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际遇,如同周星驰电影台词说的——身如柳絮随风摆。因为冲动辞职,换成刘三介绍的新工作后,沈景冰的活动地点就从长江南岸来到了长江北岸。小人物命运的起落就是如此,河东河西用不了三十年,有时三十天都用不了。原来在四公里上班时,偶尔还可以逛一下南滨路,打望一哈美女。寸滩这个边边角角,一到晚上就是黑灯瞎火的,旁边两个化工厂倒是晚上灯火通明。沈景冰想起以前在建筑工地,更偏僻。修高速公路保坎那一年,在湖北的丛山峻岭,鬼都看不到一个。艰苦的生活经历多了,沈景冰养成一个阿Q那样的习惯,就是遇到不满意的时候,就找出以往更不好的地方比——一比较,心里就踏实多了。
到船厂一报到,一个看起来像领导模样的人简单问了几句,把一堆焊把、焊工手套、面具之类的东西“咚”的一声扔在沈景冰面前:
“明天在后工序二组上班”
随后朝窗外大喊了一声:“饭巴坨”
一个看起来长相有点猥琐的小个子男人匆匆走进来。
“工段长,啥子事?”
工段长把沈景冰一指:
“这个神经病从今天开始就跟着你做事”
被工段长称为饭巴坨的人满面狐疑,朝沈景冰看了一眼又望了望工段长:
“神经病?老大,啥意思?”
工段长突然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沈景冰:
“哎,兄弟,你刚才说你叫啥子名字呢?”
沈景冰满面通红,喃喃道:“沈景冰,风景的景,冰雪的冰”
工段长笑得简直停不下来,对饭巴坨说:
“对对对,沈景冰,以前也是焊工,我兄弟伙的朋友,对他照顾点”
饭巴坨也跟着笑起来,对沈景冰说:
“把东西拿上跟我去工地,兄弟,你的名字也太搞笑了啥”
沈景冰满心尴尬,一声不响拿起焊工的行头,跟着饭巴坨走出工段长办公室。一边走心里一边暗想,尼玛叫饭巴坨,也比我好不到哪点去。
船厂的工作百分之九十都是焊接,只不过船体部分用机器焊,其余的小件是人工焊。每天要开班前会,组长饭巴坨用一张纸写好,今天谁负责哪部分,什么时间必须完成,说得得清清楚楚。第一天沈景冰的工作就是和饭巴坨一起焊一圈围绕整个船体的栏杆,要求一周之内完成。五十七的管子,拉直了两百多米长,要由几十根管子连接而成。先由沈景冰抱住管子,饭巴坨点焊,把管子全部接好,然后再逐条焊缝焊接。和以前在汽修厂小修小补相比,沈景冰接下的第一个活浩大得像修长城一样——单是完成点焊连接,就用了整整一天。作为船厂焊工首秀,抱管子抱得沈景冰的手杆都要断了,吃饭的时候连碗都端不住。饭巴坨对新人的表现还算满意,吃饭的时候走过来,当着大伙的面,笑嘻嘻地对沈景冰说:
“兄弟,你做事还可以。加把劲,月底发了钱我请你到铁山坪嫖个娼”
全部师傅都笑起来,其中一个他们喊李老头的老师傅对沈景冰说:
“饭巴托说的话都靠得住,母猪都要上树。他****的每个人都请过,等到他勒个P财迷请客****,你的雀雀老得还能不能用都成问题”
全部人都笑起来,沈景冰也跟着苦笑了一下,没吭声。心想:“嫖个**”。
和汽修厂当焊工不同,船厂上班像打仗一样,一分钟都不敢停,每天的事情都是堆一堆的。每个小组今天做什么、小组成员哪个做哪样、什么时间完成,在每天的班前会上,饭巴托都会很详细地说清楚。在过去几年一直被人呼来唤去沈景冰第一次注意到了管理人员的职责,那就是为工作做计划,觉得蛮有趣的。每次班前会都会很认真地听,觉得自己将来也负责管理几个人的话,可以按照这种方式来。第一次觉得,工作里面是可以学到东西的。
还有技术员像监工一样不断来回逡巡,仔细检查每条焊缝。如果有假焊被发现了,不仅要敲掉重来,还要扣钱。所以沈景冰焊接时有点紧张,每次技术员敲掉焊渣检查他的焊缝,都让他菊花一紧。感觉真的是“你想要老板的钱,老板想要你的命”——每天差不多满负荷十个小时,下班的时候腰酸背痛的,汗水把内裤都湿透了,站都站不直。每天吃完晚饭,沈景冰倒在工棚的木板床上,要不了十分钟,就昏过去了。
船厂的焊工来自四面八方,潼南的、江津的、城口的、万州的甚至还有湖北的。有些以前在一起工作过,有些则像沈景冰一样,这一轮临时加入的。工作之余,沈景冰和这些秉性各异,抄着各式口音的同事聊天,听他们讲起各自以前的职业经历,沈景冰觉得很惊奇——无论如何想象不到有这么多人,经过各自的漂泊,从各自遥远陌生之地,最终汇聚到寸滩的一艘内河船上,汇聚到焊工这个职业里。感觉这些人象故乡山涧的无数涓涓细流,各自奔流子后,最终汇聚在巫溪长江一样——但这些人是如此的平凡,为温饱的挣扎是如此的艰辛,繁重的工作令人思维如此仓促,以至于没人在意你是从哪个泉眼里冒出来的。
船厂的工作有点像建筑工地,是分段承包的。所以工人也是有事就来做,然后按天计发工资;没事就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下一次有事了,临时又通知集合——像古希腊的城邦一样,是个松散的组织。沈景冰加入的这一轮,据说其他人说,要延续半年,而且据说这样的业务很难得。沈景冰很珍惜,上班格外认真,所以也比较招同事的喜欢。本来和饭巴坨关系挺好的,直到有一天中午饭时,工地技术总管李老头走过来,悄悄对沈景冰说:
“兄弟,你平时要离饭巴坨远点,这****的是老板亲戚,要整人,把好多人都整起走了。而且——”
李老头停了一哈,回头看了一下四周,表情诡异地说:
“据说这个P哈子还有点不正常,总之你还是小心点好”
沈景冰大吃一惊,想问李老头饭巴坨啷个个不正常?李老头露出一副欲說还休的表情,走开了。沈景冰紧张起来,心想饭巴坨平时看起来没得啥子啊?除了爱开玩笑就是喜欢和人勾肩搭背的。只是听李老头这么一说,细想起来是有点别扭。比如这段时间仓下作业,因为是在密闭空间作业,所以非常闷热。沈景冰和其他同事一样,只穿条内裤,把焊工服上衣反过来套在胸前挡住飞溅的电焊火花免得被烫着,所以后背一直是露在外面的。这个以前从未试过的造型,曾让沈景冰很感慨:每当电视里看见女人露着后背走红地毯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露着后背在船舱里焊得内裤滴水,下人与人不同,莫过于此。
正在为这事犯嘀咕呢,饭巴坨拿着一把焊条走过来:“神经病,今晚请你吃饭”
沈景冰心里一阵毛焦火辣,说吃个锤子。没想到饭巴坨一脸贱笑,回答说:
“吃的就是它”
沈景冰一阵反胃,拿起焊工工具箱就下仓去了。
整整一个下午,沈景冰心不在焉的。刚刚有了男女经验的沈景冰,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
透过电焊面罩,仓内火星四射,一边焊着舱板,一边想起这些逝去的好事,沈景冰又竖起来。
同时又忍不住好奇,两个男人在一起能有什么作为呢?——这一突如其来的年头,在电光火石之间,以十马赫超音速冲破了沈景冰智力的血脑屏障,差点让他把中午的回锅肉吐出来。
第一个月领工资把沈景冰搞激动了。
二百三十五块钱一天,领了七千块。在财务室拿钱的时候,沈景冰激动得小心肝扑通扑通的。那天下了场大雨,船厂现场露天作业部分全部停工。沈景冰坐车到江北城,给家里寄了五千块钱。想到几百里外年迈的父母,突然间收到这笔巨款时错愕的喜悦,想起父母会到处去给亲戚讲起幺儿是多么孝顺,沈景冰心里觉得一阵温暖。给自己存了一千块。好久没一次经手这么多钱了,感觉真特么爽。从手机店出来,沈景冰环视了一下被大雨洗涤一新的世界,感觉自己跟尼玛个阿拉伯土豪似的。其实当学生时,沈景冰有个手机。后来被女友甩了,成为同学的笑柄。加上毕业后找的保安工作实在是算不上上流社会,一方面想节约钱,另一方面也有和往日一刀两断的意思,离开学校后就干脆不再用手机。大专三年是沈景冰最不愿回首的时光,同学对像他一样来自赤贫家庭孩子的态度令他很受伤。马家爵事件发生后,看见网上一片“谢谢室友不杀之恩”,沈景冰突然搞笑地想到,那些昔日的室友该不会想起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了吧?
年轻人的脆弱,大抵如此。
在路边手机店,东挑西选,最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花了两百二十块买了一个蓝色的二手诺基亚,办了张卡。对于习惯便宜货的沈景冰来说,长期拮据的生活,感觉连日子都是二手的,所以一切以实用为目的变成了习以为常。沈景冰有点小激动,长出一口气——自己终于和世界恢复联络了。
第一个电话打给哪个呢?毫无疑问是刘三。
“我****先人板板啊,你真的是尼玛个神经病,终于想通了所?”
过去一年多来,每次见到沈景冰,刘三都极力劝说沈景冰配个手机。因为刘三觉得没法联系的沈景冰像尼玛个鬼魂一样,一消失就不见了,然后不时在他完全没想到的时候又冒出来。想象一下,一个人第一次接到一个认识快两年,经常想找又找不到,不想找又随时冒出来的熟人的电话是什么感觉?电话那端,在反复询问确认是沈景冰后,刘三,这个沈景冰心目中的贵人,下凡时因为体重太大扯断了翅膀而且脸先着地的天使,怒不可遏。在电话那端,把心中积压了两年的不爽,夹杂在各种亵渎神灵的语言中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沈景冰站在那里,呆呆地听他骂了足足三分钟,只觉得大雨倾盆不见人影。感觉刘三的冲天的怒火沿着空中的无线电波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从头顶倾泻而下,烧得沈景冰耳朵发烫。沈景冰满心羞愧,觉得罪孽深重,感觉必须脱个光胴胴背把荆条跪在刘三面前谢罪才行。
等刘三骂够了,沈景冰一边道歉一边不好意思地说: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晚上请你喝酒”
“喝个锤子,光喝酒不得行,还要请我嫖妓”
“要得,要得”
沈景冰满面堆笑,边说还一边点头哈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