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上一百四十级的台阶。
按一楼二十级梯步算,大约爬了七层楼高。但从山脚走到山顶,紧赶慢走的却走了一个多钟头,带的矿泉水喝掉了大半瓶。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抬头就看见山门上烫金的“西明禅寺”几个字闪着幽冷的光,看见漠漠的天上沉闷的太阳。阳光从枋额投射在我的身上,投射在地上,肌肤有股灼烧感。我走到左边卖香烛的铺前,探头询问。顺着指点,我来到空荡荡的餐厅。餐厅宽敞,可以摆放二十多张桌子,但那些空闲的桌子板凳椅子都搬到了靠墙的一边。有三个老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打“川牌”。
那个叫黄老师的人,正上石阶,听我叫他,他住了足,转过头,但没回身。他戴着副茶色的眼镜,但我仍能感觉到躲在镜片后那双诧异、狐疑和审视的目光。我站在离他几米远的房檐下,手里提着口袋,还斜背了个小背包。在这个闷热而沉寂的午后,我的突兀出现,在他的经验和想象之外。他慢悠悠地说:没空铺了。只有两间小客房,但住了三个居士,有空铺的那间住的又是女居士。见我有些失望,他像有些不忍,又说:有一间大的通铺,但条件太差……
我等着他往下说,但他不说了。我提出来先看一下,他没挪步,仍保持继续往上走的姿势,没说拒,也没说迎。我们就僵在那儿。有两个人好奇地围观。其中一位清瘦的老人说:那间通铺只有我一个住,只是乱得很。黄老师没吱声。老人便引着我拐过办公室。他打开房门,这是电影里常见到的寺庙里僧人住的大通铺,靠墙一排挨挨挤挤地铺了七八张床,中间有席子的那张,显然是老人睡的。我将装有衣服和洗漱用品的包放在空床上,说:行,就和你住。
我终于安顿了下来。
我绕过大雄宝殿,往右,沿着石阶往大殿后面的象鼻嘴走去。
我来得既不是时候,也是时候。
如果现在是三月,极目四望,看到的将是花的世界,一片片一丛丛的梨花,如一场春雪将佛来山覆盖。赏花的人流如织,车马塞途,西明禅寺香火缭绕,钟磬声声;如果早十来天,看到的将是梨树上结的累累硕果,抵挡不住佛梨那甜香诱惑的人们,冒着酷暑也要上山来满足一下舌尖上的食欲,然后在农家小院里喝上几杯冰镇啤酒。而现在是八月底,梨已采摘完。这是个时间的节点,处暑刚过几天,能依稀听见秋天躲藏在不远处的足音,但夏天还在“呼呼”地吐着热浪,张牙舞爪,作最后的喘息。
西明,“西天佛国,佛光明亮”之意。西明禅寺,这座建筑在蜀南竹海佛来山的寺庙,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可惜在20世纪50年代末,庙宇尽毁,古树伐没。我眼前的殿宇,是几年前在原址上重建的。
站在逼仄的危崖上,天空广漠,没有云彩,只有一轮太阳。阳光并不强烈。孤独而沉闷。空中似乎漂浮和弥漫着许多暗尘,使得看到的事物像是隔着层毛玻璃,不太分明。远山茫远,近处的景物也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轮廓。
四周寂寥无人。佛来山成了空山,西明禅寺也成了座幽寺。
我席地而坐。高大的松木,一丛丛的苦竹、箭竹。石壁间布满了青藤,丝麻草,狗尾巴草,蕨草。路边长着蒲公英,官司草。这些乡间寻常的草木,自然生长,自由而率性。它们曾染绿了我童年那简单而快乐的时光,如今,人已苍颜白发,而它们还是当年的模样,依旧该青的青,该绿的绿。狗尾巴草长得齐膝,炫耀着它们那骄傲的尾巴,或许,童年时的那只天真的蚂蚱,还躲藏其间。青藤盘根错节,虬曲而不羁,虬如蟠龙,跌宕纵横,这是明代桀骜而放旷,潦倒而狂疾的天才人物,青藤老人徐渭画中的笔意。蝉在树间高一声低一声,粗一声柔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此起而彼伏,像下着一场飘飘洒洒的春雨,洗去了身边的暑气和心里的燥热。
老者早早就睡了。吊扇“呼呼”地转,但离得远,风不能及。屋里没开灯,我和衣睡在靠窗的床上,被包裹在幽暗和暑热里。我的身下是张磨破了边的席子,老者把他睡的这张唯一的破席给了我。门和窗都敞开着,我觉得像是闷在蒸笼里,热。
想安然入睡已不可能,我干脆起床。走到门口,风从过道灌过来,顿觉凉爽。仅一墙之隔,却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走向露台。
露台上有两根晾衣竿,晾着僧衣和我换洗的衣服。习习的风从垭口吹来。没有月亮,但有闪烁的星星。我看到山的静默的剪影,大殿的飞檐的灵动的剪影,我的单薄的剪影。旁屋里的僧尼睡了,居士也睡了。但露台上还留着我们乘凉时坐过的竹椅。
其实,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自己和自己的肉身在寺庙里安放几天,这样的想法由来已久。二十八年前,一个人上峨眉山,在洗象寺,置身在森森的柏树和肃穆的庙宇间,当时就想住上几天,享受那种静谧与庄严,但终于没有。一直以来,就无端地迷恋那些带有浓郁的宗教气息的地方,比如青藏高原,譬如蒙古草原,那些越千山过万水,一路坎坷,叩拜朝圣的人,任何苦与难都不能泯灭他们心中不死的信仰;迷恋带有宗教味的音乐,譬如《天禅》、《静水深流》、《紫莲祥云》,譬如《万物生》,往往一听就是半天。这些梵音像一道清澈的溪流,一缕和煦的清风,一轮皎皎的朗月,滤去了窗外尖利的汽笛声、机器的切割声、叫卖的喇叭声,让人神思涤荡,觉得天朗地清。
我仰望着星空。头上的星星像撒在天穹的雪莲花,又像是一场璀璨的烟火。我想起梵高画笔下的《星空》:火焰般的柏树,匍匐的村庄,旋转的星空,柠檬黄的月亮。他以蓝和黄色为主色调,笔触粗粝而笨拙,他想表现夜的宁静与安详,却暴露了他内心难以掩饰的挣扎、躁动与不安。这位世界艺术史上永恒的天才和苦行僧,在贫穷潦倒、孤独与寂寞中终其一生。不安,是的,艺术家的心里几乎都充满不安。
我也常充满不安。宁静与不安,就像错综的白昼和夜晚,阴晴圆缺的月亮,两条纠缠不清的蛇。这是个痛并快乐着的美妙的体验。通常,在不安中我可以借助阅读和写作,在带有芬芳、色彩和温度的文字中给不安一个出口,找到内心的宁静。但短暂的宁静总是被新的不安纠缠,于是又寻找新的宁静。
一地清凉。四周,蛐蛐声绵长尖细,蛙声浑厚素朴。这些暗夜里的歌者,沉睡中的清醒者。处子般的夜。我站在夜的深处。我听见夜匀长的鼻息,听见夜安稳的轻鼾。
匍匐在城市的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好久没仰望到这样真实、空旷而干净的夜空了。夜,像面柔软的湖。夜空,像面柔软的湖。心,像昙花一样,在夜的这一时刻,悄然绽放!
西明禅寺是在礼佛声中醒来的。
天空渐渐透亮。大雄宝殿金碧辉煌,端坐在莲台上的释迦牟尼,佛像庄严、慈悲。几道黄色的经幡随风飘拂。小僧敲着木鱼,小尼敲着法鼓。他们神情肃穆、虔诚,诵经声在空寂的大殿回旋。小僧的声音浑厚,带有磁性,小尼的声音轻柔和婉,像莺声燕语。法鼓、梵钟、木鱼、云板和他们的声音合成一道美妙的和声,直入肺腑,整座寺院都笼罩在玄妙的礼佛声中。
我随着那几位老居士,匍匐在佛前。
这是一个真实的梦境:在和鸣声中,有什么东西逸出了我沉重的肉身,轻盈如羽,袅袅升腾。前方有一盏灯,像无声的召唤。随着灯的牵引,一路翩翩,一路飞翔。恍兮惚兮,我的眼前祥云朵朵,佛光照耀,菩提叶舞,莲花盛开,香风拂面,碧波涟涟……
他们就坐在我的对面。我面前,放着杯普顺为我沏的茶。寺里老住持不在,余下一僧一尼,两个都年轻,都主修禅宗。小尼的法号叫普顺,除了诵经时神情凝重,她始终带着蒙娜丽莎似的笑,面容干净慈祥,像一面干净而慈祥的月亮。她虽穿着芒鞋,但走路如凌波微步,娉娉婷婷,一天不到,我们成了熟人,看见我就露出浅浅的笑和好看的小酒窝。晚上洗衣服时,她给我拿洗衣液。早上吃面时,她关切地为我舀熟菜油。她还爽快地答应教我入定的方法。昨天的闲聊中,我们就谈到信仰、灵魂、佛性、明心见性等形而上的话题。小僧的法号叫常弘,眉清目秀,严肃,显出和年龄不相当的持重。在他们面前谈禅,我就是一小学生。我带了两本书:一本《金刚经?心经》、一本《瓦尔登湖》。我拿出第一本。普顺说:譬如我用棍子打你,你说痛不痛?见我不好回答,她道:禅是需要你自己去体验和实证的。她像看穿了我的心似的,又说:人都有心浮气躁的时候,你要想使自己的心真正静下来,首先是放下执着。常弘说:禅要靠自悟,不是用语言和文字来表述的。他伸出一根手指,问我:你从我的手指看到了什么?他顿了顿,又说:你的心灵自然、自由、自在,你就能通过我的手指看到天空,看到云彩,看到太阳。
常弘说完,走出大殿。旁边的女居士小声提醒我:他的意思是叫你皈依。这样,以后你就可以随时来听开示了。我踌躇着,那一刻,我的脑子里涌出王维、寒山、白居易、柳宗元、苏轼,涌出弘一法师、周作人,涌出影星陈晓旭、歌星李娜,涌出台湾作家林清玄、年轻的紫砂壶工艺师厉上清。
但我终于没有。我想,那不过是个仪式罢。还是自悟吧,我一生都会像六祖慧能“以手指月”开示的那样,努力修炼这样一双慧眼:既看到实实在在的一根手指,又能望见遥不可及的一轮明月;既看到尘世的烟火,又能看到飘散的种子和暗香。
晚饭和前几餐大同小异:一碗煎黄南瓜,一盘炒空心菜,一碟泡萝卜,一碟水豆豉,一盆干苦笋白菜汤。除了干饭,还熬了盆清热解暑的绿豆粥。但居然有盘白肉。除了我们四个外来的,其余都是寺里的人。
在餐厅打牌的老人就是黄老师说的那三位居士,有一对是老夫妻。他们都生活在城市里。每年都要在寺庙里住一段时间,这成了他们退休后不变的一种安养和休闲的主要方式。再过一天,他们又要到另一个寺庙去小住。
常弘与我同桌。
他退下了僧服,汲一双拖鞋,穿一件圆领的黄T恤,胸前有醒目的耐克标志。阳光,帅气。
吃过饭,黄老师端着盆剩饭剩菜,慢悠悠地走到功德碑的斜坡边。斜坡上,拉了道网,放养着十来只鸡鸭。那些鸡鸭们见了吃食,欢呼着一拥而上。
看寺的一位居士蹒跚地走到寺边小路旁的几尊残缺不全的小石像菩萨前,她佝偻着背,先双手合十,拜了菩萨,然后插了几炷香,颤巍巍地把油倒在碟里,点燃了供在石像前。
残阳如血。先还在空中,一会儿就挂在了林梢,一转眼隐入苍穹。
常弘和普顺屈腿坐在见山亭的护栏上,眺望着山下。
他们旁边的方形花园里,空心菜长得青枝绿叶。这样的点缀,在寺里的边边角角处都可见,在黄老师住的门口的花盆里,除了吊兰、桂花、黄桷,还有辣椒、葱花,在寮房的屋侧,搭着南瓜架和丝瓜架。那餐桌上的南瓜、丝瓜,就来自离佛不远的地方。
普顺的口里衔着根狗尾巴草。常弘正握着手机打电话。突然,普顺回过头,拿着狗尾巴草去搔他的脖子。他只略略偏了偏。普顺斜眯着眼,嬉笑着,露出白玉般好看的牙齿,又去搔。这下,他没躲,而是抓住了脖子前的狗尾巴草。普顺的脸上泛着红晕,发出调皮的“吃吃”的清澈的浅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就是佛。佛就在身边,就在心里。佛性的光辉,或许就来自尘世的一张最真实而自然生动的表情!
青灰的夜色从远方的山梁悠悠袭来,笼罩在寺的上空。那不绝的鸟声不绝地融在这沉寂里。除了鸟声,山上一片沉寂。
就在他们的不远处,有棵奇怪的树。树不大,有三米多高,就长在岩壁间。树皮暗赭色,在树干的三分之一处分出两个杈。奇怪的是,一根枝繁叶茂,那阔大的叶片翠绿而清新,像一只只迎着阳光盛开的小脸,快乐而活泼,蓬勃而旺盛;另一根却只剩下光秃秃的丫枝,灰暗而干枯。五六只淡黄色的蜻蜓,栖息在枯干的丫枝上,像一片片散在枝上的叶子,轻盈而明丽。偶尔风过,蜻蜓受到惊吓似的飞起,随即又安然地栖息在枯枝上。
我呆立在那里,凝视良久。一棵树,一半荣,一半枯,一半明媚,一半忧伤,一半喧嚣,一半寂寞。繁华处,有叶落;寂寞处,或许会生长出一双双轻盈而透明的翅膀。
这,或许是西明禅寺留给我的一道禅,等着我去参悟。
201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