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龄长了,叫老树;人岁数大了,叫老人;街的时间长了,叫老街。老街可能还称不上古街,但往往是旧街。隔上十天半月,我就要到老街走走,这几乎成了我的习惯。
走出我谋食的学校就是一条省级公路,沿公路走几分钟就到了老街上。
走进街口,先看到的是一个石牌坊,典型的“四柱三间三楼”式庑殿顶构架。牌坊的横匾上,能清晰地看见御题的“节孝牌坊”四个字,能辨认出“嘉庆丁丑季春”的落款,但叙述节妇孝女事迹的文字早已无法辨认,让人去猜想和想象,甚至连雕刻的装饰图案也分辨不清,只剩下一团一团的刻过字的凹槽。斗拱的一肩上是一大片烟熏火燎过的痕迹,另一肩上长着荫绿的苔藓。材质是大青石,但包浆早已脱落,锈迹斑斑,像周身长满了皮癣和癞疮。
我总要在石牌坊前驻足良久。二百年前,它就在一声声“嗨哟嗨哟”的号子中,被一双双厚实的肩扛着抬着,在一双双长满老茧而灵动的手里,在“叮叮当当”的铁锤、铁钻的敲击声中,从一块块简单的石头,华丽转身,完成了蜕变,成为一个道德的象征和教化的特殊符号,同时成了匠人们的艺术品。我总忍不住去摸一摸那剥落的石柱,但轻轻一摸,手心里就沾满了令人心疼的细细的沙。那沙,深深地嵌进我的掌纹里,拍都拍打不掉。我知道,这是时间的灰烬。
离老街不远,有座文武宫。从正面看,它还竭力保持着庄严大气的外形。正中三个醒目的大字“文武宫”以及嘉庆年的题款。左右两边的翼壁上各有“忠孝”和“流观”两个斗大的行体字。大门两侧有幅行草楹联:“异姓同胞同胞不如异姓,三人一心一心惟有三人。”横批:人伦首出。外体为朱红色和朱黄色,是新近涂上去的,但这最近的一次补填起码也有十年了。
与宫旁住的老人闲聊。他们说,以前是供奉孔子和关公的,“****”时把神像销毁了,改成了戏台。文武宫离河近,常年被水淹。前些年,镇上的居民自发筹集了一些资金,准备把破败不堪的文武宫修缮加固,但县里来了人,说是文物,修复必须报上级文物部门审批,事情不了了之。
石牌坊和文武宫是老街的标志。
灰瓦屋。木板门。小阁楼。石板路。
老街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强烈地吸引着我。
老街是陈旧而俗世的。那灰黑的瓦屋之间,拉扯着走势复杂、纠缠不清的电线,有的线在街中间轻轻踮起脚就触手可及。下过雨,被一双双脚磨得坑坑洼洼的石板地面上就留下东一块西一摊的水凼。屋檐口、街边,甚至两棵树之间,竹杈做的晾衣竿上,晾着被单、外套、三角裤、胸罩、尿片,像一面面花花绿绿的万国旗,迎风招展。沿边的屋门口,散着些用烂盆烂桶栽的花,有芍药、杜鹃、玫瑰、紫罗兰,也有的盆里栽着葱花、蒜苗,不美观,但实用。
老街是闲散而颓丧的。空荡荡的惠民药房门口,一只肥胖的黑猫蜷伏在长凳上,盘成一团,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几只顽皮的狗在街边追着玩着,一只黄狗藏猫猫般钻进一个门洞里,又从另一个门洞里钻出来。三五只鸡,散在颓败破烂但草木丰茂的烂瓦屋间啄着食。有时,阴沟暗洞里会突然窜出一只湿漉漉的污黑的老鼠,大摇大摆地鼠窜而去。寂寞的打铁匠,头发像一蓬杂乱的蒿草,蹲坐在屋门口,袖着双手,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天空,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只看见阴郁的天空,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捕捉不到。他屋里废弃的打铁炉,早成了碍眼而多余的摆设。小巷口,几个小孩趴在地上,拱起朝天的屁股,乐不知疲地弹着彩色玻璃珠。散了学的小学生,形式不拘地伏在屋门口的长板凳上写作业。有一天,我还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双手半拖半搂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杵在街中间,瞪着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老街是清幽而宁静的。走在清冷的老街上,见到的多半是小孩和老人。他们,成了空巢的守护者。
常看见一个包着罩色头帕的老太太,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神色安详,终日枯坐在一把藤椅上,咧着不关风的嘴,数着念珠。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格子,斑驳地打在剥落的墙上,印在屋里的八仙桌上,印在她橘皮样的脸上。当年,一顶大花轿,吹吹打打地把像花一样娇嫩欲滴的俏女子抬进老街,抬进了老屋,时光荏苒,花样的年华,梦境一般缥缈在她的记忆里。如今,她像朵被岁月风干的的雏菊,却悄然绽放出一种黄昏般的静美。我还看见两个老太太,满头银发,系着淡蓝色的围腰帕,坐在门前闲聊。她们坐的竹椅,颜色跟她们的脸一样蜡黄,椅腿就像她们的老寒腿,轻轻一碰,疼痛的关节就“咯吱咯吱”地呻唤。也看见一个老人,孤寂地坐着斜靠在门楣上,他的脸,被时光揉成张皱巴巴的摊不匀的纸。那一截截柔软而锋利的时光,就藏在他密密的皱纹里,镌刻在他衰老的脸上。他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红色的随身听,在小盒子里“咿咿呀呀”的川剧唱腔中悠然地睡着了……
老街的街名叫坊市街。老街的街龄到底有多长,我不能考证,问街上的老人,都说起码上百年了。其实,二十多年前,这还是以街为市、繁华热闹的一条街:补鞋摊、布摊、药摊、日杂摊、百货摊、菜摊、茶馆、小吃店……
赶场天,一条街都摆满了生意摊子,窄窄的一条街人挨人,背挤背。大热天,****着上身的茶客围着茶桌,吸着旱烟,摇着篾扇,喝着盖碗茶,扯着把子,冲着壳子;赶集的乡民们踅进馆子里,吆喝着打二两烧酒,就着盘花生米,一根猪蹄子,直到喝得脸红脖子粗,夕阳西坠才摇摇晃晃地回去。
老街还出招牌美食——马氏牛肉。老板姓马,回子(回族),祖传的独特的制作工艺使之成为“竹海食品一绝”。餐桌上,外地人能吃到马氏牛肉是一种口福。平日,当街摆一个可以推动的小摊车。赶场天,在店门口烩一大锅的牛杂,汤色鲜红,又麻又辣。还出一样佐菜佳品:干豆豉。土炕柴火烘烤,纯手工制作,嚼在口里,干、脆、香。
这是个大镇,以前叫相公岭,后来叫相岭。老街的河对面就是著名的蜀南竹海景区,为了旅游经济的需要,又改为竹海镇。街背后是一条叫淯江的河,两岸青山逶迤,绿竹婆娑,流水悠悠,鳞浪层层,如缎似玉。沿公路,拓展的几条宽直的街成了镇的新名片。老街,渐渐失去了它的商业功能。
现在的老街,像个人老珠黄、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弃妇。
有天下午,我在老街偶然看到一个老头在屋门口打草鞋。他身后的墙上,张贴着几幅领袖的像,跟前的矮凳上,放着一只有些掉漆的大铁瓷盅,几片长长的土烟叶,一根吸了一半的叶烟,一双打好的草鞋。旁边门楣上的春联,扯掉了小半。他戴顶陈旧而有些褪色的蓝帽,穿件同样陈旧而有些褪色的蓝中山装,典型的20世纪70年代的穿着。我像发现了出土文物,凑上去,看他在“打鞋机”上编织。
老头很开朗,健谈,大约一年四季难得有人与他聊天的缘故吧。他说他姓胡,问他年纪,他伸出手,张开大拇指和食指,说:八十。闲聊中得知:他的儿女都在外地,大的孙子都结婚了。老伴前些年去世,现在一个人住。“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在这烂房子里待得住,一个二个都出去了。他们接我去城里住,住不惯住不惯,还是住我的烂房子舒服。”他说。我说出我的担心,编的草鞋谁买。他随口吟了他的草鞋歌:草鞋是根茎,老来养生气。没有太阳晒,不遭雨水淋。只要肯动手,不乏零花钱。不专为衣食,须则献余晖。对他来说,打草鞋早已超出了生存和物质上的意义。他拍拍身边的“草鞋机”,骄傲地说:“你别小看它,这个烂枪枪有百多年了,用枇杷树做的,是个老古董了。方圆几百里,我可能是最后一个编草鞋的人了,死后就把它捐给文化馆。”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识了。一天,他领我进他的屋子,在里间暗黑的卧室里,他抖抖索索地摸索着拉亮了灯,一张帷帐床,一张竹沙发上凌乱地堆放着衣物和一大沓书,有《武则天》、《罗荣桓》,也有《红楼梦》、《围城》,有《三世因果》、《劝世文》,也有《又一高官落马》、《中国军队联合演习》等娱乐时政新闻报刊。书和屋子一样,陈旧不堪,沾着灰尘。他翻出本“书”宝贝似的递给我。我一看,是他用小楷毛笔工工整整写的关于老年人和人生修养的“书”,大概有二十来页。最后一页署的是两个人的名字。细心的老人在那个叫姜元福的名字后面特意加了个括号的注:癸巳年十月廿一日二点已死。
老街偶尔也有闹热的时候。有天,走进老街就听到“哐哐哐”的铙钹锣鼓声,走过去,当街临时用砖块砌了两口大灶,灶里火光熊熊。灶上安一口大锅,锅里放着几个大蒸笼,蒸笼热气腾腾,厨师和相帮的街坊邻居在忙碌着。在老街,住的都是老街坊,哪家有大忙小事都会来相帮。大灶的屋门口,摆着两排花圈,地上落满鞭炮响过后留下的碎纸屑。临时搭建的灵堂里,挂着一位老人的照片,几个和尚在诵着经,超度着亡灵,诵经的声音,在屋子里回旋,满街飘散着浓烈的燃烧的香烛钱纸和鞭炮混合的气味。听说,老人是无疾而终。早上,他在灶间熬药,脚下一滑,倒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好在邻居闻到药的煳味,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地习俗:老人去世称“喜丧”。当街铺着几张方桌,吊丧的客人围坐着搓麻将,打大二(一种纸牌)。我不知道,仙逝的那位老人,是不是我曾见过的,在门口晒太阳的那个老人,拄着拐杖叉着腰站在街边喘气的那个老人,裹着厚棉衣坐在矮凳上纳鞋底的那个老人……但可以肯定的是:老街上又少了一个人!
一转眼,我在这个镇生活十年了。现在,我去老街,心情是复杂的,越来越感觉像是去探望一位病入膏肓、来日不多的老人。每去一次,都像是和它永别。
2009年的夏天,老街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一场七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漫进老街,淹来只看见屋顶,老屋成了一间间水牢。那场大灾之后,很多房子成了危房,老街成为了改造区,列入拆迁之列。在规划图里,两岸将是高高的防护堤,老街将成一条绿树绕堤的滨江路,沿滨江路矗立的是两排有川南特色的楼房。这块难看的胎记,将被永久性地抹去。
防洪堤,已修到老街的两头。
老街的周围,强迫性的新开了两个商住楼盘。但因老弱病残的“钉子户”、“刁民”多,一晃几年过去了,修了一半的楼盘只好瘫着。
最近几次去,发觉街上挂的“危房,禁止出入”,“危险,观察通行”,“危险,请勿靠近”的警示牌子越来越多了,房屋似乎又空出了好几家,隔三户五户就有铁将军把门,门上的锁早已锈迹斑斑。这些屋门口的石壁、檐口,铺着绿幽幽的苔藓和杂草。有些搬空的屋子东倒西歪,破败不堪,甚至坍塌。文武宫,摇摇欲坠地厕身于街的一个小巷里。宫的房门洞开,剩下的半扇烂门斜倒在门口。里面阴暗、潮湿,杂草疯长,野生的几棵小树叶片葱绿,肥大,生机勃勃。残垣断柱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散落其间,有的木柱上还长出一小朵一小朵毒菇,猩红、暗绿,妖艳、妖冶。地面上到处碎砖乱瓦,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浓烈的腐败气味和阴惨惨的气息。屋顶早已全部见天,散了的光架子还在勉强地支撑着,虽然摇摇欲坠,但仍竭力地证明着它的存在。看上去,像是被抽了筋,剥了皮,掏空了五脏六腑,只剩目不忍睹的几根肋骨。站在洞开的门口,似乎能清晰地听见不绝而清脆的断裂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岁月的深处。
石牌坊也形销骨立,瘦骨嶙峋。远远望去,石牌坊在阳光的包裹下泛出一层颓废的晕黄,在石板地面上投下摇摇晃晃的背影,但它依然保持着民间品格的朴实、凝重、冷峻与孤傲的表情。
还好,那个姓胡的老头还在寂寂的门口寂寂地打着草鞋。
但我实在不敢肯定,下次去还会不会见到他。
冥冥中,我幸运地成为它最后时光的陪伴者,同时,它也是我的抚慰者。每次去老街,都像是与一位敬重的长者默默地交流,感觉似有一双宽厚而亲切的手,轻抚着我多皱的额。街上,由经久的岁月弥散或沉淀的一些暗物质,像一剂疗效奇特的传统中草药,浸淫着我,我的内心就会变得简单而宁静,获得一种丰腴的充实,从而沉静,自觉或不自觉地坚守一些东西,也放弃一些东西。我的文字里,也继续保留着尘世里的烟火味。
现在,我也将可悲地别无选择地成为它消逝的见证者。
胡老头的屋往前走几步,有株扶桑,有人多高,长得枝繁叶茂,白里带红的花,掩映在一枚枚深绿的叶片丛里,成了老街唯一的亮色。在传说中,扶桑以它貌似柔弱的手,托起了太阳,承载起一个神圣的使命,被称为神树、太阳树。或许,当初在老街植下这株扶桑的人就是一个智者,他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隐喻。“四月,是残忍的季节,哺育了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记忆和欲望”。这是英国诗人艾略特《荒原》里的诗句。那株亭亭的扶桑,在风中摇曳着,似在吟着无声的挽歌……
201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