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残酷的战争打到后期,男人打光了,就轮到女人上场了。律师事务所楼下几分钟没有硝烟的战争把三个男人打得傻的傻,跑的跑,然后唐小榕站了出来。这个看上去不多言不多语的女人,很冷静地对沈景冰说:
“兄弟,你帮我们做了很多事,不好意思,拖累你了。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来办就是。我和刘三去找律师,你晚上回来吃饭,以后住我们那里就行了”
说完拉着刘三就往大楼里走。沈景冰想了一下,喊住了他们,说:
“既然这样,把张二狗的钱还给他”
刘三听了,把钱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沈景冰,说:
“替我给张二狗道个歉,有些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
沈景冰接过钱,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在街边站了一阵,打了一个摩的,直奔张二狗的馆子。到了门口看见狗嫂在门口理菜,便上去打招呼。没想到狗嫂理都不理,只伸着脖子朝里面喊了一嗓子:二狗,神经病来找你。过了一会,张二狗围个油浸浸的围腰,懒洋洋地走出来,把沈景冰堵在门口,那意思是都不想沈景冰进门。一看这阵仗,沈景冰也不想说什么了,默默地把一万块钱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张二狗。张二狗收起钱,叹了口气,对沈景冰说:
“兄弟,你也听我劝一句,少和刘三两口子来往。这两个霉伤心,要害人的。你还年轻,球钱没得,各人好好去找个工作,不要一天为这些球莫名堂的事情浪费时间了”
说完转身进馆子去了。听了张二狗的话,委屈和羞愧一起涌上心头,沈景冰真是百感交集,不觉眼流流出来。狗嫂看见沈景冰哭了,觉得于心不忍,走过来,问:吃不吃碗面再走?沈景冰心想吃个锤子,头也没回就走了。
一边走,沈景冰奇怪地想起上大学时听一个数学家演讲时讲过的一件事。数学家是个很老的老头,估计有七八十几岁了。在演讲中讲起自己**********被流放到草原放羊的经历,说他一直怀疑零和无穷大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举了个例子:第一次放羊时尿涨了,就问一起的牧民,哪里有厕所?牧民大吃一惊,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哈哈大笑,执着茫茫草原说:那,全是厕所。于是老师说:草原上没有厕所就是零;没有厕所就意味着遍地都是厕所,就是无穷大;在某些特定的时候零和无穷大是一样的,但他无法证明这一点。
在公交车站,突然觉得无处可去的沈景冰为数学家的这一不完全归纳法又增加了一个例证:无处可去就是随处可去——沈景冰随便跳上一辆人少的公交车,找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也不管它会开往观音桥还是毛里求斯。
张二狗的话如同暮鼓晨钟,醍醐灌顶,让沈景冰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倒不是说刘三两口子会霉人,是想起自己从老家回来这十几天一直在闲逛。才想起自己是这个世界里为数不多的一天没有收入就可能饿饭的人,感觉吓得冷汗都出来了。然后人生瞬间就有了方向——像《谍影重重》里那个里失忆的间谍所做的,迷失了就回到最初——沈景冰跳下车,转了趟车直奔街心花园劳务市场——人生第一次一个胖婆娘给他门卫兼清洁工工作的地方。沈景冰下定决心,不管是个什么工作,不管工资多少,只要包吃住,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终点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才发觉”——姜育恒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唱出这一句歌词?
整整四年之后,沈景冰再次站在他成年人生的起跑线上。和一群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婆、破衣烂衫拎着各种工具的木匠、泥水匠、棒棒站在一起。和四年前唯一不同的是,身上穿着黑色的世界名牌。其实后来沈景冰也知道了那是**个世界名牌,“最后一个月”的牌子挂了半年了还在那里。沈景冰神情游离地站在奇形怪状的人群中,奇怪地想起大学时同宿舍的两个富家子弟同学,在外面租房子,每天开着车来上学。看着远处一个幼儿园墙上的标语,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沈景冰觉得不要说什么起跑线,自己特么的还是液体的时候就已经输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呢?没过十分钟,一个四五十岁搽脂抹粉的老婆娘走过来,小心地看了他几眼,低声问:兄弟耍不耍?沈景冰心里一颤,一种羞愧如同潮水般从心底的最深处涌上来,淹没了整个世界。沈景冰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属于这里,虽然也不知道属于哪里,但一定不能是这里,死也不能。沈景冰转身就跑,沿着布满落叶的街道,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区——
汗水、泪水混合着尘埃。
沈景冰决计不再回到从前,也不想回到刘三那里了。那么住处呢?沈景冰想起上次和李琳去找的那个出租屋。老式房子,五楼,没电梯,两室一厅,大约五十平米。虽在李子坝的角落里,交通倒是方便。李琳最终和老板谈成一个月七百,但留了个尾巴,说考虑一下。当时沈景冰觉得太贵了,没吭声,所以就拖下来。今天反正横都横了,七百就七百。于是打电话给那个房东,把房子定下来。房东是个老太婆,在电话里说房子是女儿的,要沈景冰把钱准备好,半年一缴,房租四千二百,一千块钱押金,一共五千二,一会让女儿来拿钱,顺便把合同带来签了。沈景冰赶紧到银行把钱取出来,顾不得心痛地又流出一斤鲜血,叮叮咚咚跑到楼下等着。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一个年轻女子远远地走过来,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越来越近,看起来很漂亮。不知为什么,那女人越走近,沈景冰心开始跳起来,觉得很熟悉。是的,熟人,这世界有时会小成一座独木桥,连两个人都错不开身——那个女人越走越近,脸上也开始流露出惊奇的表情,因为她也认出了沈景冰,而且,俩人都脸红了:就是在半年前在舞厅认识并搞了一晚上一夜情那个女人。
啥话都不说了,俩人小心翼翼签完合同,交接完钱,女人甚至数都没数就放进包里。互相留了个电话,还给了沈景冰一个卡号,说如果半年之后还要续租的话,直接把钱打上去就可以了。但卡号要留名字,女的说自己叫张芸,沈景冰红着脸说叫我小沈。然后张芸问还需不需看房?沈景冰说上次仔细看过了,不需要。张芸就把钥匙和几张缴费的卡交给沈景冰,两人就各走各了。走的时候,张芸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景冰一眼,随口问了一句,“你还没结婚啊?”,沈景冰一听,脸涨得绯红。张芸都走了半天,沈景冰心里还跳得“咚咚咚”的。
进到五楼的房间,属于拎包入住那种,干净整洁,家具和电器全部都有,只是闭路、水电气费还需要自己缴。沈景冰想起了自己放在张二狗家里,还装满全部家当的化肥口袋,就打电话给二狗说了一下,搭了摩托过去拿。和二狗告别的时候,二狗似乎还没从早上的事情中回过神来,俩人几乎没说什么,就分开了。拎着装着铺盖枕头的化肥口袋,沈景冰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想起张二狗、狗嫂、刘三甚至还有唐小榕。他们曾经那么多年那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过,如今,几分钟的时间,就分开了。这让沈景冰奇怪地想起老家树林中的鸟群,因为风雨或者惊吓,瞬间便各自飞走。
在艰苦的人生中,人和鸟儿有区别吗?
回到五楼的房间,沈景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仔细检查起来,就是那些过去在夜晚羡慕过的,在远处闪烁着灯火的房间之一。其实是一室一厅加一个书房,在沈景冰的眼中就是两室一厅。地面是褐色的大理石瓷砖,卧室有整体的壁柜,带着床垫的大床;书房有一面墙的书架和一张小床,都有床垫。厨房也是整体的厨具,很多抽屉,墙上有柜子,抽油烟机、燃气热水器、煤气炉子上一个炒锅一个锑锅。还有电饭煲、微波炉、冰箱,客厅有壁挂的电视机、一套转角布沙发,还有茶几、小板凳。总之,如果不是价钱贵了点的话,在沈景冰眼中,简直像天堂一样的地方。沈景冰忍不住无限感慨:有了这么一间房子还不自己住,要拿去租给别人,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要是自己有这么一套房子,老子连门都可以不出,先在屋里睡一年再说。
沈景冰甚至都没想过这套租出来的房子,会不会是因为主人还有一套更大更好的?这是人的思维有趣的地方,在哪个山头唱哪首歌。好比那个笑话说的——古代穷人家的两兄弟,在冬天的早晨被迫出去砍柴。又冷又饿的弟弟忍不住问哥哥:皇帝应该不会自己砍柴吧?哥哥一脸不屑地回答:SB,皇帝啷个会自己砍柴?都是别人给他砍好,他只管躲在屋里烤洋芋沾海椒面吃。
感觉像新狮王第一次开始巡视属于自己的土地,沈景冰真是满意极了,刚才心子流血和上午各种意外受伤的疼痛立刻减轻了不少。从化肥口袋里把棉絮、铺盖、枕头拿出来铺好,使力往床上一倒,弹起来多高,接着又弹了几下,感觉真是爽死了。
所谓心随境变,换个发型就可以换个心情,更不用说第一次住进了商品房。沈景冰躺着床上,似乎古往今来的忧郁全部一扫而光。想起刚才还流着泪在街上跑,不觉有点羞愧。现在心想,要是能把父母接到这里来住,该多好啊?紧接着想:要不要给李琳说呢?
再接下来,环视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房间,必须去超市买些生活必需品。于是赶紧跑下楼去,走了20分钟,来到附近超市买了十斤米,两斤肥肉、牙膏牙刷、酱油、醋、盐巴、肥皂、一把干面、一把瓢儿白,一结账,一百多块,沈景冰心子刚刚停止飙血那个地方又开始往外滴血。不过把这些生活必需品往家里一放,感觉整个屋子立刻充满了勃勃的生机。沈景冰躺在沙发上,把超市买东西给的那张条子拿出来仔细看了一下,觉得必须马上开始工作,不然要不了几天,个人的国民经济就要破产球了。下午三点多,沈景冰给自己做了第一顿不知是晚饭还是午饭的伙食,炒个回锅肉,才想起忘了买白糖,特别是郫县豆瓣,这一人类调味品史上程碑一样的东西,不禁懊恼不已。吃完饭后,把屋里东西收拾了一下,在书房的角落,堆着几个大纸箱,是房东的东西。纯属好奇,沈景冰随手打开了一个纸箱,里面露出的东西令他心跳加速:一台台式电脑。
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沈景冰是青年中的奇葩,IT业的败类。这个原来成绩还不错的计算机大专生竟然因为长期居无定所,加上舍不得钱,毕业四年竟然没为自己买一台电脑,哪怕是二手的。所以,一台破电脑,只看见主机、显示器和鼠标,CPU、内存条还有没得都不知道,居然令他激动起来。难怪看见书房里有计算机桌,甚至网线接口都还在。他对着箱子里的电脑看了很长时间,终于拿出手机拨通了张芸的电话。支支吾吾了半天,张芸有点警惕起来,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沈景冰才说你那台电脑可不可以用一下。张芸听了笑起来,说可以,但很久没用了,不知道能不能用,你要用就拿去用,但不要把原来的文件弄不在了。沈景冰满口答应,挂掉电话后,飞快地把电脑搬出来,小心翼翼放在书房的床上。从工具箱里拿出螺丝刀在手中掂了掂,习惯拿焊把的手都有点不习惯这些小工具了。沈景冰把机箱拆开,把里面的硬件逐个检查一遍,找了个毛巾把机器里面的灰仔细地擦了又擦,用嘴吹了又吹,肺都吹出来了。重新装好后,放在计算机桌上,把线接好,插好插头,一摁开机键,显示屏闪过一道亮光,硬盘发出一阵响声,沈景冰心里乐开了花。然后开始整理电脑,从专业水准的角度看起来,这台电脑自从买来,就没整理过,垃圾堆积如山。对还算是专业人员的沈景冰来说,这是小儿科。每个懂电脑的人都知道,电脑是个人隐私的一部分。像顺口溜说的,千万要当心的,有开发商的楼盘、股市的大盘和前男友的硬盘。沈景冰对里面的几个文件夹进行了备份,但没打开。唯一不能避免的是,点击QQ,看见了一个QQ号码,应该是张芸的。本来想删掉,想了想,没删。
总的说来,沈景冰是个简单的人,刚才还在为租房子租金和生活花费太高心子流血,一看见电脑马上又觉得头都进去了还管脚干什么。立刻打电话给中国电信开通了网络。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在家里上网的瞬间,沈景冰觉得自己和早已作别的世界恢复了联系,像独居已久的鲁滨逊突然间看见了海天深处隐约着的船帆。第一次在线而不是隐身登录了自己的QQ,点开大学同学群,犹豫了半天,用有点颤抖的手指,输入了:嗨,大家好。然后等着,大约过了五分钟,一个叫水獭的室友回复了:大家注意了,我们寻找很久的神经病终于从歌乐山出院了。紧接着各种问候纷至沓来,沈景冰赶紧换成隐身状态,眼睛一下子湿润起来。其实沈景冰以前在网吧偶尔也隐身进到同学群里,看见他们在热烈讨论,聚会都好多次了,特别是最近一直在讨论毕业五年聚会。沈景冰曾冒过一个泡,刚说话,就有同学要求他视频。他不敢让同学看见自己破衣烂衫坐在网吧里,一副颓废的样子,赶紧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