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个午觉,居然酣睡了两个多小时。窗外,鸟啼声声,娇嫩,婉转,清脆,亲近,亲热,像一声声来自春天的问候。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这是最美妙的天籁之音和最惬意的享受。睡到自然醒,而且是被鸟声唤醒的,安逸!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这是《三国》里卧龙先生昼寝醒来口吟的一句。《诗经》的《出车》中有“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如此看来,他先生看似随口而吟,实是大有深意的。那个午觉,恐怕是他最后一个安稳觉了。草堂的门首阶下,刘、关、张三人在候着。他们已连着候了好些时日了,虽然张飞极不耐烦,但刘备知道,自己这次是吃定诸葛亮了,所以,实在不忍心打扰他的最后一个清梦。的确,自此以后,诸葛亮鞍马劳顿,废寝忘食,鞠躬尽瘁,直到累得吐血、趴下,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当初离开隆中之时,他还叮嘱诸葛均勿得荒芜田亩,幻想着待“功成名就之日,即当归隐”,再续那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心无挂碍的日子。不知他先生在戎马倥偬之隙,会不会怀念那个春日迟迟的午觉?睡足,或许已成为他的奢望。
阳光暖暖的,蜗牛般慢悠悠地爬上了阳台。
对面,是县中医院的住院大楼。中间,隔着个残存的小山包,长着野草、东倒西歪的小杂树。不知是谁,在乱石坷间撒了油菜籽,似乎是一夜间,那油菜就呼啦啦地蹿出一大截,叶子青绿,碎花软软的嫩黄。一座孤零零的小楼兀自立着,周围有些香樟树。春夏之时,小楼的外墙被爬山虎覆盖着,一片葱绿,像一面绿色的屏风,挡住了一墙之隔的大街上的喧嚣。夏天,蝉躲在浓密的枝叶间不倦地吟唱。秋天,小楼的周围开满菊花,黄的、粉的、白的、红的、紫的,从坡坎下走过,菊香满头!
过几天,下个月,或半年,一年,这个小山包连同那些野草杂树将不复存在,谁知道!时间不确定,但它们的命运和归宿是确定的。几天前,这座孤楼在委琐的推土机前顷刻间悲壮地倒下。这座最后的城堡,终于失守。它的主人,终于别无选择地选择了出卖。这世界变化快,每天都有事物在消失,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往窗外望去,有人正伏在住院大楼的窗前打着电话。声音不大,努力不让床上躺着的人听着,但语速快、急。这样的情形,每天都能看见。有时,能看到好几个窗口里钻出好几个正打电话的脑袋,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躺在床上的人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偶尔,对面还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那鞭炮声在告诉我:又有人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他们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一年里,我总要过去那么几次,看朋友、同事、亲人。我站在窗前,常常望着对面发呆,无端地想象着在床上躺着的人的各种情状:残缺的四肢、抽搐的脸、破损的心、肿大的肝,想象着这些人的焦虑、不安、痛苦、挣扎、绝望。这幢住院楼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了生命的最后真相,它又像块巨大的警示牌,时常警醒着我,让我知足和感恩。
下午茶不免要喝的。我们宜宾,除了酒叫得响,应该就是出产绿茶。平日喝茶也没什么讲究,也喝惯了本地茶,但却突然来了“雅兴”,找出搁放了几年的“观音王”,福建安溪厂的。茶是以前的学生送的。舍不得吃。他知道我不抽烟。安溪的铁观音很有名,有“绿叶红镶边,七泡有余香”之誉。我抖出几粒,置于掌心,叶卷曲紧结,像一颗颗小蚕豆,正沉在一场酣梦里。我呵口气,嗅嗅,有丝如兰的幽香!在杯里冲淋几次后,豆粒样的叶苏醒了过来,张开惺忪的睡眼,半羞半涩地伸着胳膊展着腿,片片秀色。千秋伟业三杯酒,万丈红尘一壶茶。茶禅不分家,茶禅一味。平日里也就是牛饮,想不了那么多的,但今天看着看着,却觉得茶汤里似乎充满了神性和无量的慈悲。
我走到书柜前。书落落大满,有些书已买了几十年,它们就像我忠实的朋友,随着我辗转迁徙,死心塌地一路相随,有些发黄的纸张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和岁月的印记,有的已翻得缺边少角。
我随手从书柜里拿了本《瓦尔登湖》。恍然间,这本小书已伴我十来年了。这本书好就好在随便翻哪一页都可以读的,不一定要从头读起。这个美洲大陆的大叔,躲开了蒸蒸日上、日新月异的现代文明,不合时宜地选择了一种简单而洁净的生活方式,神经兮兮地跑到瓦尔登湖畔筑庐而居。而现在,我愿意在这融融的春光里,抬一张小凳子,端一杯茶,淌着宁静的时光逆流而上,在窄窄的阳台,和梭罗一起,走进瓦尔登湖的春天,找到清澈的水源,共享简单的快乐。
“小溪向春天唱赞美诗和四部曲。沼泽上的鹰隼低低地飞翔在草地上,已经在寻觅那初醒的脆弱的生物了。在所有的谷中,听得到融雪的滴答之声,而湖上的冰在迅速地溶化。小草像春火在山腰燃烧起来了……而火焰的颜色,不是黄的,是绿的;——永远的青春的象征,那草叶,像一根长长的绿色缎带,从草地上流向夏季……静静的快乐涨溢了,在祝福这一个新的日子……”
这是梭罗向我们描述的瓦尔登湖的春天。
据说,现在的瓦尔登湖,不像我们的景区那样天天车水马龙,湖边也没有修楼盘建别墅。一百多年过去了,瓦尔登湖还是原样:原始,自然,安静。伍佰在歌里怎么唱来着:“那里湖水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雪白明月照在大地”。
阳台的防护窗望出去,能望见远远的街口的一个十来米的截面。大车小车,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一晃而过。看不清人的行色,但都匆匆。小时候,常常蹲坐在街边,乐此不疲地数过往的车,往往好半天才过一辆。现在,有马车、牛车从街上过,那才稀奇。
日已西斜。阳光从两楼间照过来,一点一点地渗进肌肤,我的身体被包裹在一团绵柔的温暖里,感觉像是漂浮在微微涌动的水面,听得见清晰的冰雪融化的滴答之声。心,被阳光熨得平平贴贴的。观音茶那淡淡的回甜在口里萦绕不绝,挥之不去,亦如这寂静的时刻。
201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