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集中的地方,就叫菜市。菜市往往又叫农贸市场、农民市场。
最先醒来的或许就是菜市。天还没亮,将晓未晓。路灯还睡眼惺忪,菜市里就有了车辘轳滚动的声音,金属卷帘门“咣当”的声音,磨刀的声音,搬动货物的声音。但这还只是菜市交响曲的前奏或序曲。到九十点钟,菜市里的人越来越多,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合着,形成不同的声部把曲子带入高潮。剁肉声是打击乐,鹅叫声是长号。人流像条淤塞的河,缓缓移动着。空气中,五味杂陈:有葱花、芹菜的清香,有泥鳅、鱼的腥味,有鸡屎鸭屎的臭味。如果是热天,还夹杂有人的汗味。
那些菜们,无须包装,就装在菜筐里,或摊在地上的塑料袋上面。有未洗净的泥还固执地残留在根部叶间,有个别菜青虫躲过菜农的眼睛,在叶床上惬意地睡着懒觉。黄瓜黄,绿豆绿,白菜白,青菜青。不说别的,关名字,就让人心生遐想。再看看它们的长相:土豆长得有些邋遢,像一个个只知道成天在地上打滚的娃娃。老南瓜显得呆头呆脑、憨厚、老实、木讷,是不善言辞的那一种。花菜是位爱做梦的姑娘,把梦想开成一朵朵的花。丝瓜清秀,莴笋清新,豆腐娇嫩。生姜纤纤玉指,萝卜白白胖胖,冬瓜大腹便便。还有辣椒,小青椒着一袭青衣,娇小、玲珑,小家碧玉,而大椒则红袍加身,大气、富贵,像大家闺秀。肉却是菜市里的霸主,一直独步菜坛,始终是菜市里的主角。
菜的主人,姿态不一,或蹲或站。也有坐着的,把背菜的背篓扣在地下,坐在背篓上;或将挑菜的扁担在地上一横,一屁股坐在扁担上;或将手里的篾扇、塑料口袋垫在屁股底下。如果是大热天,他们的肩上或菜挑上常常还搭着张揩汗的帕子。如果是雨天,他们戴着小麦色的草帽,鞋往往成泥巴鞋,腿成了泥腿子。清闲些的,坐着慢慢地卷烟。急什么呢,慢慢卖吧。也有性急的,见一个买菜的从跟前过就叫住。
三天两天,我就要去菜市,提一兜菜回来。买菜的过程就是发现、鉴别和欣赏的过程。它们长相有别,形态各异。它们有贵贱,但没有高低。金玉其表、光彩夺目者,或许有着腐朽的内心。其貌不扬、虫巴烂叶者,往往是最绿色的。买菜里包含着最简单的经济学:只买对的,不买贵的。
菜市里,有从前的邻居,推着手推车叫卖着糍粑。有小时的同学,在菜市买干鲜。有母亲曾经的同事,下岗后在菜市卖咸菜。有孩子的舅舅、舅娘,他们的土地被征用后就去批菜来卖。他们长年起早贪黑,冒着严寒,顶着酷暑,栉着风,沐着雨。看到这些菜和菜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粪土的当年,想起我曾栽种过的丝瓜苦瓜,想起从前那一个个翠绿的日子。
每次提着菜满载而归的时候,是我内心最充实的时候,也是幸福指数最高的时候。每当我手握一把蔬菜,总会动作轻柔、目光清洁,满怀温馨与感激。天有好生之德,地有化育之恩。它们来自山上、田间、地头,太阳抚摩过,月光沐浴过,雨水滋润过,清风亲吻过。草木养育我,土地恩赐我,自然馈赠我。人这一辈子可以不识金银、玛瑙,可以没有香车、宝马,但不能不识蔬菜,不能离开蔬菜。没有它们,我就会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一把蔬菜,就可以带给我知足的一天。就算处陋巷,居陋室,一样可以击缶而歌,向风而舞。
我常想:一个城市或场镇的心脏不是机关不是政府大楼而是菜市,要是有一天菜市上没了菜,这世界会怎样呢!股市震荡的震源往往就来自菜市。菜市里悬挂的一块肉,可能会变成南美洲的一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骤然间掀起狂风和巨浪!
我常想:如果我是画家,是摄影家,一定要经常到菜市里来写生,摄影。菜市里,我们会听到最真切的声音,看到最绚丽的色彩和最真实的表情。生活的真相和秘密,或许就层层包裹在一棵白菜的内心里。看似满满的菜篮子里,或许装的是一兜的无奈和沉重的叹息。菜市才是经济的晴雨表和温度计。发脾气的时候,它不只是抱怨一句“蒜你很”,往往也会反过来“豆你玩”,甚至“姜你军”!
去菜市买菜,这应该是一个人生活中必做的功课。只有经常去菜市的人,才掂量得出生活的轻重,才品咂得出生活的滋味,才能发现尘世里的光辉。他或许不高贵但绝不卑鄙,不浪漫但绝不虚浮,不强大但绝不懦弱。这样的人,或许斤斤计较,但一定知好知歹、内心柔软、心怀感恩!
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