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悄悄的院子,打扫得很干净;石块砌成的地面,依旧有些凹凸不平,有的石头缝还长出了青苔;一栋土墙房子立在院子里面,深黄色泥土敷的墙壁上,原来那条“晚婚晚育,少生优生”的标语还在,只是颜色淡了许多。而计划生育标语下面又多出一条“推广种猪人工授精技术”,还留了个手机号码——感觉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刚捡过的房顶上,瓦片整齐地排列着,一个捡房子用的楼梯还靠在墙边的屋檐上;房子边上散乱地堆着些柴火,两只小鸡在院子里乱跑,看见沈景冰进来,停下来脚步看了一眼,又忙着找虫子去了。
想象或者意淫,通常除了自寻烦恼之外,毫无益处。
想当年阿波罗11号登月时,南斯拉夫重赏全民竞猜,最终也没人猜出阿姆斯特朗要说“我的一小步,人类一大步”;回家路上,各种提心吊胆,各种暗黑的想象——两年后再次走进家门的瞬间,烟消云散。沈景冰看见爸爸戴着那副褪了色的塑料老光眼镜,端坐在麻将桌正对门口的位置,三个舅舅围坐在旁边。爸爸满是老茧的右手,正抓起一张牌停在半空,郑重地在喊:
“二筒”
意料之外也是人生常事,今天对爸爸也是如此。二筒打出去后,没听见意料中的有人喊“碰”,却意外听见有人在喊:
“爸爸”
爸爸抬起头来,瞬间愣住了:一个穿一身黑色的年轻人,拎着一个包包站在面前——时光凝固的一刻,爸爸用听上去多少有点惊慌失措的声音,朝厨房里喊:
“老太婆,老太婆,快点出来,你幺儿回来了”
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落地了,沈景冰忍不住笑起来,感觉爸爸说话的口气,像《大话西游》的最后,达叔抱着孩子靠在盘丝洞的石门上喊:
娘子,快点和牛魔王一起出来看上帝。
妈妈从厨房跑出来,腰间围着围腰,手上粘满了白色的面粉。看见朝思暮想的儿子,两年前蓬头垢面流眼抹泪离家出去的儿子,现在虽然黑了点,但壮实了不少,而且还一身华丽丽的归来,妈妈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麻将也立刻结束了,爸爸和三个舅舅围上来。二舅拎了一下沈景冰放在凳子上的包包,感受了一下沉甸甸的份量,放下来,然后对沈景冰爸爸说:
“大哥,你前几天还在给我日白,说养个娃儿还不如喂条狗,我看你现在到哪里去找条狗可以给你买恁个多东西?”
大家都笑起来,爸爸有点尴尬。妈妈连忙打圆场,对沈景冰说:
“你老汉一天说话疯疯癫癫的,你也不是不知道”
沈景冰也笑了,心里还是有一丝惭愧。
“娃儿,你终于想通回来了?”
壮实得像牛一样在外面当砖工的幺舅一掌拍在沈景冰肩上,沈景冰晃了一下,心想:
“幺舅力气真特么大,老子用了八成的功力居然差点没接住。”
“你们啷个都在家?”,沈景冰问舅舅们。
“你幺舅前天回来的,帮你老汉检了房子,今天你老汉请客”,大舅回答。
“你妈老汉一天到晚在屋头沈吃俭用的,好不容易吃顿好的,你****的就跑回来了,螺丝骨还洗得干净耶”
二舅一开口,全部人又笑起来。这是老家的俗话,意思是大年二十九把洗脚洗干净的话,第二年可以到处碰到吃好的。追根溯源,有可能是物质匮乏的年代,父母激励孩子洗脚的灵丹妙药。但现在应该不灵了——即便告诉孩子洗了脚明天可以吃龙肉,估计从不缺吃少穿孩子,如果瞌睡来了,还是希望免去洗脚这类无关紧要的繁文琐节,直接睡。
沈景冰妈妈在家里排老大,下面有三兄弟。相依为命的四姊妹从小关系就很好,沈景冰妈妈脾气特别好,从小就很照顾几个弟弟,所以长大后,三兄弟对姐姐一家一直很好。沈景冰离家读书特别是工作失联以后,有事没事都会来家里看一下,帮帮忙。他们有个什么好事,也会请沈景冰父母到场。
在边远的县城农村,浓浓的家庭温情,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部分物质的匮乏。
妈妈对舅舅们说:收桌子,吃饭。三个舅舅搬桌子的搬桌子,搬凳子的搬凳子,爸爸把碗筷拿出来放好。很快,腊排骨炖风干萝卜、腊猪耳朵、青椒炒嫩包谷子一盘接一盘端上桌子。爸爸招呼大家坐好,在屋里拿出一个大瓦罐,往桌子上一放,说:
“高粱酒,专门在酒厂打的,六十二度,来,整起”
沈景冰刚坐下来,妈妈走过来,把一大勺腊排骨扣在他碗里,说:
“多吃点”
沈景冰夹起一截排骨塞进嘴里。“味道啷个样?”,爸爸问。“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沈景冰回答。爸爸显然没听懂沈景冰用方便面广告开的玩笑,说:“几百年来都是这么做的”。沈景冰笑了一下,然后开始和一家人的频频举杯。原本以为今晚所有的话题,都会集中在自己这两年在外面搞些啥子名堂上。实际上却几乎没人问起,多半都是几个舅舅在摆别的龙门阵。沈景冰一高兴还是多喝了几杯,挂了。
沈景冰走后,接连两天也没得一个电话,甚至发了短信也不回,李琳心里觉得空荡荡的,觉得郁闷得很。心想这是尼玛个啥子男人哦,走的时候还嘻皮笑脸的,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天气一热,馆子生意就全靠夜啤酒支撑。李琳的蔬菜就卖不出去,叉棍越来越多。中午回到家里,又和妈妈吵起来。起因是妈妈鬼念鬼念的,又开始说起二婶介绍的那个警察:
“你二婶说你根本没去看人?”
“忙得很,没时间”,李琳也没得好脸色。
“明天我让你爸爸去送菜,你去看人,我和你二婶说好了”
“我不想去”
“为啥子呢?”
“没得心情”
“心情?”,妈妈立刻找到突破口:
“你晓不晓得我是啥子心情?老娘每天起早摸黑挣钱养家,还要操心你的婚事。二十五岁还不耍朋友,搞得别个一天到晚在我背后指手划脚的。”
李琳听了气得脸都绿了,胸口一起一伏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连在家里一向忍气吞声的爸爸也跑出来指责妈妈说话要不得。李琳妈妈正找不到赖子擦痒,一看老头居然不怕死敢来出头,瞬间一踩离合,直接把脾气拉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档位,转身劈头盖脸给老头一顿臭骂,然后对李琳说:
“是不是在和那个焊工来往嘛?”
眼见妈妈终于找到机会把事情挑明了,李琳有点紧张,就没吭声,在妈妈看来,似乎是在表示默认,登时火冒三丈:
“恁个大的事情,你也不事先来给我们说一声,征求哈大人的意见。我给你说,你不听老人言,将来吃了亏不要说我没提醒你”
“那是我的事”
李琳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妈妈一听,愣在那里,捂住胸口开始往后倒。爸爸和赶紧跑过来把她扶住,连忙问老太婆,有啥子事没得?老太婆慢慢转过身,在李琳爸爸的搀扶下,往屋里走去。李琳吓得又不敢做声了。李琳本身有点逆反心,不想去相亲,一来心里有了沈景冰的影子,二来二婶在介绍时说漏了嘴。二婶说,那个警察虽然年龄大了点,但他老汉是技术监督局当官的,妈是消协当官的。你妈妈的黄鱼生意经常被人投诉,如果你们好了,你妈妈的生意也好做得多。李琳听了,心里像吃了个苍蝇,想飞起给二婶一阵佛山无影脚。
沈景冰被三个舅舅灌麻了,在家里昏天黑地睡了一晚上又一半天。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从来没醉得这么凶,看来爸爸的高粱酒确实没兑水。拿出手机一看,一个李琳的未接电话,一条短信:
“神经病,不接电话啥意思?”
沈景冰酒一下子醒了,赶紧打通了李琳的电话。李琳刚刚把要倒要倒的妈妈放在床上,沈景冰的电话就来了。李琳手机显示坏了,看不见联系人,以为是馆子改订单的电话,一接通,是沈景冰,李琳脸色一变赶紧捂紧手机往外走。所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李琳妈妈的心脏其实比河边的鹅卵石还结实,听见李琳电话响了,躺在床上眯起眼睛把李琳的表情转换看得清清楚楚,立刻坐起来,大声喊:
“哪个?是不是那个焊工?把电话给我,老娘要日决他”
李琳冒火转身走了。但沈景冰听见了,登时觉得兜头一盆冷水,从几百里外的沙坪坝飞过来,沈景冰浑身从头冷到脚。
科学越发达,听上去就越不科学。现在似乎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恋爱是一种病。因为科学家言之凿凿地说,荷尔蒙决定一见钟情,多巴胺决定天长地久,肾上腺决定出不出手。不过有病就有药,有药管用就好。躲在楼下的巷子里,李琳听到沈景冰来自巫溪的声音,身上荷尔蒙一分泌,心情一下子缓和过来。
“你在干啥子嘛?”,李琳问。
“床上躺起,昨天喝麻了没接电话,对不起”
“我还以为一回家就不理人了”
“说些啥子哦,没有,没有。你在干啥子嘛?”
“在屋头”
一说到在屋头,李琳的情绪瞬间又低落下来,有点沮丧的样子。沈景冰沉默了片刻,问:
“和你妈妈吵架了?”
李琳没回答,沈景冰接着问:
“为啥子呢?”
没想到沈景冰会追问,李琳有点心慌意乱的,随口回答说:
“小事”
沈景冰再次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说:
“老年人越老越小,你莫去和他们生气,不管她说些啥子,其实心里都是为你好”
李琳不晓得沈景冰一语双关,只是突然觉得很无语,因为她想起刚才妈妈勒个态度,将来该啷个办啊?过了片刻,李琳问:
“你妈老汉身体还好不好嘛?”
“可以,就是喜欢打麻将,有时找不到人两个人也要对挖”
沈景冰强打起精神回答。李琳一听两个人对打麻将,“咯咯咯”地笑起来,说:
“你妈老汉麻将瘾有点大哦?”
刚刚开始接近恋爱的阶段,男女的感受是很强烈的。两个人没说几句话,精神又好起来。沈景冰似乎也轻松了一点,回答说:
“对头,我就是劝他们少打点,不要坐久了”
“你好久回来呢?”
“没定,不过我想早点”
“两年没回去了,可以在家里多耍几天”
说这话的时候,李琳明显感觉自己有点口是心非。
“嗯,我还是想早点回来,把车学了”
沈景冰也觉得自己是在找一个冠冕堂皇回来的理由。
“好啊,回来我可以先教你”
“嗯,这几天我也可以先在这边复习二舅的四轮车,就是太旧了,感觉岁数比我还大。一踩油门,黑烟子大得像烧的蜂窝煤一样。除了喇叭不响全身都响,挡风玻璃也没得,开快了清鼻子流出来也不晓得,下车才发现被风吹得一脸都是。每天的发型都不固定,主要看风往哪边吹。。。”
一边听沈景冰胡说八道,李琳不停地脑补他开四轮车风吹发型的样子,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