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冰在张二狗那里吃了碗面,回到张二狗家,洗漱之后看了会电视,刚躺下没几分钟,李琳电话过来了,在哭。本来很疲倦的沈景冰大吃一惊,瞌睡飞出九霄云外。连忙问出了什么事?李琳一边抽泣,一边说没什么,小事,和妈妈吵架了。沈景冰突然感觉应该是因为他们的事,迟疑了一下,问:
“是不是因为我?”
李琳没吭声,就意味着,是。沈景冰沉默了,不晓得该说点啥子,陈卉老汉全身上下打量他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一瞬间,今天下午对未来的所有憧憬烟消云散,沈景冰不由自主紧张起来,问李琳:
“你们说啥子嘛?”
李琳想自己还在想办法,就索性把今天晚上和妈妈吵架的事告诉了沈景冰。沈景冰一听,一阵熟悉的悲凉从心里涌起来。有气无力的声音,充满了惊恐,也充满绝望,沈景冰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那我们啷个办呢?”
因为事情说完了,李琳心里冒椒火辣的,也不晓得再说点啥子,就沉默了片刻。这多少有些熟悉的沉默,对沈景冰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以为李琳像陈卉当年的沉默一样,沈景冰瞬间有点崩溃了,觉得自己好像才是该哭的那一个,没说什么,就挂上了电话,而且把机关了。
在这个世界里,不管一个人多牛逼,总会因某些缺陷,处理起有些事来会感觉非常力不从心。譬如《水浒》中,陆战之王黑旋风李逵遇到张顺,因为毫无水性,完全没有悬念被浪里白条拖进水里淹个半死。这一次,沈景冰突然感觉会再次因为没钱,李琳的妈妈会而毫不手软地淹死他的爱情。该如何应对她妈妈,对沈景冰来说,完全手足无措——好比让一个哑巴去参加中国好声音。上次被陈卉的妈老汉完爆得体无完肤,甚至后来陈卉去美国后,还到过她家一次去看望她父母。其实那时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只是想到俩孤寡老人在家,看看能不能帮忙做点什么。没想到老两口以为这个臭不要脸的还心存幻念,几句话就把沈景冰打发出来,走的时候甚至要把沈景冰买的水果还给他。这令沈景冰尴尬不已,觉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我拎着水果来看你,你却要把它还给我。
想起课文上那句话: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沈景冰觉得悲剧似乎再一次摆在了自己眼前,而这次,有可能让他失去令他从未有过的心动的女人。
和刘老伯一起躺在张二狗家的床上,各种暗流汹涌,悲从中来。
沈景冰心想,如果自己有一套房子的首付,一份固定的职业,比如公务员之类,就可以昂首挺胸走进李琳家里,对老太婆说,我准备把你女儿带走。但他没得,他的总资产原来是三万,刘三爸爸治病借了一万,还剩两万,回家买东西和这段时间无职业的消费,用掉了三千,还剩一万七千。虽然走的时候妈妈对他说,这几年他断断续续寄回家的钱一直给他存着,有三万多了。老两口省吃俭用还存了七万,如果将来他要买房子,可以全部给他。但沈景冰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动父母的救命钱,万一二老有个生疮害病没钱治就完蛋了。又开始计算,买套八十平米的房子,假如要五十万,首付十五万,装修、买家具五万。这么一计算下来,一万七到二十万之间的距离,就是沈景冰心里距离李琳家的距离。不间断在船厂当电焊工,一年存五万,加上妈老汉的钱,还差两年。
突然想起上次在电视上看的,广东抓的一当官的,一顿饭就吃了十四万,沈景冰觉得真尼玛有一种想揭竿而起的冲动。
“勒还搞个锤子啊”
热泪横流的沈景冰长叹一声,把对面的刘老伯惊醒了。坐起身来想看发生了啥子事,沈景冰赶紧把铺盖抓过来,把脑壳紧紧地捂起来。
那边李琳躺在床上,突然信号断了。赶紧打过去,发现沈景冰关机了,突然也心烦意乱的。心想,是没电了还是挂了啊?我也没说啥子,****的啷个火气恁个大呢?爸爸几次敲门想进来和她说话,李琳也不开门。看到妈妈态度这么坚决,爸爸又说不起话,感觉有点绝望。很多话也不敢给沈景冰说,怕伤他的心。在荣昌的床上,沈景冰给李琳讲过和前任的故事,说起前任的父亲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眼光落在快破洞的鸿星尔克上,沈景冰说的“当时心想再烂也是朝鲜国足赞助商,也是名牌啊”,想笑,眼泪却掉下来。不管怎样,明天去给他制两套新衣服再说。正想呢,听见隔壁妈老汉吵起来了。李琳连忙爬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妈妈说,如果娃儿执意和电焊工耍朋友而老汉不劝阻的话,就离婚。感觉爸爸也火了,说离就离。然后就是一阵东西扔到地上的声音。李琳倒不担心老两口会出什么问题,像父母一样五十几岁快六十的人,彼此早已经成为对方生活习惯的一部分,离婚的威胁就像拥有核武的大国间暗示要丢原子弹一样,都是屁话,因为最终都只是说说而已,谁也不敢来真的。不过听见他们吵架,李琳心里反而有点安慰,感觉至少还有人站在自己这一边。然后心情缓和一点。想给沈景冰发了个短信,意思是自己还是愿意的,大家一起来想办法。但想想算了,见面说得清楚些。
68
本来已经绝望的刘三,自从听了沈景冰转达的律师的话,每天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行。听说沈景冰从荣昌回来了,第二天请了个假,飞一般地赶到张二狗的馆子。张二狗一边挑面一边用言语把刘三修理得体无完肤。一夜未眠的沈景冰青起一块脸到达馆子的时候,张二狗在煮面,刘三在一旁洗碗赎罪。看见沈景冰进来,立刻把碗一丢,问:
“兄弟,律师啷个说?”
看见像惊弓之鸟的刘三,人瘦了一圈,可怜巴巴地望自己。无精打采的沈景冰都觉得有点不忍心。于是对他说:
“律师愿意代理这个案子,还有机会保住你的房子,不过代理费一万,还有其他的费用。”
“啥子其它费用?”,做生意一向对金额敏感的张二狗问。
“假如刘三房子值三十万,以损失一半为标底,少下来的钱,再收取百分之十。也就是说,刘三最后房子全部保住了,律师还要收一万五”
这是个不小的数额,刘三和张二狗听了都没吭声。
“律师准备啷个整呢?”,张二狗问。
“律师说,可以这样。就让刘三假装不晓得这件事情,也不晓得这个陈晓梅是假的。然后以长期分居,感情不和为由起诉陈晓梅,也就是唐小榕。然后和唐小榕说好,她啥子都不要,判财产全部归刘三。这样刘三的房子就保住了。然后刘三拿着判决书把房产证变回自己的名字,然后再把房子处理掉”
“那唐小榕呢?”,刘三问。
“估计也不会有大的问题,律师说,现在婚姻登记全国联网很不完善。如果那边没发现,就啥事没得。如果发现了,可能会起诉她赔礼道歉,赔精神损失”
“会不会坐牢?”,刘三焦急地问。
张二狗很不耐烦地看了刘三一眼:“你还管她啥子呢?”
刘三没理他,望着沈景冰,期待着答案。沈景冰以为刘三是顺便问的,回答说:
“律师说不得坐牢,因为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后果”
刘三接着问:
“精神损失要陪好多嘛?”
“对方最多要求十万,判的话可能会少点”
“哎”,刘三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二狗脸色阴沉下来,看着刘三,若有所思。沈景冰从来没见过一向心直口快的张二狗这样的表情,有点惊悚。
“对方有可能会不知道么?”,刘三问。
“律师说可能性很大,农村县份上,因为大部分人不愿意做婚检,个人信息也不是完全联网,所以一般会找个熟人就把结婚证办了,一般都不会查,但也不敢保证分之百”,沈景冰回答。
再基本弄清楚刘三还有很大的可能把房子弄回来,张二狗用从未有过的冷静的声音对刘三说:
“刘三,你听好了。我觉得现在你的脑壳已经摔得稀巴烂了。明天各人去找律师把手续办了,然后给那个婆娘打电话,让她回来,照着律师说的恁个做。我估计你也没球得啥子钱了,看在兄弟一场,还帮我挡过一砖头的份上,我借点给你,事情过了有了就还我。但有句话我要给你说清楚,如果你还在和那个婆娘渣渣瓦瓦的扯不清,又搞出啥子节外生枝的话,你记到,你就永远不要再来麻烦我们了”
说完就回厨房去了,刘三低着头没说话。沈景冰看了刘三一眼,叹了口气,对刘三说:
“我的哥,你看啥子时间有空,我陪你去见律师”
“明天”,刘三低着头,恶狠狠地回答。
本来头天说好沈景冰第二天陪着刘三去见律师,没想到第二天张二狗在早餐卖面的高峰过了,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和沈景冰一起去,于是俩人一起来到律师事务所。没想到快到楼下时,看见刘三一手揽着一个女人的腰,亲热地走在前面。单凭背影那****,张二狗就认出来是唐小榕,脸色瞬间就变了。沈景冰也有点诧异,喊了一声刘三,刘三回过头来,看见张二狗站在身后,赶紧把唐小榕的手甩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刘三丢下唐小榕朝俩人走过来,张二狗那个脸色,把沈景冰吓尼玛一大跳。等刘三走到跟前,张二狗往后跨了一步,和沈景冰拉开距离,然后看一眼刘三,看一眼沈景冰,大声对俩人说:
“你两个P胎神,霉冬瓜,合起伙来咚老子”
沈景冰和刘三当场就矿灯了,看着张二狗,不知所错。张二狗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接着说:
“刘三,老子早就把话给你说得很清楚了,但你不得听,还是非要和这婆娘搞在一起,老子无话可说了”
说完从屁股荷包掏出一匝钱扔在地上:
“这钱是我答应借给你的,以后有了还给我。我们到此为止,以后不要来麻烦我了。还有你,神经病,以后不要再回老子那里去了”
“我又不晓得啥子,关我啥子事呢?”
沈景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昏了,等回过神来,想解释几句,但张二狗一挥手,走球了,留下沈景冰和刘三在大楼的台阶上面面相觑,呆如木鸡。
刘三低估了张二狗多次的警告,以为是说起耍的。张二狗有一般做生意的人都有的习惯:信命。小的时候,读过中学的张二狗也被唯物主义教育成功地塑造成了无神论者,以至于院子里有个老头会看水碗,在年少的张二狗眼里就是一骗子。总想找个机会把老头拉下神坛。后来机会终于来了,二狗妈妈要回宜宾老家看重病瘫痪在床的外婆,临走时妈妈让老头看水碗。张二狗觉得机会来:假装虔诚地用纸把老头说的预言全部记下来。老头眼睛盯住水碗,说了几点:
1、进门会看见墙壁有裂缝,里面有条菜花蛇,不要打死它,赶走就行了。
2、外婆床底下有两个坑,必须丢一把米进去,然后用泥土填平。
3、房子背后阴沟里有三个圆东西,必须挨着摇动一下。
4、外婆床下的篾巴折断了三块,要把它换成好的。
5、最关键是这一条:如果外婆今年不死,会活很长时间。
回到几百公里以外的老家一一对照:进门就看见墙缝里那条菜花蛇、床下两个老鼠洞、阴沟里是三个不用的泡菜坛子、因为外婆瘫痪,翻身很麻烦,所以没看断了的篾笆折——把这些全部做完后,外婆过了那一年,而且至今还活着,当然依然还是瘫痪着的。一回来张二狗就想拜老头为师,被拒绝了,老头说:泄漏天机是短阳寿的——虽拜师不成,但张二狗的唯物主义世界彻底崩溃了。
中国古往今来就是个崇尚等级的国家,政治局就不说了,就是村委会,几个照理都算不上正式国家干部编制的人,开尼玛个会也要煞有介事地按照书记、村长、会计排座次。信命的习惯也是如此——换成政府官员、李嘉诚,那就是大师开光加著名寺庙每年的头炷香;到了张二狗这样的级别,这一高大上的习惯就沦落成:看相。张二狗喜欢天庭饱满珠圆玉润的女人,当然,这是高端的说法,简单地说,就是圆脸,狗嫂那种。他毫不犹豫地相信面颊上鼓出苞来的女人会克夫、尖下巴眼角往下弯的女人会惹麻烦。很不幸,唐小榕就属于后一种。张二狗第一次见到唐小榕就不喜欢她,并坚信是长这个脸型的女人给刘三带来了麻烦,也会牵连到他。所以多次警告刘三不准再和唐小榕来往了。没想到今天看到这一幕,才想起刘三为什么不准沈景冰回去睡,实际上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张二狗感到无论是智商还是感情,都受到了侮辱,甚至以为沈景冰一直知道内情,和刘三一起合起伙来骗他。
刘三心里很惭愧,但沈景冰纯属躺着中了一枪。站在旁边一直看着的唐小榕走过来,把地上的钱捡起来,递给刘三,对刘三说:
“把钱拿回去还给他,打官司的钱我来出”,然后回过头对沈景冰说,“兄弟,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我们住一起就是了”
瞬息之间,天地大变,沈景冰头脑里一阵云山雾罩,半天没回过神来。
其实中国人信命,并没有什么科学道理。只是因为在这个远远还称不上规范的社会里,被人生中太多的不确定和随时可能冒出的惊恐吓坏了。便指望在冥冥中中寻找到一种超越自然的力量,把自己罩住,这样可以得到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就像网上一个人说的:
每当看见说武媚娘、花千骨这些烂剧有多么火时,我就知道中国绝对不能搞民主。不然中国这么多****,我投票啷个投得过他们?
——心态大致也是属于这种被吓坏了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