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吃完后沈景冰坐在沙发上看了阵《动物世界》,依然觉得无所事事,穿得衣姿式姿决定下楼去沙滨路逛一圈。
夕阳的余晖渐渐在嘉陵江边淡了下来,在依然热气腾腾的空气中留下一天最后的剪影。滨江路上车流堵成一行,缓缓前行。三三两两散步的人在被绿化树隔开的人行道上闲逛。孤身一人的沈景冰,一边走一边想起原来还有两个兄弟伙,张二狗和刘三,隔三差五可以聚一聚,偶尔有个啥子事彼此还可以相互照应。现在一阵风吹过,兄弟伙也不见了踪影,令沈景冰怅然若失,浮想联翩:都说崖山之后无中国,也许是真的。古人好耿直啊,看看《刺客列传》里面一诺千金的专诸、要离、荆轲,还有不离不弃刘备关羽张飞。和他们三兄弟比起来,不过就是多了一道斩鸡头烧黄纸的手续。沈景冰心想,张二狗把自己赶出来,还接受得了,只是有点误会;但刘三如果真的是抢了老子的工作,就有点牙刷了。沈景冰一边走,心里觉得不舒服。不就是一个工作么?恁个多年的感情,犯得着咩?
快走到石门大桥桥头的时候,看见一栋楼前面的空地上围了一大堆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很大。据说喜欢看热闹是内心落寞的表现,不管心理学家说的是不是真的,但确实是沈景冰的业余爱好之一。偶尔走在大街上,旁边有个打架戈裂甚至老太婆吵架,只要时间允许,必定看到收场为止。沈景冰赶紧走过去,挤进人群。卧槽,四个城管想没收两口子的烧烤摊。烧烤工具和菜盘子都丢在皮卡车斗斗头了。但那两口子没散劲,男的脸都被打肿了,鼻血还在流,寸步不让地挡住车头;女的在哭,手拉着皮卡车的门把手。周围的群众围着皮卡车,大声谴责城管,但那四个穿制服的人根本把这些人视若无物,使劲想把男的拉开。女的一边哭一边对周围的人说:
“这些人太坏了,上周已经把我们的东西收了一次了。我们都是晚上出来,渣子都是用口袋装好带走。大人没得工作,娃儿要读书,总要给我们一个活路啥?”
女子浓重的郊县口音让沈景冰听了觉得好难过。
一个老头对城管说:
“你们不要他们摆摊,撵起走就行了,何必打人砸东西嘛?都是些穷人些”
一个制服扣子解开,露出胸前黑毛的年轻人指着老头说:
“老屁眼虫,关你锤子事,滚一边去,不要干扰我们执法”
老头也是干筋火旺的,对黑胸毛说:
“你个龟儿有妈生没得老汉养的,骂人干啥子呢?你打不打我嘛?”
说完走上前顶在黑胸毛面前,两个人鼻子尖尖都快挨到了,像拳赛称重仪式结束后拳手搞目光对峙的把戏一样。树荫子底下的人群越来越多,越围越拢,不知哪个喊了声“打死这些****的”,话音未落一个没啃完的包谷壶壶就扔进来,砸在皮卡车的挡风玻璃上,“bang”的一声又弹回来,落在地上。“打”,人群一声喊,四个刚刚还气势如虹的制服青年转身就开跑。人群又喊,“把****的车抽翻”,于是人群跟着喊“抽翻,抽翻”——这回轮到驾驶员嚇昏了,赶紧跳出来求爹爹告奶奶,说车是他的,是城管租的,他和这事一点关系都没得。人群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吼了几声就算了。两口子赶紧跳上皮卡车,把东西搬下来,收拾好挑着走了。
沈景冰突然想起昨晚在电脑里看的一个视频:一辆途锐停错了地方,轮子被城管锁了。可能商量失败,途锐车主当着城管的面,拿把锤子把锁砸烂了,开着车扬长而去。看着卖烧烤男的血迹斑斑肿得老高的脸,沈景冰感到莫名的感伤。那几个城管看样子也不是啥子有钱人,沈景冰百思不得其解,是啷个样的理由,可以让穷人对另外的穷人冷血至此呢?钱?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沈景冰浑身一冷。
突然间,沈景冰想起和陈卉父母见面的情景,心里隐约觉得担心起来。过去好几年了,今天突然想起来,沈景冰觉得当时各人就是一个哈的,还以为真的是未来的老丈人老丈母接见自己,心高彩烈的做好了登堂入室的准备。没想到陈卉妈老汉连门都没让他进,直接把他堵在七星岗的一个小馆子里。可能陈卉妈老汉早就对沈景冰的情况了如指掌,就是来摊牌的,沈景冰却一无所知。见面后陈卉妈老汉简单点了几个菜,先是把沈景冰从头到脚来回扫描了一番。简单寒暄几句之后,陈卉妈妈就再没说话。陈卉老汉倒是多问了几句,主要是关于沈景冰家里的情况,问沈景冰妈老汉做啥子啊?家里几个人、将来准备做点啥子之类。沈景冰也没多想,噼里啪啦一一如实作答。现在想起来,沈景冰觉得各人那时完全就像抗日神剧里面那些没得脑花的鬼子一样,刺刀上撬起老乡的鸡,跟着陈卉这个王二小,毫无防备地走进了游击队的伏击圈。果然,饭没吃完,陈卉妈妈带着陈卉先走了,剩下陈卉老汉代表政府代表人民向鬼子开了枪。剩下沈景冰在枪林弹雨中挣扎。
陈卉老汉一说陈卉毕业后要去美国,沈景冰瞬间就明白了。他梦寐以求的爱情需要功德圆满,中间隔着的不仅是张结婚证恁个简单,现在中间还隔着太平洋。就各人那两把水,三峡大坝修好,游过巫溪段长江可能都恼火,更不说太平洋了。整个饭局菜都没来得及吃两坨的沈景冰,低着头一言不发听着陈卉老汉说完,红起块脸,站起来就走了——连招呼都没打。
尽管下午在床上,李琳说她老汉一直是她那一头的。但沈景冰毕竟被伏击过一回了,再加上这些年在外面东飘西荡,吃了不少苦,知道了世事的不易,所以也不敢轻易确认李琳老汉今天到底是来政审的还是来搞伏击的。但想勒些有啥子用呢?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刀山火海也要去滚一圈。沈景冰暗自下定决心,见面会上一定要稳重,多听,少说。万一有啥子不对,又遭打了伏击,也要忍住,绝对不要像个瓜娃子一样丧失尊严。所谓谋定而后动,沈景冰开始往回走。尽管前前后都想了一遍,心里却依然七上八下的。
诺曼底登陆那个D-day被称为最长的一天,因为一百多万人一窝蜂登上法国海滩,还有对面德国人的枪林弹雨;今天对沈景冰来说,是过去人生中最长的下午。如果在沈景冰出租屋的顶上装一个监控,会看见沈景冰在屋里屋外来来回回转了几十回,在镜子面前照了几十回。用手撩头发几十回。镜头如果拉近,还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在一会充满焦虑,一会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之间变换。
和上一次受到可能是老丈人的接见显得兴奋不同,这次沈景冰心里满是老江湖一般的稳重——不仅没有兴奋,反而充满担忧。到了七点钟李琳打电话来,问沈景冰想吃啥子?沈景冰说随便。李琳说吃炒菜可以不?沈景冰表示没意见。李琳说七点半过来接你,不要乱跑。沈景冰挂上电话又是一阵心跳。还好恋爱不是老头老太婆的运动,要不然七老八十的,心脏一哈哈跳一阵一哈哈条一阵,估计还没把关系定下来就因为心肌梗塞洗白了。快到八点半,电话终于响了,是李琳,笑嘻嘻地问沈景冰在干啥子?听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其实下午分手时,李琳有点不好意思,没敢给沈景冰解释为什么要晚上八点喝夜啤酒,是因为老太婆要回来吃饭,李琳老汉要煮饭,还担心老太婆盘问,所以根本不敢出来。其实老太婆也未必会盘问,只不过两爷子都有点心虚,于是决定喝点夜啤酒。沈景冰说在看电视,李琳说马上要到楼下了,让沈景冰赶紧下楼来。沈景冰一边说要得,一边站起身来。感觉自己像《大内密探零零发》里,老丈人当众宣布看见周星驰去了妓院时那样,小心肝开始狂跳起来。沈景冰觉得自己有点分裂了:一方面提醒自己稳重,放慢动作。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飞也似的打开门冲下楼梯。
爬上十几步梯坎,看见李琳的蓝色奔奔就停在路边。拉开车门坐进去,迎面而来的,是李琳温润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