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QQ一只耗子一样的头像在闪,点开一看,是水獭昨天的留言:神经病,我****先人板板,露一脸又不见了,又回歌乐山去了咩?沈景冰忍不住笑了,看见水獭还在线,于是给他发了条私信,问了个好。水獭立刻就回复了,问沈景冰在哪里,沈景冰说在重庆。水獭叫马一青,是沈景冰大学的室友,两个开车上学的富家子弟之一。矮胖矮胖的,头发像金正恩一样往后倒,油光水滑的,加上冬天爱穿一件裘皮大衣,落下个外号叫“水獭”。说话还是原来那么粗鲁,回答说你说尼玛个铲铲,我们都晓得你在重庆,老子还不是在重庆呢,好多同学都在重庆。沈景冰有点不好意思,说在沙坪坝。水獭问结婚没得?沈景冰听了心一酸,说媳妇还不晓得在哪个丈母娘腿肚子里钻筋呢。水獭说,牙刷,陈卉呢?沈景冰说在美国,早把自己蹬球了。水獭迟疑了一下,然后问真的咩假的?沈景冰回答,真的。水獭回答:我们早就晓得你们成不了,不过也没球得啥子大不了的,天涯何处无芳草,打起电筒继续找。
水獭问沈景冰在哪里发财?沈景冰说工作都没得。水獭说你又给老子装嘛,沈景冰有点脸红,说,真的,刚刚把工作除脱了,正发愁呢。水獭停了一会,突然问,我说兄弟,这些年你都在外头搞些啥子?没有一个人找得到你,上次同学聚会我们还在讨论,说你读书的时候就不开腔不住气的,也不和人来往,还以为你要么发达了生怕我们来沾你的光,隐身了;要么就是抢银行遭枪毙了,你啥子意思啥?——说得沈景冰有点脸红。停了一会,也许是因为这些年艰苦的漂泊,洗去了不少年少时虚荣的铅华,或者是水獭坦率的问答,让沈景冰曾经介意的东西似乎开始释怀。于是坦率地回答说,读书的时候屋头穷,新衣服都没得一件,一个月吃一回肉,不好意思和你们这些嗨哥往来。毕业后找的工作基本上不是建筑工地拉钢筋搬水泥,就是船厂烧电焊,实在是不好意思和同学联络,怕你们见笑。水獭发了几个冒火的头像过来,然后说:老子真的想说你几句,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爱装逼,读书的时候也不和同学来往。其实我们都觉得你人还是不错,想和你接触,但你总是摆起一副看起来爱理不理的样子,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我们啥时候得罪过你咩?听水獭这么一说,沈景冰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以前很少回忆大学时候,总觉得同学都看不起他,对他不好,甚至还以为会像看待马加爵一样看他。今天和水獭聊了几句,回想起来,觉得还真是说不出以前同学们哪里对他不好或者看不起他了。沈景冰心里暗自有点惭愧。
最后水獭问:“真的没得工作了?”
沈景斌回答说,真的。
“想找个啥子工作嘛?”
“随便啥子,能养活各人就行了,真的”
水獭沉默了一会,说:
“如果是真的,想不想来我这里上班嘛?”
“当老板了所?”
“**个老板,给老汉打工,帮他跟单”
“你们做啥子嘛?”
“小化工厂,帮人搞加工”
沈景冰听了觉得很为难,说:
“毕业这几年,除了拉钢筋、搬水泥和烧电焊,啥子都不会,我来做啥子呢?”
“跟着我跑单、管哈生产啥,我还不是不懂化工,学嘛。你读书的时候成绩不是还可以都嘛。我都学得二懂二懂的了,你还担心个锤子?不过要说清楚,厂有点偏,在合川三汇那点去了,有啥子没得?”
“天天都在厂里啊?”
“可能一半时间在厂里,一半时间在城头和我一起跟单、买原料、发货”
沈景冰听了,长叹一声,心想老子这一辈子大概注定都只能在这些旮旮头了。想了一下,说,好嘛,啷个联系你呢?水獭发了三个发狂的头像过来,然后说:你把你那全世界都不晓得的电话号码给我留一个,我就可以联系你了啥。沈景冰连忙把手机号码发上去,没得十秒钟,电话响了,一接,水獭莽粗粗的声音就传过来:
“神经病,我X你先人,这是我的电话,你现在住在哪里?”
“李子坝?”
“李子坝哪点?”
“看守所旁边”
“你看你选尼玛些地方哦,和歌乐山也差球不多,我明天上午十点钟来接你”
沈景冰还没来得及说“要得”,水獭已经把电话挂了。
半个小时以前,沈景冰还在为饭碗发愁。没想到毕业快五年了,第一次和同学水獭在QQ上聊尼玛一阵,居然把工作聊成了。沈景冰想,周星驰同学在这一刻会说什么呢?他一定会说《唐伯虎点秋香》那句:人生的大喜大悲有时真是来得太快了,搞得人都想尿尿——对沈景冰而言,专心地坐了半天,还真的想尿尿了。
在厕所一边嘘嘘,一边想刚才的事,半天没回过神来。
沈景冰回忆起以前和水獭一个宿舍的时候,觉得俩人关系一般。主要的联系来源于水獭经常逃课,成绩不好,要找沈景冰抄作业。考试的时候也给水獭递过几次条子,仅此而已。其实对于学生时代而言,如果一个学生成绩不好,而在考试的时候收到过别人的条子,基本上就属于救命之恩再生之德了。开始的时候,还和水獭一起耍过几次,但因为家庭条件实在相差太远,自己三年几乎没制过新衣服,而水獭一天穿装换套的。这都不算,****的还有一个雪弗兰两厢,每个月油钱都要花五百。偶尔听说他们出去过个生,也要花尼玛几百块——沈景冰觉得要是换了自己,儿不遭老汉绑起来送去劳教。类似这样的事情让沈景冰陷入了深深的自卑,特别是偶尔,爱开玩笑、口无遮拦的水獭说些话,会令沈景冰很难堪。所以渐渐刻意避免和水獭打交道,特别是后来和陈卉好了以后,甚至和班上同学也渐渐不再往来。
毕业这几年,和刘三、张二狗相处,喝醉了可以在街边睡着,因为没人认识。在建筑工地、汽修厂、船厂充满各种汗臭的工棚里,同事间无情的戏虐,还有这些年耳濡目染以及亲身经历的种种为生存的担忧,在今天和水獭毫无顾忌的聊天中,沈景冰才发现自己以前全部装出的矜持、脆弱的自尊,早已荡然无存。
这也算一种成长么?蛇蜕皮,螃蟹脱壳是这种感觉么?沈景冰回答不出来。
生活就是这样一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时刻如影随形。像江水之于岩石,看上去根本没什么影响,但实际上,每分每秒都没停止过对岩石的浸蚀——以前学校门口那块奇形怪状的太湖石,别人说是湖水造成的,沈景冰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但今天,沈景冰第一次蓦然惊觉到自己的变化,感受到了时光对自己的雕刻,像见过的那块太湖石,浑身全是窟窿却不再在意自己的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