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1)
一晃过去了十来天,伊斯达这边还没有什么进展。原先两个作证的宫女也莫明其妙失了踪,等于是断了所有的线索。伊斯达心如明镜,这件事绝对和安归有关,只可惜处月已经不在,所有一切都是死无对证。国王最近也没再提起这件事,但明显和伊斯达疏远了不少,一些相对重要的事情,也都交给了安归去做。宫中的风向一夜时间就全变了,巴结奉承二王子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那罗从曼亚得知了处月身亡的消息,她隐约也猜到了点阴谋的味道,心里更是因为觉得拖累了大王子而倍感内疚难受。伊斯达对此倒并不在意,只要没人将那罗从他身边带走,就算被父亲冷落也是值得的。
没过多久,楼兰的探子就来报攻打大宛的汉军即将到达玉门关,也就是说,他们离楼兰国越来越近了。楼兰王和匈奴早已达成了协议,由匈奴人分段阻击战线拉长的汉朝远征军,楼兰则等汉军大军过完之后,截杀后继的掉队和收尾的士兵。这个计划本来是很不错,但偏偏被玉门关的守将任尚文捕获了匈奴的信使,从而得知了这件事。任尚文也相当沉得住气,趁着汉军还没经过前就先对楼兰进行了一次突袭。楼兰人根本没有防备,再加上国家小兵力有限,没几天居然就被对方直捣黄龙一直攻到了王宫。任尚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活捉了楼兰王,并打算将他送到长安让汉朝皇帝治罪。
此刻的楼兰王宫里乱作了一团,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从上到下个个人心惶惶。
却胡侯须车急匆匆地赶来见了王后,将自己的大胆想法坦白道了出来,“姐姐,不要怪我心狠,这或许是个好机会。我们明天就派人和任尚文会面,同时飞书汉朝皇帝,就说和匈奴人勾结全是陛下的意思,我等也是被迫而为之。请求汉朝皇帝助我们另立伊斯达为新君。至于陛下,就任由他们处置。”
王后脸色一变,“这怎么行?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不是要牺牲陛下了吗?”
“姐姐,我们计划了这么久不都是为了伊斯达吗?更何况,惹怒了汉朝皇帝,楼兰或许顷刻间就会亡国。那到时伊斯达还有什么?你还有什么?还不如现在委曲求全,博得一生机,至少日后还有一线希望。”
王后的眼角微微泛有泪光,还是摇了摇头,“但放弃陛下我真的做不到,他毕竟是我的夫君。”
“姐姐,你扪心自问,陛下又对你怎么样?这些年来他只宠着那个匈奴女人,多少个夜晚你是独自在寂寞中流泪度过?我知道,其实你也早死了心,你唯一所求的也是伊斯达能早日继承王位。不然我们就不会连小小的那罗都要利用……”
“须车。”王后忽然叹了一口气,“或许,让那罗进宫是个错误。她确实是在这次陛下的生辰中出了力,但我没想到伊斯达对她……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姐姐,现在我们没时间谈这个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同意是不同意?”却胡侯飞快打断了她的话,显然并不想纠结这个话题。
王后似乎是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说了一句,“须车,再容我想想吧……”
“姐姐!现在已经没时间了……”
“绝对不行!”只见伊斯达寒着脸推开了门,对这个建议表示了否决,“那是我的父王,我绝对不会同意这么做。”他顿了顿又道,“母后,舅舅,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是如果是以牺牲父王为代价得到这个王位,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却胡侯着急地直摇头,“伊斯达啊,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安归和达娜王妃此刻必然也在想办法,若是我们再晚做决定,就要被他们抢去先机了啊。”
伊斯达看了看他,“那就想别的办法吧。明天一早我就亲自去见任尚文,请他允许我用自己将父王换回来!”
却胡侯猜得一点也没错,安归和达娜王妃此刻的确正在商议着对策。
“我现在只怕那王后索性一狠心,将全部的过错都推在陛下身上,让自己的儿子上了位。那我们可就落于下风了。”达娜王妃倒是猜到了这一点。
安归笃定地摇了摇头,“王后性子虽然清高,但心也没那么狠。我看倒是那却胡侯比较难缠一点。”
“那么安归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父王不能出事。”安归一脸沉静地看着她,“现在后宫里还是王后作主,各大臣也基本都站在却胡侯这一边。若是父王一有事,他们自然会扶伊斯达上位。那么我们就一点胜算也没有了。”
“王后的娘家人势力是不小。”王妃蹙起了眉尖。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先想办法让父王回来。”安归站起了身,“明天,不,今晚连夜我就去找任尚文,请他让我见父王一面。只要父王照我的话做,相信很快就能回来了。”
“可若是那任尚文不让你见呢?”王妃还是有些担心。
安归微微一笑,“尽管任尚文为人精明机敏,但只要是人,都是会有弱点的。他喜欢收藏各种兵器,我已经备了一份厚礼,相信能换得见父亲一面的机会。母妃,你就放心等好消息吧。”
当晚,安归就连夜秘密去面见了任尚文,并以名刀相赠得以单独面见国王。而第二天当伊斯达来找任尚文时,后者却是避而不见,也没有给他见到国王的机会。
自从和安归见面之后,楼兰王原本迟疑不决的态度完全就发生了改变,竟然当着任尚文的面落下泪来,还哭诉他在两国之间也是受尽压力,不两属无以为安,将自己夹杂在两国间生存的难处全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他知道对抗汉朝是以卵击石,但面对匈奴的要求也是无法拒绝,他所要的也不过是自己国家的平安而已。如果汉朝皇帝愿意饶恕他的话,他愿意交出一位王子作为质子送往长安暂居,以证明他的诚意和臣服之心。
任尚文听完之后就将此话报到了长安,汉朝皇帝觉得楼兰王亦有苦衷,也就没有治他的罪,依然让他做他的楼兰王,只是让他随时都要派军队保护由汉朝过去的使者和商人。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楼兰王是安然无恙了。但接下来的难题却来了,国王有三位儿子,那么到底该送谁去长安做质子呢?
几天之后,安归来到了达娜王妃处进行了一次密谈。
“安归,你看这次陛下会送谁去长安?我总觉得心里很是不安……”达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如果被送走的是安归,那么对她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损失。这些年来,他已经成为了她生活中一种不可取代的习惯。
“母妃,您是担心我被送到长安吧。”他微微一笑,“也是。有王后和却胡侯的力保,伊斯达目前是最为安全的。算下来,最有可能成为质子的就是我和三弟。”
“那么你可有对策?”在她的印象里,他绝对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母妃请放心。我已经弄到了一种奇药,人只要吃下去就会出现重病的症状,我打算让三弟服下这个,就能避免他被送到长安。”他不慌不忙地答道。
“竟然有这样的奇药?那就太好了,你们兄弟服下去之后就不用去长安了。”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安归摇了摇头,“如果两人都服用,那么就太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了。三弟是母亲生前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他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去长安受苦的。”
“安归……那么你自己呢?”达娜心里微微一动。看到他流露出这样温和的神色是极少极少的,仅仅偶尔出现在当他提起自己弟弟的时候。
“我自然也不能去长安。”安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她倒是有点不明白了。
“如果,楼兰要送出的不止是一位质子呢?”他的目光一闪,“母妃,现在和汉朝国力相持的只有匈奴了。如果匈奴也同样要求楼兰送出一名质子的话……”
王妃听到这里顿时豁然开朗,“果然是好主意!我这就给匈奴的单于写信,指明就要你作为质子。那么伊斯达就没有任何选择了。只不过。”她顿了顿,似是有些怜惜,“尽管匈奴是我的故国,他们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也不会太难为你。但毕竟是以质子的身份去那里,你真的想好了吗?”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向父王提出这个建议了。”他的脸上露出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笑容。
“原来这一切你都计划好了。既让陛下平安无事,又打击了伊斯达,将他赶得那么远。匈奴离这里比较近,就算是楼兰出了什么事,你回来也是极为方便的。至于远在长安的伊斯达,想要对付他或许还比在这里更容易一些。”
“母妃果然聪颖,那么,就有劳母妃了。”淡淡的光线勾勒出他美好的轮廓,暗金色的头发半遮着他的脸,那俊美高贵的仪容让王妃想起了传说中的黑色曼陀罗。据说这种花形状艳丽,香味幽雅,如果用自身的鲜血用心灌溉,就会有实现培育人的愿望,当有人沉醉于它的香气中时也不知不觉走向了不可预知的死亡。
明明知道他和自己是同一类的人,也知道他或许只是一直在自己面前演戏,可她就好像中了他本身散发出来的剧毒,就算是有天会中毒身亡也想要竭力见到这朵地狱之花是如何盛放。
没过多久,匈奴就派人送了书信过来,大意是既然楼兰向汉朝送出质子,那么同样也要向匈奴送出一名质子才算是公平,不然的话就要兵戎相见。其实就算王妃不写那封书信,匈奴单于也是有此意,他担心楼兰因此会完全投向汉朝,所以索要一个质子来制约楼兰也是相当必要的。
由于单于点名要的是安归,三王子又得了重病。那么去长安的人只能是大王子伊斯达了。就算是王后和却胡侯有多不情愿,国难当头也是无从选择了。
这些天来那罗一直在伊斯达的宫中养伤,当任尚文带兵攻到王宫时她也是虚惊一场。所谓国王提出的纳质,她也听说了一些,但对事情的最后进展并不是很清楚。
这天晚上,伊斯达像往常一样来到了那罗的寝房。那罗的左手进展状况并不太理想,仅靠单手进食有点吃力,所以伊斯达就干脆亲自照顾起了她的饮食起居,几乎每顿饭都是他亲手喂下去的。
今天不知为何那罗觉得特别困乏,迷迷糊糊睡了好几顿。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伊斯达已经坐在了床榻边,正浅笑盈盈地看着她。他的一头栗色长发柔顺束起,和着石青色的素衣,眼神纯澈温柔,如同那天边的月华星辉,充满了静谧和安宁。她也微微仰起了下巴,像是要望进那片月华星辉之中,他眼中的每一丝波动都是如此清晰可见。
如此接近,如此真实。除了他,一切光芒都黯然失色。
“饿了吧?我今天特别叫膳房煮了些肉糜粥,你尝尝味道怎么样。”他笑着拿起了旁边的陶碗,麻利地舀了一勺粥,吹得温度合适后才送到她的嘴里。
肉糜粥煮得相当美味,那罗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几句。伊斯达见合她胃口更是心里欢喜,唇边的笑意也愈加深沉。有些事情,有些感情,要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能感悟。现在的他,只想好好珍惜和她相处的每一刻。现在,将来,每一天。
“那罗,十天后我就要出发去长安了。”当她吃下了最后一口粥后,他忽然说了这句话。
那罗微微一怔,心蓦的就往下沉,“为什么是你?”
“三王弟得了重病,哪里也不能去。安归要去匈奴做质子,去长安的人只能是我了。”他静静道,“你也看到了,我楼兰在强国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这是目前换得和平生活的唯一办法。”
“可是……”她感到鼻子一酸,眼中已浮起了一层淡淡水雾,从心底涌起了强烈的想要流泪的冲动,“那是不是很长时间我都见不到你了?长安那么远那么远,要多少时间才能再见到你呢?我不要……不要和你分开……”
他注视着她迅速泛红的眼睛,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那罗,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长安吗?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是以质子的身份过去,所以必然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在前方等着我们。即使是这样,你还愿意跟我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