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都来过三趟准备喊沈景冰出来吃午饭,老远就听见沈景冰一直在里面打电话,感觉是在和一个女的聊天,还没走到卧室门口又轻脚轻手退出来。快到一点了,沈景冰打完电话,穿好衣服走出来,看见饭菜摆了一桌子,父母坐在边上聊天。见沈景冰出来,二老连忙站起来。妈妈说:
“娃儿,肚子饿了哈?赶紧来吃饭”
“你们还没吃啊?”
“你妈妈不准老子吃,说要等你一起”
妈妈笑了一下,说:“我们也没饿”
“老子都要饿死了,还没饿”,爸爸不依不饶,脸色不好。
妈妈白了爸爸一眼。沈景冰不好意思地笑笑,没说啥子,就坐下来。
还是昨天那些剩菜热了一下,唯一增加了一份炒藤藤菜。一上桌子,妈妈把汤盆里的腊排骨捞了一大勺扣在沈景冰碗里,说:
“你从小就喜欢吃腊排骨,多吃点”
沈景冰夹起排骨就往嘴里塞。啃完一根后,抬头发现父母一直在望着自己,连忙招呼二老:
“看我干啥子呢?你们也吃啊”
“要得,吃,吃,吃”
爸爸妈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也端起碗,刨起饭来。对沈景冰一家来说,昨天晚上算得上大日子:原本是妈妈四姐弟难得的聚会,沈景冰又突然回来,一家人意外团圆。关于彼此杳无音讯的两年,沈景冰有好多话想说给父母听。无奈三个舅舅那个酒来势太凶残,这个找沈景冰喝了那个又来喝,按照规矩沈景冰还要回敬。感觉还没来得及吃了几口菜,就已经挂了。今天慢慢一样一样地品尝着昨天的剩菜,腊排骨、猪耳朵道道菜经典,感觉中华五千年火的艺术都在这几盘。狼吞虎咽的沈景冰感觉自己是在用实际行动向昨晚错过的美好时光致歉。
但每次突然抬起头来,都发现父母没啷个吃,在盯着自己看。
沈景冰觉得该停一下,和他们聊聊天。
“我们喝点酒吧?”,沈景冰对爸爸说。
“要得”,爸爸阴沉着脸,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
妈妈迟疑了一下,站起来,到房间里把昨天那个酒坛子抱出来。又拿出两个土碗,给两爷子一个倒了点。没想到爸爸说:“倒满”。看见爸爸神态自若的样子,望着一大碗白酒心惊肉跳的沈景冰心里暗自喊了一声“惭愧”——酒量上完全没继承到父辈的真传。
爸爸端起酒碗,对沈景冰说:“喝”,然后使力扯了一口,沈景冰也喝了一大口,一股熟悉的热辣,在整个胸腔弥漫开来。
“喝点汤,喝点汤”
第一口酒刚下去,坐在一旁的妈妈立刻站起来,给两爷子一个碗里加了一勺汤。
沈景冰觉得爸爸有话要说,他在找机会。其实心里猜到他要说什么,基本上就是想了解自己这两年在外面的生活。但又喝了几大口酒之后,爸爸一开口,却把沈景冰吓了一跳:
“娃儿,你再不回来,你妈妈眼睛就要哭瞎了”
沈景冰吃惊地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已经开始老去的父亲,眼中竟然含着泪光,满面怒容。
“我。。。”,沈景冰被惊着了,一时竟然语塞。
但父亲根本没有想理会他的意思,突然提高了音量:
“整整两年,你啥子消息都没球得。是死是活我们也不晓得。我们就只有你这一个娃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活起也没得啥子意思了。你还是读过书的,X你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道理你不懂?”
万万没想到父亲会说这样的话来,沈景冰瞬间魂飞天外。
在一旁流眼泪的妈妈听见爸爸说得有点过分了,赶紧伸手拉爸爸想制止。没想到爸爸一膀子把妈妈的手甩在一边:
“莫球拉我,昨天不是看你三个舅舅在,老子门都不得让你进。说一哈,这两年你在外面搞些啥子?”
沈景冰吓得筷子都掉到地上了。
“我,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们寄钱了?”,沈景冰憋了半天,憋出这句话来,其实他是想说寄了钱回来就表示还活得好好的。没想到爸爸听了竟然咆哮起来:
“要球你的钱。你的钱老子一分都没动过,都存在你妈妈那里。自从你往家里寄钱开始,你妈妈每个月一到那几天就往镇上跑,来回要走一个多钟头。去看你寄钱回来没得。今天没看到,明天又去;明天没看到,后天又去。有一回连续走了半个月也没看到你的钱。”
沈景冰听了很吃惊,抬起头来,眼神无声地表示不解。
“你以为我们是在等你的钱用?是不是?X你妈我们是在看你还活起没得”
爸爸怒吼着把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筷子又弹起来飞出老远。
本来还想吃饱喝足后流眼抹泪给父母撒撒娇,添油加醋讲一哈自己这两年在外面如何辛苦,又如何自强不息,说不定还要透露点他们儿媳妇可能有望之类的小道消息,期待得到父母颁发一个二等军功章。没想被爸爸九天十地菩萨摇头怕怕电光霹雳雷电掌劈头盖脸一阵乱打,竟然发现自己完全就是一个不忠不孝罪孽深重的流氓青年,至少应该判好几年。
沈景冰这才明白过来,难怪昨天晚上吃饭时,除了妈妈小心问了自己几句,包括三个舅舅在内的其他人,没有一个问自己一句关于这两年的生活。
其实他们都在责怪自己。
满怀的六月飞雪的窦娥冤屈涌了上来,又咽下去。说啥子都是枉然,泪流满面的沈景冰一口把剩下的半碗白酒喝下去,把酒碗往桌子上一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了声:
“爸爸,妈妈,对不起”
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妈妈吓坏了,连忙跳起来把跪在地上的沈景冰拉起来,回头骂爸爸:
“你酒胀多球了所?看把娃儿都吓到了”
说完又对沈景冰说:“莫球理他,走走走,我们出去”
沈景冰回到屋里,倒在床上伤伤心心哭起来。
外面,一向脾气温和的妈妈冲冠一怒,拍桌子打巴掌把爸爸日决得倒立起,总算给沈景冰挽回了几分薄面——但沈景冰一句也没听见,高粱白酒不早已把他诓睡着了,还扯起了扑鼾,梦口水流了一枕头。
55
一觉醒过来,沈景冰睁开眼睛,看看窗外都黑了。拿出手机一看,八点半。下午汹涌的泪水把积存在身体里面的有毒有害物质都带走了,酒也醒了,沈景冰觉得身体一阵舒服,但不知道这事啷个收场。听见妈妈的脚步声,沈景冰赶紧侧过身去,背对着外面。感觉到妈妈走进来,坐在床边。隔了一阵,听见妈妈轻声问:
“娃儿,醒了没得?起来喝点稀饭”
沈景冰一动不动。妈妈接着说:
“我今天把你爸爸吵了,他冒火走舅舅家打牌去了,晚上不回来”
沈景冰一听爸爸不在,动了一下身子,表示醒了,但一声不吭,表示还很受伤。
“不要和你爸爸生气,他就是个火爆脾气,过了就算了。这两年没有你的消息,他很担心你”,说完妈妈伸手摇了摇沈景冰的肩膀。沈景冰其实早就不生气了,相反真的觉得很惭愧。但既然妈妈跑来说情也算是代表爸爸下矮桩,总算让他找到个机会可以撒哈娇,便继续装起还在生闷气的样子。
奈何这个世界里,还有谁比妈妈更了解自己的孩子呢?
妈妈笑嘻嘻地接着说:
“好久没看到你哭了。让我想起你小的时候,是个好哭狗。一哭起来哟,两行眼泪在一张花脸上流出两条沟沟。清鼻子也跟着流啊,哭起来鼻子一抽一抽的,鼻涕泡吹起多大,还拿手去抹,一脸都是清鼻子,还有鼻屎”
侧着身子躺着的沈景冰一边装B一边脑补妈妈说的话,觉得再装下去就没得意思了,再忍下去也太特么不利于身心健康了。于是转过头来,靠在妈妈边上,把脸埋在被子里哈哈哈地笑起来。
晚上沈景冰一边吃着妈妈煮的菜稀饭下着泡萝卜,一边眉飞色舞地给妈妈讲起这几年的生活,从扫地看门,到建筑工地搬砖,再到汽修厂,造船厂,刘三,张二狗两口子,当然中间也省去你懂的几万字。尽捡好听的说,妈妈也听得哈哈大笑,看起来对自己也放心了。
沈景冰觉得妈妈有当领导的才能,对一件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以后,就想知道其他的。因为她老人家看出自己儿子已基本具备了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后,话锋一转:
“好久给我找个儿媳妇呢?”
沈景冰一愣神,头脑中闪过李琳的样子。是说呢还是不说?说吧,八字还没一撇;不说吧,好像又有那么一点线索。正犹豫呢,妈妈说:
“不管咋个样子,以后都要记得对女人好”
沈景冰瞬间无语了,心想:
“李琳要是像妈妈一样好就好了”
沈景冰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到屋里把自己那鼓鼓囊囊的包包拿出来打开,把给父母带的玲琅满目的吃的都拿出来。卧槽,黑鸭子,沈景冰拿出来闻了一下,还好,还没坏。基本上没仔细看清楚是些什么东西,各种五颜六色的包装就已经把妈妈欣喜得眼泪都出来了。
最后,沈景冰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手机,对妈妈说:
“来,我教你用手机,以后你们分分钟都可以找得到我了”
两娘母耍个手机一直操练到晚上一点多钟,第二天沈景冰醒过来已经是上午十点了。穿好衣服出来,爸爸回来了,和妈妈戴着草帽准备下地。爸爸看了一眼沈景冰没做声,脸色倒还好,估计气已经消了。妈妈说:
“桌子上有烙好的咩粑和稀饭,各人吃”
“你们要做啥子呢?”
“理红苕藤”,爸爸回了一句就准备往外走。
“等哈我,吃完了和你们一起去”
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没做声。
沈景冰抓起一个咩粑几下塞进嘴里,妈妈喊慢点慢点招都招呼不住,又把一碗稀饭倒进去了。
“找件旧衣服给我”,沈景冰一边嚼着咩粑一边对妈妈说。妈妈看了一下沈景冰全身黑色的世界名牌,笑了一下,进去拿了一套爸爸的长衣长裤出来。沈景冰换好衣服出来就和父母一起出去了。结果就是门口那块地,沈景冰一看,说:
“这么点点,你们两个回去休息,我一个人弄”
爸爸犹豫了一下:“你还行不行哦?”
“回去,回去,各人在院子喝茶”,说完沈景冰就下地了。
理红苕藤是种植红苕必须的一道工序,红苕是一种生长性强到落地生根的植物,藤长到一定时候,藤上会生出很多须根。必须把这些须根扯断,以保证营养全部供给茎块,也就是红苕。不然藤会很茂盛而红苕长不大。操作也很简单,抓起红苕藤扯起来,拉断须根,只要不把主根伤到就可以了。并顺便把土里的杂草拔掉,免得和红苕争肥。不过红苕一般和包谷混种,而这时往往是包谷林很茂盛的时候,包谷叶子很容易把穿行其间的人的皮肤割出口子,会很痒。所以即便天气很热,也要穿长衣长裤。
沈景冰在包谷地里穿行,一垄一垄将红苕藤拉起来又扔回去,像理发师一样将红苕藤统一翻向同一个方向。仔细把地里的杂草拔干尽,并堆在一起,等会拿回去,可以作为猪的饲料。大约搞了一个多钟头,因为手脚麻利,一亩多地很快要弄完了。这时电话响了,拿出来一看,一个似曾相识的号码,想不起是哪个,一接:
“哪个?”
“我是你老汉”
沈景冰一愣,就说号码看起来有点熟,就是给父母买的那个手机,还没来得及把号码存上去。妈妈在屋头把爸爸教会了,爸爸正爱不释手,想试验一下,就给他打来了。沈景冰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问:
“啥事?”
“你妈妈喊我问你,你买回来那个鸭子,是蒸热了就吃还是要切了炒点蒜苗在里头?”
“蒸热了就吃”
“要得,我给她说”
爸爸大概还不知道通话结束还要挂断电话,沈景冰听见他在那头给妈妈说:
“他说蒸热了就吃”。
然后就听见妈妈说:
“我说你几十岁了,一天到黑还像个小娃儿样,浪费钱,把手机拿过来”
“我还要耍哈”
“拿过来,听到没得?”,感觉妈妈有点冒火了,“昨天你吵娃儿吵得那么凶,你各人去喂条狗,让它买个手机给你耍。这是娃儿买给我的,拿过来”
听见爸爸在那头尴尬地笑,爸爸为他那句“养个娃儿还不如喂条狗”的豪言,两天之内连续被人奚落了两次。沈景冰站在红苕地里,全靠了一百多个忍字才没笑出声来。挂断电话后把号码存起,又接着翻起红苕藤来。
迄今为止,沈景冰原来气质非凡全世界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手机,联络人已经增加至七人:家里、李琳、刘三、张二狗还有三个舅舅,逐渐开始从神坛往下沦落。
人生就是这样,各种为了生存,慢慢从凤凰变成土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