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几个月,搬进了新居。
在装修上,我们力求简约、有韵味。客厅的电视墙,选了墨绿色为主色调的墙纸,墙纸的装饰图案是金色的菊花、菊叶。一套布艺的沙发,绿色的沙发套。沙发墙挂了两幅行草书法,一副题为《竹鸡图》的国画。字和画都是本地的书法家和画家写的画的。装裱、配上玻璃镜框。入住后,我还在玄关置了个鱼缸,养了三条小锦鲤。黑色的,叫小黑。红白相间的,叫花无缺。红色的,叫小鱼儿。名字是根据电视《绝代双骄》里的人物取的。《绝代双骄》虽反映的是江湖风云,但几个人物的名字却没一点点江湖味。
那几条锦鲤,在缸子那有限的江湖里优游,让静态的屋子有了生气。
本来,准备在阳台的两角留个半平方米的花圃位置,种点像三角梅之类的,那东西赖活,不娇贵,长得快,花开得多、艳,而且开得久。但被妻子否决,理由是惹蚂蚁。之前,一直生活在乡镇,抬头见山,出门,走不上三分钟,横过“街”就见田,见地。阳台上,也种了好几盆花:玫瑰、栀子、米兰、黄桷、菊花、月季、石榴、六月雪、美人蕉……
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花盆都空着。
买花很容易。街上的花店里有各种花买,农贸市场也常看见花农,担子里,有各种时令花。可是,到哪里去找养花的泥土呢!
在新楼不远处,有个还没来得及铲平的小山包,不知是谁,撒了些油菜籽,油菜花正高高低低地散在小山包上。纤细的花茎,嫩绿的叶,鹅黄的碎花,在林立的高楼间隙平添了分乡野气。我带上小铁铲,来到被油菜花覆盖的小山包,仔细一看才发现,山上,全是未被风化的沙石。细的是沙,碎一些的是石粒,这样的“泥土”,根本不能作花土。我原来住的地方,抬头见山,出门,横过“街”就见田,见地。花盆里的土,是从腐叶多的比较阴湿的竹林里刨的竹根泥,或农户的菜园土。这样的土,富含腐殖质、松软肥沃、排水好,栽种的花,花大、色艳、叶肥,开的花也香。我试着铲开面上的沙石,沙石刨开还是沙石。东挖挖,西刨刨,勉强装了两盆。
我买了一株春羽,一株发财树。这两种绿色植物,对生长的条件要求不高,好养。用手给花浇水时,那盆里沙土四溅,溅在地板上、墙壁上,形成泥黄色的梅花点。于是换成喷水壶。十来天后,原本绿得发亮的发财树,叶子开始变黄,然后掉落,而且,黄叶一天比一天多。早上起来,看到黄叶散落在盆里、地砖上,像一具具纷呈的叶尸。春羽那葱绿的叶子也从叶尖开始,一天一点地、一天一点地发干、发枯。最后,整片整片的干枯。
我决计重新找泥土。
但在哪里去找一盆泥土呢!养了这么多年的花,还从没为小小的一盆泥土犯过难。原来住的屋,背后就是一大片的稻田、菜地。夏夜里,风送稻花香,枕着的是起伏的蛙鸣。而这里,到处是林立的楼房、不息的车流,走在大街小巷,脚下踩着的是硬化过的沥青路、水泥地面。沥青、水泥横隔在我的脚和泥土间,把我的脚和泥土隔离、绝缘。街道边和广场的绿化带里到种着些月季、栀子花、茶花、杜鹃,也有万年青等绿色植物。大庭广众之下,去挖绿化带里的泥,不太像我等所为,而且,那泥在露天地里和在盆里是两回事,也不太适合室内的盆栽。
还是到乡间去找吧。
我找了个装过米的包装袋,一根胶绳,骑着摩托车,出城西路,上出城公路。这条公路,暂时把两边分隔为城与乡。在城的这边,是一个又一个已开发或正在开发或正准备开发的小区楼盘。圈起的围墙上,张贴着“英伦公馆”、“上游生活”“时代庭院”等楼盘广告。对面,也稀稀疏疏地有了新楼房。我横穿过公路,上了条窄窄的乡村水泥路。这是道斜缓的坡路。路边,有翠竹,有杂树,有菜地,有沿路而建的民房,一楼一底或二楼一底的。我骑得慢,边骑边看,也下车看,那竹树间的土太硬太紧,应该称为“地”,用锄头都不好挖。菜地里,种着白菜、青菜、豌豆、胡豆,但也是沙石地。
就这样一路骑,一路看,一路找。路边的小平房里,一对老夫妻,头发花白,正在屋里吃午饭。我问,能不能找到点适合养花的泥土。老太太端着饭碗,摇摇晃晃地移过来,说,买泥巴吗?要几车?我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头手一指,大气地说,屋背后有块干田,没种水稻了,你去挖就是。
提着老人给我的锄头,往屋后走。屋侧,搭了个瓜架,丝瓜、苦瓜、冬瓜的藤蔓在架上缠绕着,努力地往上攀爬,它们的叶片,柔、嫩、绿。屋后,一大块的秧田荒芜着,长满青幽幽的杂草,预示着要不了多久,这块田将变成地。田还没完全干,走在上面,有些松软、****。轻轻把面上的草锄开,然后,用力,一锄下去,挖起来一团黑泥。掰下一块,掂在手里,竟有些激动,这才是我要找的泥土!锄头重,怕有一二十斤,锄把长,锄口被勤快的主人磨得发亮,估计经常被它的主人使用。挖了几锄头,便气喘吁吁,手有些发软。歇一歇,又挖。往口袋里装的时候,竟突发奇想:要是把这泥土封成一袋一袋的,拿到农贸市场上去卖,一定好卖。就像现在的纯净水、矿泉水一样。最不值钱的、最易被我们忽视的,往往是最珍贵的。或许哪天,我们身边最寻常的阳光、空气也被装成一瓶一瓶的,成为稀缺品,紧俏商品。
久疏此活,锄头也有些欺生。待到装满一口袋,指间居然起了个水泡。袋子里泥重,要双手才能勉强提起。我半拖半提,走几步,歇一歇,歇一歇,又提着走几步。挪到屋门口,老人见我吃力,帮我把那一口袋泥架到摩托车上。这时,我已是大汗淋漓,腰酸手软。记得四五岁起,就吊着背篓,拿着镰刀,割猪草牛草,割麦子。十岁就开始学挑担子,挑水挑土挑石块。荷把锄头更是经常扛肩上。恍然间,已是好多年没有这样“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了,以至“空乏其身”。还锄头时,问老人,怎不种了,荒着岂不可惜。老人说,老了,干不动栽秧打谷这些体力活了,儿女又都长年不在家。
现在,换了盆的新栽的发财树、春羽长得枝繁叶茂,满眼青绿。但更多时候,透过青枝绿叶,我的目光,停留在盆里那辛辛苦苦寻来的泥土上。心绪,也有些别样。
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