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琳分开后,沈景冰回到四公里。在超市转了一个小时,拎着一大包高钙奶粉、葡萄糖、软糖、火锅底料、江津米花糖之类的东西出来,在门口一看时间,差不多四点了。给刘三打了个电话,让他联络张二狗,晚上请他们吃饭。没想到刘三说:
“张二狗两口子晚上要去吃席”
“那我们两个出去吃”,沈景冰说。
“两个孤老头就用不着这么麻烦了噻,你回来嘛,我去买点卤菜,喝点酒”
回到汽修厂,看见刘三就在汽修厂的坝子里摆了个小桌子,放了几盘卤菜,还有一盘苦瓜炒蛋。看见沈景冰回来,刘三从屋头拿出两瓶冰镇啤酒放在桌上。原来沈景冰走了以后,晚上看守汽修厂的任务就落在刘三头上了。作为一个生活经验更丰富的已婚男人,刘三把自己家里的冰箱、电饭锅、洗衣机、电炒锅之类的生活必备神器统统搬了过来。虽然和原来沈景冰一样,晚上只是值班人员,但生活条件简直是天上地下。
“张二狗吃好的去了?”
“对头,说是啥子亲戚满六十哦”
沈景冰进屋把东西放下,环视了一下屋子,发现自己原来像狗窝一样的值班室全套拥有了一个现代化家庭的必备装备,甚至连原来那台烂电视也无影无踪,代之是一台壁挂高清电视,而且还配备有机顶盒。走到坝子里一坐下来,拿起酒瓶子,和刘三碰了一下,使劲喝了一大口冰啤酒,对刘三说:
“大哥,鸟枪换炮了哇?”
“啥意思?”
“看你装备整这么齐全,在这里安家了?”
“我把家屋头的东西搬来了,反正是一个人,在哪里还不是睡瞌睡”
“上次你不是说嫂子要回来?”
刘三把酒瓶子在桌子上磕得“当”的一声,然后提在半空:
“莫球说她,来来来,喝酒”
两人又使力喝了一口。沈景冰觉得有点好奇,本来还想问,但想了想,忍住了。
“王麻子的卤菜,尝一哈,老子特地到他总店里去买的”,刘三说。
沈景冰夹起一片卤猪耳朵,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不仅软硬合适,佐料的味道也确实厉害。
“哪个王麻子?”
“你忘了?原来你在这里的时候,经常背个背篼来卖卤菜那个老头”
“他啊?啷个?现在开店了?”
“你不晓得,人家开了好几个店了”
“是不是哦?嫩个厉害?”
“人一辈子说得清楚个锤子。王麻子原来背个背篼卖卤菜的时候,像个叫化子一样。现在人家才是鸟枪换炮,开的是尼桑,还有专职司机。碰到要喊王总,你要再敢喊王麻子,说不定喊人来砍你”
沈景冰哈哈哈地笑起来,不过心里还是暗自称奇。想起原来在王麻子那里买卤菜,你说要二两猪头肉,他一刀切下去,误差最多不超过两钱。最神的还是算账,他一称(是原来那种老称,有秤砣那种),说二两三,瞬间就报出五块三角二。你都不球晓得他是啷个算出来的,比特么的每秒十亿次的银河计算机还快零点三秒。搞得学计算机的沈景冰都不好意思心算对账。所以全是王麻子说了算,他说好多钱就是好多钱。沈景冰一直怀疑这****的有时要搞鬼,揣着明白装糊涂,悄悄咪咪多收了肉钱。沈景冰今天把这个埋藏在心里很久的想法说出来,仿佛揭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惊天大案,刘三听了笑得跟什么似的,不停点赞:
“对头对头,其实这些年老子也一直怀疑他****的”
两个自以为上当受骗的意淫犯大笑起来。
如果不是刘三突然说王麻子发达了,沈景冰也不会想起这事。这是今天这个社会的神奇所在的一部分:财富与权力,是衡量一个人过得好还是不好的不二标准,没有之三。一个人一旦发达了,放屁也有道理;如果是穷人,即使有道理,也是放屁。
“我可能也要回去一趟?”,喝着喝着,刘三说。
“哪里?”
“江津噻”
沈景冰这才想起刘三是江津人,难怪****的酒量这么大。
“回去看妈老汉?好了没得?”
“好多了,没得大问题”
“你老汉六七十岁了啷个还想起去坐摩托嘛?”
“没得办法,赶场,买了米搬不动,就想搭摩托方便点,结果就锤子了”
“要不干脆接到重庆来和你一起?一家人也有个照应”
“你说得容易哦,兄弟。我一个人嫩个忙,啷个照顾他们?”
沈景冰没吭声。刘三接着说:
“如果婆娘在这边呢,两个人也许还行,但现在”
“嫂子。。”,沈景冰试着问了一下。
“不要说那个婆娘了,原来说要离婚,想尼玛半天又说不离,还说要回来一起照顾妈老汉。害得老子裤儿都脱了等起,到了上个月又找不到人了”
接下来俩人足足有一分钟都没说话,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见沈景冰低头不语,刘三把酒瓶子在桌子上使劲一磕: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球莫名堂的事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于是两个人又开始一边喝酒一边摆其他空龙门阵。几瓶啤酒下肚,婆娘带来的郁闷就被啤酒的洪流冲淡了,说话一贯夸张的刘三又开始日白,讲起他前几天在北环看见的车祸:
“那天早晨,雨下得好球大。老子在北环等车,突然一辆银色的宝莱’呼’的一声从老子面前飞过去,溅老子一身稀泥巴。正要冒火,听见前面‘嘎嘎嘎’的刹车声,赶紧跑出去一看,刚才那辆宝莱在公路上打横了,’嘭’的一声撞在公路边的电杆上。你说清早八晨的,还下这么大的雨,你跑嫩个快干啥子?老子跑过去一看,前盖都飞起来了,挡风玻璃撞得稀巴烂。车门一打开,爬出来两个婆娘,穿得衣姿实姿的,一个看起四十几岁,一个二十几岁。老子本来想冒火的,一看,咦,长得还乖也,就算球了。”
“你真是尼玛个****”,沈景冰说。
“你以后要开车的话,千万要注意女司机”
“为啥子呢?”
“女的不适合开车”
“牙刷,那为啥子还有那么多女司机?”
“真的,你不信算球了。比如,天没下雨,玻璃也不脏,你看到女司机的雨刮开始动,你就要注意了”
“为啥子呢?”
“因为她要转弯了”
沈景冰哈哈哈地笑起来。
两个难兄难弟一边喝着冰镇啤酒一边胡说八道,话题从金正恩的发型到三溪口的小姐,从******会不会打起来到茅台里面有敌敌畏——按照新闻联播的说法:双方就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及东北亚现状做了深入全面的交流。结果也和新闻联播差球不多:最后双方在许多重大关切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的共识——在喝完整整一箱啤酒,把桌子上的菜席卷一空,还一个胀了一碗干饭之后,沈景冰和刘三也达成了空前统一的共识:
脚都不洗,直接睡。
整整两年后再次踏上归乡路,长途汽车从菜园坝出发的瞬间,沈景冰的眼睛湿润起来,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几个问题:
“这两年父母在家是啷个过的?平时没有我的一点消息,唯一的线索就是每个月在镇上的信用社,只要看到还有钱寄来,就知道儿子还活着。他们生病了啷个办?担心我啷个办?想我的时候啷个办?”——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忠不孝的感觉涌上心头,沈景冰突然有一种因为自觉无能而羞愧得想死的悲伤。
两年前曾经回过一次家,那时父母身体还可以,种地基本上还能养活老两口。家里每年喂一条猪,春节的时候杀了熏成腊肉。上次回去的时候,还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到年底结算工钱时,老板跑球了。身上揣着三百多块平时省吃俭用剩下来的钱回家过年,实在买不起什么东西,只好花几十块在地摊上给父母一个买了一双保温鞋。都不是棉花做的,闻了一下,一股刺鼻的化学品味道。所以上次心情很糟,经不起父母的问寒问暖,只住了一个星期就走了。临走母亲还非要拿一腿腊猪腿让沈景冰带走,说是一直给他留起的。不管沈景冰啷个解释没有做饭的地方,老两口也非要他带走不可。走的时候,沈景冰很抱歉地对送他的父母说:
“现在没找到啥子钱,以后找到钱了会多寄些回来。”
父亲没说什么,但母亲哭了,说:
“娃儿,只要你在外面好就行了,不要担心我们。我们老了,也没什么用了,给不了你啥子,以后你只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当时汽车站人太多了,沈景冰听了两腿发软,真想给二老跪下去磕几十个响头,直到血流满面为止。那天汽车开动后,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父母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沈景冰头靠在玻璃上,泪如泉涌。
那时还没有固定的工作,自己都饱一顿饿一顿的,也没啷个给家里寄钱。在建筑工地上班时,断断续续寄了半年多钱;直到在汽修厂当焊工,工作才稳定下来,也开始每月定期给父母寄钱。这是沈景冰工作很认真的原因,他觉得太特么感谢汽修厂了。要不是后来因为想婆娘,一时躁动把工作辞了的话,都不会离开。即便后来到船厂拿高工资都快半年了,偶尔想起,还觉得有点对不起汽修厂老板。
想起小的时候,从家里到巫溪县城只有一条机耕道,从家里到县城要走五六个小时山路。父亲担一挑自家种的高山萝卜去买,沈景冰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光脚板走在乱石嶙峋的山路上,有时脚底板都磨穿了,父亲实在没办法就把他放在挑子里担着走。
“那时候啷个嫩个恼火啊”,沈景冰想。
白色凯斯鲍尔在高速路上飞驰,窗外的景色在沈景冰眼前飞速后退。出了主城区,熟悉的下川东独有的地貌开始显现:公路两边苍翠的崇山峻岭,连绵不绝。也许心随境变吧,沈景冰的心情慢慢开始平复。
巫溪在重庆东面最远处,从重庆到巫溪,要经过长寿、垫江、梁平、万州、云阳,也就是要穿过整个以前称之为“下川东”的地区。在交通极不发达的过去,也是重庆最穷的地方之一,现在慢慢好起来,“巫溪烤鱼”已经在重庆很有名。
车在梁平服务区停下来休息片刻,沈景冰看见一个很大的广告牌:梁平黑鸭子,三百年手工传承。感觉很厉害的样子,便问多少钱只?服务员说五十。沈景冰觉得这样的美味应该给父母亲买一只尝尝,于是就买下了。上车的时候,沈景冰对自己的决断感到满意,同时觉得想买就买的感觉真特么好。
到了万州服务区,车停下来吃饭。沈景冰走进餐厅,见到了传说中的万州格格。就是小蒸笼一格一格的叠成柱状,一米多高,在蒸汽锅上冒着香气。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个套餐,一格粉蒸羊肉、一格粉蒸肥肠。正好肚子饿了,那味道真是爽哭了,车开出半天还在回味。沈景冰突然想,这一辈子要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满足了。
这一刻好像没想婆娘了?小学的爱情死于换座位,大学的爱情死于毕业,这一刻,沈景冰的爱情相忘于万州格格——男人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第一次来重庆时,只有万州到重庆段是高速。先从巫溪坐车到云阳,云阳转车到万州,再从万州到重庆,全程不算转车时间就花了十个小时。如今,一上车售票员就说,从重庆到巫溪只要六个小时。
“世界都已经变好了,我呢?”,沈景冰问自己。
车到巫溪县城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沈景冰出了车站,在一个电信门市停了一下,给父母选了一个号,还买了一个老年人用的手机,屏幕很大,字体很粗,但功能只限于接、打电话、发短信那种。还有个特别之处,铃声音量特别大:电话一响,河对面都听得见。这一功能让沈景冰满意不已,又暗自思量以后尽量不在半夜打电话,免得把妈老汉的瞌睡嚇落了。转车到了白鹿镇,下车后看见一大群摩托车等在那里。问了才知道,村村通之后,水泥小路可以一直通往自己家门口。感觉好事接踵而来,沈景冰价都没讲,就跳上一辆摩托,沿着蜿蜒的水泥山路绝尘而去。半个小时后,过了熟悉的垭口,远处是预料中的一大片从树林中开垦出来的土地,长满了一人高的玉米。其中有一大块是自己家的,离家之前那些岁月,沈景冰在这块土地上,把所有的农活都操练得精熟。什么时候该种什么蔬菜,什么时候该种什么粮食,至今依然记得一清二楚。一路上心里都觉得温暖: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左边的小径通往修齐,右边的小径通往凤凰。四周的树林哪里蘑菇最多,哪棵松树上有松鼠的窝,似乎都还记得,仿佛昨天才从这里离开。摩托车沿着小径又穿过一片树林,突然看见不远处,自家的院子一角,在一片包谷林的深处里时隐时现。沈景冰原本一直激动着的心,突然悬在了半空。路上六七个小时关于再次见到父母的想象,马上就要现实于眼前。两年杳无音讯之后,父母像什么样子?是依然健康还是因为老无所依而形容枯槁?
摩托车在院子边上停下,沈景冰付了车费,下车拎着包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