阏氏(1)
第二天那罗放羊的时候,那位大叔果然如约而至,还带了一副他自己亲手制作的弩弓和弩箭。因为考虑到那罗的身体条件,他特意将这副弩弓做的小巧便携,也更适合她上手练习。
那罗兴奋地道了谢,接过弩弓爱不释手地摆弄起来。
“这只是给你自卫用的。平时打仗时那弩弓可要大的多,射出去比弓箭的威力都要强。”大叔解释了两句,“其实这学起来并不难,主要还是要靠平时多加练习。”
那罗点了点头,急切地保证道,“大叔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在练习之前,首先你要知道这弩弓每一个部分的作用。只有完全了解它们的作用,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你好好看着。”他指着弩弓一一道来,“这个是弩臂,那个是钩牙,还有别小看这悬刀,它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那罗很认真的听着,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脑海里。任何可以保护自己的本领,她都会用心去学。因为,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等到见到伊斯达的那一天。
今天的这两个时辰,那罗只是学了一些弩弓的原理和基础知识,并没有上手练习。不过她也明白,对于初学者来说,冒然急进是大忌,一切都要循序渐进。反正她平时放羊有的是时间,那就慢慢学好了。等她有了一技傍身后,从这里逃到长安的机会自然也就大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那位大叔每天都按时到来,耐心地指导她练习射弩。那罗生性聪颖,再加上学的又认真努力,十几天下来这射弩的本事可谓是突飞猛进。
这天,等完成了当天全部的练习量之后,那罗拿出了准备好的点心递给他。
“大叔,你尝尝,这是提多小王子昨晚给我拿来的点心,说是和匈奴的点心不一样。我可是特地拿了孝敬您啦。”
他的目光落在那点心上时,眼底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话语中夹杂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音,“是炸蜜糕?这里居然也有长安的炸蜜糕?”
那罗抿嘴一笑,“大叔你怎么知道这是长安的点心?提多说这的确是新来的侍女从汉朝商人那里学来的呢。”
他似乎沉浸在了某种回忆中,神色显得有几分怅然,“这是长安城里最出名的点心。我打小就喜欢吃这个,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罗愣了愣,顿时恍然大悟,“大叔,原来你是汉人?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长得不像当地人呢。”
“没错。”他点头承认,“我是汉人。还有我那位被放逐到北海的朋友,他也是。”
“那大叔,为什么你们不回去呢?在这里又没什么亲人,岂不是冷清的很?”那罗不解地问道。
他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道,“我的那位朋友,他叫苏武。前些年出使西域时被匈奴单于扣了下来,单于说是要等到公羊生出小羊的那一天,他就可以回汉朝。”
“公羊生出小羊?那不是根本没可能的吗?”那罗瞪大了眼睛。
“单于根本就没有放人的打算,但是苏武一刻都没有放弃过离开这里的念头。因为他知道长安还有家人在盼望着他回去。”他的脸上缓缓地浮现一个笑,只是那笑容太过酸涩沉痛,“不像我,永远都回不去了。”
“可是大叔你不是有女儿吗?你的女儿不是和我差不多大吗?你的家人一定也盼着你回去吧。”那罗有些不解地问道。
“确实,我的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他的眼中露出了异常伤感的神色,仿佛能让旁人的心也之为之微微疼痛,“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那罗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识趣地闭上了嘴,再也没有追问下去。
这位大叔的身后,一定有一个悲伤的故事吧。
当晚那罗被凌侍卫叫到安归的帐内时,她忍不住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这位大叔。安归也装做对她偷学射弩一事并不知情,还借机卖了个不大不小的关子。
“你说的这位大叔啊……我好像不是很清楚。不过,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她干笑了两声,“我怎么会认识他呢?只是偶尔听其他侍女提起来,说是他的武艺高强,所以我觉得有点好奇嘛。二王子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那罗就告退了。”
他斜倚在貂皮缝制的软榻旁,在烛火映照下显得光浮迷离,若有若无的慵态流水般漫过他无可挑剔的眉眼,靡丽的仿若月色下华美无双的琉璃樽。
“哦?”他抿嘴轻笑,“可是,我好像又忽然想起来那个大叔是什么人了呢。”
那罗刚想起身,听到这句话又坐了下来。
“你听说过汉朝的飞将军李广吗?”他的手里把玩着一只相当漂亮的青金石手镯。
那罗点了点头,这位飞将军的威名在整个西域也是如雷贯耳,几乎就没人不知道他的。只是,那大叔和飞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李广去世了之后,他的孙子李陵少年得志,为汉朝皇帝所重用,年纪轻轻就被封为了骑都尉。之后汉军出征匈奴,李陵也向皇帝保证,他愿意助一臂之力,以自己的五千步兵抗衡匈奴的十万骑兵。”他顿了顿,“结果,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李陵的五千兵力杀死上万匈奴骑兵,他的战术和指挥无疑是正确的。但可能是时运不济,没有及时的接应和支援,最终几乎是全军覆没。李陵血战到最后一刻,走投无路之下也只能投降了。”
李陵?投降?那罗的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难道那位大叔就是……”
安归不置可否地一笑,“多半应该就是他了。”
那罗心里震惊不已,她就知道大叔不是普通人,可没想到竟然是那么厉害的人物!
“他归降之后,单于很是欣赏他,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为妻,并且封他为右校王,有权力统辖整个黠嘎斯部落。只可惜他似乎并不想接受这份好意,而且至今还没有到黠嘎斯部落述职。听说他初降匈奴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安归好像是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以前的飞将军之孙,早已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了。”
那罗嗫嚅道,“可是他在长安也有妻女家人吧,不想另娶也是人之常情。”
安归的唇边漾起了一丝讥笑,“他在长安早已没有家人了。汉朝皇帝知道他归降匈奴,又误会他为匈奴教练士卒,一怒之下夷了他的三族。”
“啊!”那罗不禁低呼了一声,心里涌起了几分酸涩。怪不得他说永远也回不了家了。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他所在乎的人了。
“那罗,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再次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她垂下了眼眸。
“可怜吗?听说当时因为步兵们死伤惨重,士气大跌,李陵就将过错都算到了将士们偷偷随军的家眷身上,将她们全部斩杀。”他目光深邃地盯着她的脸。“一旦进入了这个你死我活的战场,就算是再仁慈再温柔的人,对着陌生人,也要锻炼出一颗比玄铁更坚硬更冷酷的心。”
那罗越听情绪越低落,“可我还是觉得他很可怜。如果我们这辈子都无法再回到自己的故国,那恐怕就是上天最大的惩罚了吧。”
听到她用我们两字,安归的面容顿时柔和了几分,“拿我们和他比什么,你不用担心,我总是会带你回楼兰的。”
那罗察觉了他语气中不同寻常的温和,不觉微微一愣。
“那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二王子了。”她今天累了一整天,再加上因李陵的遭遇而情绪低落,觉得没了精神很想快点回去休息。
“急什么?”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这些天来觉得还适应吗?”
“那个地方虽然远点,不过……空气好得很。”她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好歹总算想出了一条优点。
他忍住了笑意,“哦?既然这样,那么下次就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好了,空气不是更好?”话刚说完,他就见到她郁闷地皱了皱眉,不觉心情大好。
“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等那罗近身,他就将手中把玩的那只青金石手镯迅速戴在了她的手上。
那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没想到这手镯大小一分不差,居然怎么也取不下来了。
“二王子,这个……我不能要。”
“这是本王子赏你的。”他漫不经心地带着一种施舍的口吻,“好歹你也是我这里的人,整天光戴着那颗破石头也不嫌丢人。”说着,他还很鄙视地瞥了那罗脖子上的那颗孔雀石一眼。
“那不是破石头。”那罗一听也有点不乐意了,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他冷哼了一声,“总之这个手镯你每天都得戴着,要是让我发现你取下来,那就把你放逐到北海去牧羊。”
“二王子你……又在威胁我吗?”
“行了,这么晚我也要休息了。你就别在这里打扰我了。老杵在这里害得我都没法睡觉。”他一挥手,侧过身子就不再搭理她。
那罗更是觉得郁闷,明明是他自己把她叫过来的好不好?怎么说得好像她死皮赖脸地待在这里不肯走?她没好气地告了退,气呼呼地转身走出了帐子。
听到她离开了帐子,安归翻身坐了起来,注视着帐门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他的眼中似乎有什么闪烁着,但,仅仅一瞬间,那闪烁的眸光便又重新收敛于冰绿色眼瞳之下,渐渐消失不见。
第二天,当那罗再次见到李陵时,心中不由产生了一种同情混合着感伤的复杂情绪。身为降敌的汉朝将军,即便他在这里受到单于厚待,但那种孤独和寂寞,以及被摧毁的骄傲是无法用任何东西补偿的吧。
当天她学得格外认真,似乎觉得错过一点就对不起他的用心教习。
“大叔,你看!我能射中那条树枝了!”那罗兴奋地跳了起来,冲着他直笑。她想用和他女儿相似的笑容来感染他。
他果然显得有点高兴,神色也开朗的多了,“你先别得意太早,哪天你能射中顶端的那一小片绿叶,才算是出师。”
“诶!这么高的难度?我又不需要打仗……”
“这就算难度高了?我都已经降低难度了,原本的话要射中正在飘落的绿叶叶柄才算是过关。”
“什么!”她又差点掉了下巴。
见到她这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李陵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沉郁之气似乎也在瞬间一扫而尽了。
傍晚时分,那罗像往常那样赶着一群羊,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到了热闹的帐区。等她将全部羊群赶进羊圈收拾妥当后,夜幕已经悄然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