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1)
子夜时分,王宫之内一片寂静。大多数人已进入了梦乡之中。月光清浅如水,映照得世间一片光华,点点微弱的星光在这样的夜里似乎显得多余。正如那罗所预料的,胡鹿姑果然轻易避过了侍卫,踏着月色悄然而至。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就连那不苟言笑的冷脸上也微微有了一丝笑意。
“那罗,你总算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他瞥了一眼那盆开得正好的花,“两天后我就会离开这里。到时我会安排好一切。”
“两天后?”那罗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再延迟一天?我还有些事要准备。”
“当然没问题。对了,这里是怎么了?”胡鹿姑伸手想擦去她脸颊上沾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亲近。
他的眼底冷冷地闪了一下,手指往前一伸,还是触碰到了她的面颊。
这一次,她只是面色有些发僵,倒没有再躲开。
他的面色缓和了几分,“这几天你就哪里也不要去,免得横生枝节。”
那罗点点头,又试探着问道,“还有,这次我想把绮丝也带走,可以吗?”
胡鹿姑也不回答,只是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凝视着她,这让那罗感到了有些莫名的不安。她只好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我知道两个人确实难度大一点,但是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那本来在轻抚她面颊的手突然改变了方向,往下一压,将她迅速扣入自己的怀里,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那罗吃了一惊,身体陡然僵住。为了能顺利从这里离开,她强忍住了推开他的冲动,被动地承受了这个吻。
幸好他吻得不算深入,所以她还能忍耐到他将她放开为止。
胡鹿姑瞧着怀里满面通红的女子,满意地弯了弯唇,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答应你,我会尽量想办法。”
那罗很快冷静了下来,抬起头问道,“但是如今安归加强了宫门的防守,恐怕带我们出去不是那么容易吧。”
“安归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带你走,谅他也不敢查我的车队。”胡鹿姑倒是胸有成竹。
“那就全拜托单于大人了。”那罗垂下眼眸,“时间不早了,我就不送大人了。”
“三天后,我来接你。”胡鹿姑说完从窗口一跃而出,转眼就没了踪影。
接下来的漫漫长夜,那罗又是一夜无眠。她半蜷在床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只看到有月光从窗口透进来。微微闪烁的月光,将屋里器皿的影子忽而拉长,忽而扭曲,显得异常诡异。
清晨起来的时候,窗外的雪已经停了。若隐若藏躲在云层后的晨曦,点缀着铅灰色的天空,透着初冬的冷清。一眼望去,满目银白。偶尔有小雀鸟从在枝条间跳跃,为这寂寥的世界平添了几分生气。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在匈奴时,安归抱着她出去赏雪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为了不让她落入左大都侯的魔掌,还亲自下令打折了她的右腿。她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微微叹了声气。那个男人,从来都是个冷酷残忍的人呢。
想到再过两天自己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心里倒涌起了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
若不是他害了伊斯达,若不是他杀了却胡侯……或许……结局就会有所不同……
那罗就这样望着窗外差不多呆坐了一整天,脑中都是纷纷乱乱的记忆碎片。不知为什么,出现最多的竟不是和伊斯达的相处光景,而是和那个人在匈奴经历的点点滴滴……
夕阳西下的时候,绮丝如往常那样端来了晚饭。那罗正准备用餐时,忽听外面传来了宫人们毕恭毕敬的声音,“参见陛下。”
她心里一慌,手里拿着的木勺就当一下掉到了地上。几乎是同时,安归已迈步走了进来,二话不说弯腰将那把木勺捡了起来,沉声道,“还不给娘娘换一个?”
一旁的绮丝心里突突直跳,赶紧将另外一支新的木勺递到了那罗的手边。
那罗下意识地抬头望进那双冰绿色眼底。那里深不可测,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令她心里更是不安。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碗稀粥上时不觉皱了皱眉,“怎么就吃这些东西?”
“陛下,婢子去问了王后,王后说这是您下令的。”绮丝忍不住插嘴道。
“王后?”他的面色一沉,“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去。”
绮丝有些担心地看了看那罗,只好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吃这些怎么能养好身子,我让他们再送些别的饭菜来。”他的语气平淡如水,但依然难掩深藏其中的一丝担心。
那罗摇了摇头,“多谢陛下关心。其他的我也吃不下,这个挺好。”
安归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喝粥。那罗只觉对面那两道视线灼人,尴尬之余只得闷头喝粥。在某种沉闷又古怪的气氛中,她终于将整碗粥都喝完了。
“陛下,你也该早点休息了吧?”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勉强。
他也不答她,而是起身走到了床榻边,脱下了外衣,“今晚我就歇在这里。”
那罗显然被惊吓到了,吞吞吐吐道,“陛下,我……我的身体还不能伺候你……”
他冷哼了一声,“我也不是那种急色的人,还没兴趣占个刚没了孩子的女人的便宜。你给我过来,我数三下你要是还没动,我就派人将绮丝拉下去罚跪。”
那罗心里顿时涌起了一丝恼意,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没好气道,“别再伤害那些我在乎的人好吗?这样做你不觉得很幼稚吗?”
他冷漠地看着她,“只要你听话,我就不会伤害她们。”
因为距离很近,那罗这才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酒气,脱口道,“你喝了很多酒?”
安归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我酒量一直很好。”说着,他倏地捉住了她的右手臂,将她的衣袖往上卷去,将手心放在了她那道还未完全褪去的鞭伤上。
那罗感觉到他的手心在轻揉那个伤痕,若有若无的微疼。
她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到了,没有反抗,也没有拒绝。
寂静无比的房间里,他们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一样的频率。
恍然之间,他蓦的朝着那个伤痕吻了下来,温柔的,柔和的,如绒羽吹拂般轻轻吻了下来,细细密密的辗转。每一次辗转都让她觉得伤口更加疼痛,仿佛连整颗心都连带着抽痛起来。
她静静站在那里,耳边却回响起在他抱着她赏雪那天曾说过的话你说得没错。这世上或许真的会有一个人,不再让我觉得寂寞。
即使现在已身为一国的君王,他也还是寂寞着的吧。
“那罗……我是多么期待这个孩子……多么期待……”一丝带着压抑的悲伤呜咽从他喉咙里断断续续破碎地溢出,沉重地飘荡在房间里。
相处了这么多年,她见过很多种面孔的他。温柔的他,狠毒的他,伪善的他,腹黑的他,却从不曾见过这么脆弱的他。心中好像有把锯齿在来回磨着,钝钝的疼痛起来,却几乎深入骨髓,令她快要无法呼吸。
“安归……我不是故意的……”她喃喃地回应着他,一想到那个这么快就离开自己的孩子,她的眼角也变得湿润起来。
“那罗,再给我生个孩子好吗?”他抬头凝视着她,眼神似乎因为醉意上来而有些朦胧,但眼底的冰绿色却似乎沉淀成了更深的颜色,像是要吸走所有的光。
那罗忍住心里泛起的苦楚和酸涩,点了点头。
窗外雪花飘飘,弯月如钩。一阵凉风吹进屋子里,带来了一股寒意。待那罗起身关上窗回来时,发现安归居然已经睡着了。
她没有吹熄烛火,而是将它拿到了床榻前,凝神注视着那张面容。在烛光的映照下,他那光洁美丽的脸就像是最完美的雕塑,令人忍不住想要触摸。而此时展现在他脸上那孩子般的平和表情,也是极为少见的。他的暗金色长发散乱地覆在了额上,有几缕正好遮住了他的眼。
她缓缓伸出手,轻柔地将那些头发一点一点拔开。
忽然,她的眼角一热,视线一下子变得朦胧,灼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就滑了下来。
何以相对,痴心人。
这一夜所爱的人。
这一世所恨的人。
这一生所牵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