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2)
那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到对方的脸沉浸在柔和的光线中,从那茶色瞳孔里折射出某种热切期望的光彩。
“真的可以吗?”她的脸因喜悦而染成了淡淡绯红色,忐忑不安地想要再次确认下这不是她的幻觉。
“当然可以。今天我答应父王母后去长安时就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请他们允许让我带你一起走。所以,那罗,我再问一次,你愿意跟我去吗?”
“愿意,愿意,我愿意!”她急切地连说了好几遍,生怕少说几遍这个幻梦就会消失,“你去哪里,我去哪里。”这也是她此刻唯一的心愿。
他眼中的笑意如流水般漫漫溢了出来,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了怀里,就像一件渴望许久的珍宝突然拥抱入怀,那感觉竟有几分不真实。
她丝毫没有抗拒,乖巧地待在他的怀里,只是脸上的绯色更浓。
他注视着她那不停轻颤的睫毛,心里更是温柔地像要融化了一般。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温和地,轻柔地,一点一点,像绒羽般轻轻吻上了她的面颊,唇齿间含糊不清地说出了几个字,“那罗……此生不弃。”
这句话如暖流般悄无声息地轻缓流入那罗的心底,又很快蔓延到全身,直至涌上了眼眶,化为了温热的液体默默流下……那种名为幸福的东西,仿佛穿越层层雾霭与迷梦,从遥不可及的远方伸展过来,轻缓柔和地弥漫在她的身边……她仿佛看到了一扇新的人生之门在自己面前徐徐打开……十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到了伊斯达出发的前夕。安归也决定了在同一天离开楼兰前往匈奴,所以这也是两位王子待在楼兰的最后一夜。下次再回故国是什么时候,又将怀着何种心情回来,他们谁也不知道。
那罗心情甚好地看着曼亚在帮自己打点行装,依依不舍道,“曼亚,我还真舍不得你呢,去了长安我一定会想你的。”
曼亚笑了笑,将手中的东西放了下来,“我也会想你的啊。到了长安你可要多长点心眼,听说那些汉人都狡猾的很呢。我真有点担心你和大王子吃亏,你可要照顾好大王子,知道吗?”
那罗眨了眨眼,“放心吧,那些汉人再狡猾可也狡猾不过我。”
曼亚轻笑出声,眼神似乎变得深沉起来,微微叹了一口气,“那罗,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苦,希望将来你能过得好一些。”
那罗的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谢谢你,曼亚。这么多年来你也照顾了我不少。”
曼亚站起了来,从旁边的矮几上拿起水罐倒了两碗水,递了一碗给那罗笑道,“那我们就干脆以水代酒,纪念下曾经在一起的日子。”那罗毫不犹豫地接过碗一口气喝光了水,她将空碗放下时却见到曼亚并没有动自己的那碗水。
曼亚柔柔地笑着,“明天还要赶路呢,今晚你就早些睡吧。”说着,她过来帮那罗盖上了羊毛毯子,还小心地压了压毯子的一角。
那罗躺了下来,忽然觉得一种困乏的感觉再次袭来,迷迷糊糊就闭上了双眼。
“那罗,你还记得曲池吗?”那罗隐隐约约听到了曼亚好像提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你要去长安了,想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曼亚弯下腰凑到了她的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想知道那个秘密吗?关于你父亲被害的秘密?”
那罗只觉得一声惊雷在耳边响起,她努力想睁开眼睛问个清楚,可脑袋却是越来越沉重,在茫然无边的黑暗中,终于无可抗拒地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罗的意识逐渐开始恢复,犹如一缕断断续续的轻烟,仿佛置身于某个虚幻不真实的梦境。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上下颠簸,耳边依稀有人说话的声音。她试图想要听清那些话,可却始终无法集中思维。直到身体重重颠簸了一下撞到了腰部,她才算是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她辨认出自己所处的位置是马车的车厢,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大王子已经启程了吗?她昨夜居然睡得那么死,连什么时候被抱上马车都不知道。
“这一觉睡得时间可不短啊。”从她身边传来的那个声音是如此优美动听,恍若春水漫过指尖般柔和,夏风吹拂面颊般舒畅,秋月倒映湖水般秀丽,冬阳洒落心头般温暖。
可在那罗听来,那就好像是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声音。她的全身突然像筛子般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地将目光像那个方向望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绝色面容,犹如天界中的摩柯曼殊悄然绽放,又似佛祖前的优昙婆罗千年一现,迷人眼目又妖娆极致到致命。
她立即闭上了双眼,自己一定是在做噩梦吧?一定是,绝对是。只是,对方接下来的话还是打破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这里呢?”他笑得是那么妩媚,“我就告诉你实话吧,是你的好姐妹曼亚亲自把你送到我这里的。”
“你胡说!”她终于开始有反应了,“你最好快点把我送回去!难道你不知道吗?陛下和王后都已经同意让我跟大王子一起走了!”
安归唇边的笑意更浓,“那真是不凑巧了。因为就是王后让曼亚将你送”顿了顿,说出了令她崩溃的话语,“本来王后倒只是打算将你送出宫即可。不过曼亚来找了我,说是要送份礼物给我。礼物是什么不重要,不过能让伊斯达失去他最心爱的东西,我又何乐而不为呢?”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恶质的笑意。
“你……你胡说……”她有些无力地重复着这句话,根本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你就清醒点吧。宫中人人皆知伊斯达为了你已经着了魔,你说王后能放任这种情况发展吗?她能允许你再跟着她的儿子吗?”安归继续狠狠刺着她的伤口,似乎看到她鲜血淋淋才能善罢甘休。
“曼亚,曼亚不会害我的……她不会这么做的……”她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但回想起昨夜的情形,又确实是有些和平时不同。还有曼亚最后所说的那句话她父亲的死果然是有古怪的吗?
“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曼亚说了那个曲池是她最好的姐妹。可因为你的关系曲池被赶走了,之后嫁人不淑生活凄惨,前不久还染了重病。所以她一直都记恨着你。”他的身子略略前倾,目光中隐隐有讥笑,“难道在她看来,让你跟着我就是对你最大的惩罚?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那罗只觉得浑身彻骨冰凉,连灵魂都几乎要脱体而出。大脑里空白一片,不知是该怒还是该悲,只死死盯着这个一定是和她前世有怨的男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又繁杂的马蹄声突然远远传了过来,马车旁的凌侍卫弯腰低声道,“二王子,好像是大王子的人……”
那罗心头一喜,握紧了脖颈上所戴的孔雀石,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他的那句话,“那罗……此生不弃。”她强忍住眼睛的酸涩,竭力不表露出自己的软弱。她该相信他的。无论她在什么地方,他都一定会找到她。
安归瞥了那罗一眼,神色悠然地笑了笑,似乎大王子来要人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倒是身边的凌侍卫有些担心了,“二王子,我们要不要加快……”
“停车。”他只说了两个字。
“二王子……”凌侍卫对这个决定表示了质疑。
“没听见吗?我说停车。”
车队很快就停了下来。安归一掀帘子出了马车,顺手将那罗也拎了出去。
说来也怪,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一丝阳光也无,空气中仿佛蕴藏着某种风雨欲来的味道。那罗一眼就见到了策马而至的大王子,只见他又急又怒,还有掩饰不住的一脸担心。这样失态的大王子,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每次遇到和她有关的事,他似乎就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伊斯达!”她喃喃喊了一声,就想跳下马车奔向对方。可安归却牢牢抓着她的右手,不许她下去。他的手如铁镣般用力束缚着她,令她丝毫不能动弹。
伊斯达的眼中似要喷火,怒道,“安归,你好大的胆子!立刻将那罗还给我,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安归轻轻笑了起来,“大王兄,不过是个丫头而已。我这次去匈奴也寂寞的很,大王兄就送个丫头给我做伴又如何呢?实在不行,我拿十个宫女和你换,这下总可以了吧?”
“你给我住口。”伊斯达铁青着脸打断了他的话,“那罗对我是何等重要,你若是再不放人,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说着他一挥手,示意自己的人上前。
双方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似乎到了随时都会一触即发的边缘。伊斯达不是不知道同室操戈的严重后果,但眼前为了那罗,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
“这丫头在你眼里是如珠如宝,可对我来说,死活根本不重要。要是大王兄你逼得急了,我可不保证不伤害到她哦。”安归的眼中浮起了刺骨笑意,动听的声音里毫无怜惜之意。“你敢!”伊斯达无视他的威胁,更向前逼近了一步。
安归忽然提起了她的右手,一手迅速拔出了弯刀,冷声道,“大王兄你信不信,你若再向前一步,我马上挑断她的手筋,将她的这只手也废掉!”
“住手!”伊斯达大吃一惊,“你要是胆敢伤害他,我绝不会饶你!”
那罗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安归,这个男人一定有块石头的心,坚硬的无可救药。
“那么大王兄你马上和你的人离开这里,我就保证不伤害她。不然的话”他的刀刃已划了下来,那罗白皙的手腕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
“你给我住手!”伊斯达只觉得这一刀生生划在了他的心口上,忙勒紧缰绳往后退了好几步。
安归微微笑着也不说话,飞快地又在她的手腕划了一刀。这一刀比原先那刀更深,鲜血顿时从她的伤口渗了出来……伊斯达看得心胆俱裂,心痛的无以复加。自己视若珍宝的人被别人当作草芥般对待,他虽是近在咫尺却依然无能为力!这种无法形容的强烈折磨令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濒临崩溃的感觉。
那罗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手上的痛,她咬着嘴唇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不愿看到这样的伊斯达,不愿看到他为自己这么痛苦……“伊斯达,你走!”她忽然大喊道,“只要好好活下去,我们就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着他无声地说出了四个字,“此生……不弃。”
伊斯达看懂了她的唇语,一瞬间眼中浮起了水光,他颓然地垂下了眼睑,无奈地作出了最后的决定,“我们走!”
就在他掉转马头时,他对她说出了自己的承诺,“等着我那罗,我一定接你回去!一定。”他的声音里带着股呛人的血气,每一个字都是那么铿锵有力,“此生……不弃!”
伊斯达……伊斯达……她很想不顾一切地大喊出口,可嗓子却好像被堵上了什么东西,徒劳地张开了嘴,却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一种贯穿胸口的疼痛席卷了她的全身,心脏所在的位置仿佛空了一块,就算是女娲填石也补不完这个缺口。
原本还算是平静的空中忽然起了风。强劲风势挟带着无数沙尘打在她的脸上,说不出的痛,然而更痛的是她的心,泪水疯狂地涌出她的眼睛,又飞快落入了沙地上,融入到那成千上万的沙砾之中。
周围仿佛全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唯有自己的意识在混沌中逐渐游离,只能任由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点一点吞噬自己……不知光明在何方。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两千年前的某座公寓内,凌宇少爷也放下了手中的羊皮卷,目光停留在“此生不弃”这几个字上迟迟没有移开目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又再次响了起来。摁下了通话键,这次传来的是他的助手Mike兴奋的声音,“凌少,凌少!刚才李教授给我打了电话,说是他们在微笑公主的干尸上有重大发现!”
“哦?什么发现!”他对此表现出了少有的兴趣。
“微笑公主的身上发现了非正常死亡的迹象,她很有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啪!”手机蓦的从他手中滑落,重重摔在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顿时裂成了两半。
窗子静静敞开着,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进房里,沁沁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