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永巷,茗影楼。
前两日灵宝得知颛华歌小时候常在此处听书便一直吵着让她带他来听一回。离别几年,曾经的小茶馆已扩建成了崭新亮堂的茶楼。一桌一椅都摆得仔仔细细。唯一不变的是茶客仍旧络绎不绝,厅里坐了满堂。
店中小二瞧见她,打量了半响然后有些惊讶地低声叫道:“华歌丫头!”颛华歌笑着点点头,替灵宝要了几份茯苓莲子糕便寻了个靠边的空位坐下。
前面的台上六半眼眼睛正微眯,精神矍铄一如当年。见到厅中的人已坐满,他一只手捻着自己花白的胡子,另一只手倏地一拍醒木,正了正嗓子张口便道:“诸位有所不知,近日仙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发生。”
“史料上记载,上古有一仙人墓,墓中机关重重。每一百年才会开启一次。仙门之人每逢此时便会依据八卦星象提前卜出墓地开启的位置。而后派一批弟子进入仙机古墓试炼,夺宝。”
“也没什么好新奇的,你说这个难道知道那位置让不成我等也去送死?”底下有人嗤笑。
说书几十载六半眼什么样拆台子的都见过,遂不理他继续不紧不慢道:“这试炼之处虽不曾有明面上的规定,但其他小宗门也从不敢去横插一足,所以这仙机古墓千百年来渐渐变成七大仙门独有的历练地。只是这回不同了……”
话音停得恰到好处,一个个人都听得屏气凝神不再言语。连灵宝都紧张地捏着一块糕点望着说书的六半眼一动不动。
六半眼斜睨了底下一眼,似乎对众人的反应都颇为满意,有些洋洋道:“只是听闻此次墓中会出一本乾元丹籍,此丹籍记载了各式天火分布的位置与许多早已失传的天品丹方!”
满厅哗然。
曾经龙城的溯丹阁丹药最高的品阶也才玄阶而已,但都被奉为回春之地。更何况天品,那是龙城之人只敢遥遥一听想也不敢想的。
“众所周知,七大仙门中唯有咱们南边的神水阁是最精于炼丹之术,这本古籍理论上是他们此次志在必得之物。只是……”六半眼又一个只是后话音一断,不紧不慢地端起手边的盖碗茶抿了口,咂咂嘴低声啐道:“若下回还拿这样的茶来敷衍我,这书老头子我定不会再说了!”
润过喉咙六半眼面色又好看了些:“只是此次一直隐匿于世的药宗听闻此次会有这样的宝物也坐不住了。大家都知道这药宗亦正亦邪是谁也琢磨不透的,此次与神水阁撞上恐有一番好争斗。”
颛华歌心底突然一沉,却听台上之人继续道:“古墓之中,机关遍布。弟子又都是落单无人看护的,死个人也是常事。”
颛华歌呆楞地坐着,后面的话再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周围的人开始熙熙攘攘地散了她才开口问灵宝:“你说,此次我哥哥会去吗?若是没去,那他明明答应了我的为什么又这么久没回来?”
灵宝低头不语,仙门中不成文的规定只要飞升成仙的都不能算作是弟子,自然就没有进古墓的资格。祁予的修为离飞升仅一步之遥,现在在药宗弟子中应是最高的。要是为抢夺古籍而去,此次必定不会少他。所以灵宝竟也找不到话去安慰颛华歌。
“先生还请留步!”六半眼正收拾妥当打算离开时颛华歌赶上去叫住他。
六半眼顿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低头看见胖胖的灵宝面上忽然呵呵一笑:“你是曾经那个小女娃子?现在也是有出息了。”
颛华歌不欲解释,只道:“晚辈方才见先生对茶有些讲究,若是您现在有空华歌请您喝一盏如何。”
六半眼瞥了她一眼,也不客气一拂衣摆几步便跨至茶楼中最好的隔间坐下,嘈杂之声立即被阻隔在外。隔间中分外干净雅致,素青的竹窗外清波浮画舫,微烟浅浅。
小二在茶楼中做了许久了也是会看眼色的,见三人一坐好便掀了帘子笑意盈盈地道:“三位客官要点什么?”六半眼眯着眼睛晃晃头,双手交叠搭在桃木拐杖头上:“将你们这里才来那批太平猴魁送过来给老夫尝尝。别想以次充好。”
茶汤嫩绿明亮,若含苞欲放的白兰在水中缓缓舒展着窈窕的腰身。兰香高爽,白毫隐伏。旁边一碟子热腾腾的糖蒸酥酪还冒着淡淡的烟。
六半眼看着茶碗眼睛一亮,细细地品了品。半晌才睁开眼,缓缓问道:“你也是个机灵的,找我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先生今日所说……”
“唉,你不必这样客气。我记得你前几年躲在堂子中听书时六半眼六半眼地叫得不挺顺溜么?我只是个说书的,不要同我这番文绉绉地讲话。”六半眼抖了抖身子乐呵呵地道,说话时下巴长长的胡须一颤一颤。
灵宝觉得好玩,猛地站起身趴在桌子上对着他的胡子就欲一扯。颛华歌还来不及制止,六半眼却轻轻巧巧地就躲开,接着朝着灵宝脑门一拍,灵宝“咚”地一声就栽在地上,晕了过去。
“这……”颛华歌皱起眉头。六半眼神色自若地将灵宝随手拎起:“这娃娃太不懂事,又聒噪。让他睡一睡,稍后他自己就会醒来。”说罢将昏睡过去的灵宝递还给颛华歌。
颛华歌无声地接过心下却计较起来,灵宝在濮华的时候就算是季秉风等人都是被他捉弄着玩的,可眼前老头只轻轻一拍灵宝却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晕了过去。
敛下神色颛华歌笑道:“六半眼,你可知道那先机古墓开启的时日?”
看了她一眼,反问她:“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去凑热闹?”
颛华歌略一迟疑,开口道:“不瞒你说,我哥哥正是药宗的人他前些日子回了一趟宗里,走之前说很快便会回来,但已过去两月仍然没有半点消息,我有些心神恍惚。古墓凶险我曾也有所耳闻……”
“你是说祁予小子?”六半眼看了看窗外,“此次仙机古墓在八月廿三的时候便开了。一月之后会再次开启。”
八月廿三,正是半个多月以前。颛华歌心中那烦躁之意越来越强烈,强笑道:“那你可知此次仙机古墓开启的地方究竟在何处?”
“嗯。”六半眼似是没听见一般,咬了口酥酪闭目养神另一只手摩挲着青瓷杯盖。
颛华歌看着六半眼手上的动作一时也摸不准他的用意,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拿出一盒悟道茶树所制的苦莱开口道:“晚辈在濮华的时候自己也制过一些粗茶,能梦红尘悟三生,还望入得了先生的眼。只是这仙机古墓事关家兄性命,还望先生明示。”
盒盖一启,浸人肺腑的幽凉便渗进了心底,人世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就这样尽数摆在眼前,一瞬万年。颛华歌看多了人间情事,此时再嗅到这味道只觉得心中酸涩难明。
六半眼也有些怔住,随后盖上盒盖不动声色地就将其收进了袖子里,这茶才是难得的好茶。
“龙城南行三千里,神水阁与樊女宗交界处的山峡中便是此次仙机古墓的入口。只是……墓地每次开启只有半日的时间,就算你过去也只能在外头等他们出来,并无什么意义。”
颛华歌点点头将他所说的话一一都记下,最后坚定地道:“我去只为求一个心安。”这段时日她始终惶惶不得安宁,祁予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不能就这样失去这个哥哥。
见她执意要走六半眼也不再相劝,只道:“不论是你还是祁予,还是你遇见过的谁。他们都各有各的命数,强求也改变不了什么。”
觉出六半眼言语中的颓丧之意,颛华歌不由得正色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试,怎知道此生只能听天由命?我不信命数运理,不信冥冥安排,只要我想必能胜天!”
六半眼闻言沉默良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前途叵测。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也要记得今时今日所说过的话。”说罢便不再多言起身离去,不知不觉桌上茶已凉透。他步履蹒跚仿佛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
颛华歌隔着那道帘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沉思良久。
第二日龙城的齐永巷依旧车水马龙一片繁华,茗影楼中人来人往,只是厅中又换了一个说书的老头子。
老头带话说六半眼不会再回来了,说书一事由自己接替他。掌柜起先不悦但后来见他说书说得有板有眼还真像那么回事,也就不过多计较,只要能招揽生意这书谁说都一样。只是没想到的是六半眼那样重财之人竟然连这个月的月例都没领就不辞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