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麦小麦和麦小叶从陈冰冰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正下着蒙蒙细雨。
麦小叶一直垂头丧气地跟在麦小麦的后面,麦小麦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妹妹高兴起来,让她相信陈冰冰她们的话都是瞎说的。
本来,今天应该是玩得很高兴的。她们吃完中饭,早早地出了门,坐48路公交车,找到了位于城北的宝德路。陈冰冰的家就在宝德路上。在麦小麦的想象中,幸福的家庭就是这样子的,就像陈冰冰家一样:有一套装修得很漂亮的房子,这家人家的小孩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间房间。这个房间不用太大,但色彩明亮,床上铺着印有小熊维尼图案的床单,床上摆着一个漂亮的绒毛兔子,还有一张白色的小书桌,一个小书架,当然,要紧的是在门上粘一张贴士,上写:未经许可,大人免进。
陈冰冰家还有一个小姑娘在。在麦小麦眼里,她并不是个可爱的小孩。刚开始,她一直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一声不响地打量麦小麦姐妹,当陈冰冰的妈妈让她们作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干脆站起来,径直走到陈冰冰的房间里去了。后来,她又从陈冰冰的房间里抱了那只绒毛兔子出来,在她们面前走来走去,一副炫耀的样子。
陈冰冰说,那是她的表妹,叫甄妮,上三年级。麦小麦抬头看看她,试图挤出一丝微笑。在很多时候,麦小麦是乐意交新朋友的,但这个甄妮却实在有点让人失望。
甄妮说是陈冰冰的表妹,其实是像亲妹妹那样和陈冰冰一家生活在一起的。在这个家里,她也有属于自己的一间房间。这个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
甄妮妈妈是陈冰冰妈妈的妹妹,她原来也有个和美的家。那时,甄妮的爸爸妈妈都在一家著名的报社里当记者,他们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在各地采访。有一年,甄妮的爸爸妈妈一起去大凉山采访,回来的路上,他们乘坐的采访车在半途中不幸坠入了悬崖。那是在半夜,出事的地方人迹罕至,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被人发现。父母出事后,甄妮没有了合适的监护人,甄妮唯一的姨妈——也就是陈冰冰的妈妈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合法监护人,而甄妮也就成了陈冰冰家里的一员。那年,甄妮八岁。陈冰冰妈妈并不要求甄妮改口,仍然让她叫自己姨妈,叫陈冰冰爸爸姨父,唯独对陈冰冰,去掉了一个“表”字,干脆叫了姐姐。
熟悉他们家的人,都知道这个内情。而不熟悉的人,第一次见面时都要问:“陈冰冰怎么还会有个妹妹呢?”因为谁都知道,这个年头家家都是独生子女。每每这时,陈冰冰的爸爸妈妈都要含糊其词,生怕触到甄妮的痛处,勾起那些伤心往事。可甄妮似乎偏偏不理解这一点,每次都要清楚明白地告诉别人:“我是陈冰冰的表妹,我的爸爸妈妈去世了。这下你们满意了吧?”于是,问的人就十分尴尬。自从父母出事后,甄妮就变得有些古怪。
事实上,有姐妹的生活要比一个人的生活快活得多。在陈冰冰看来,自己和麦小麦姐妹应该会有许多共同话题的。当然她更感兴趣的是,麦小麦怎么也会有个妹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情况呢?
然而,这个问题却是由甄妮先提出来的。“真想不到,现在还能生两个小孩。你们两个真的是亲姐妹吗?”甄妮说话的时候挑高了声音,充满了惊讶和困惑,然后她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像一只猫一样盯着麦小麦她们看。
首先感到不自在的是麦小叶。刚才听了甄妮的故事,当然这个故事是由甄妮自己说出来的,麦小叶一直沉浸在一种忧伤的情绪里。听到甄妮在问自己,麦小叶的心里有什么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可怕的想法像一只黑鸟从麦小叶心头掠过。那也许是一丝惶惑、一点毫无原由的紧张,但同时,又有一种更清晰的力量把所有的惶惑和紧张压了下去。麦小叶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过头看着旁边的麦小麦,企盼着她能作出回答。现在,她需要麦小麦来证明自己。
那个不祥的黑鸟也同样地在麦小麦心里扇了扇翅膀,扇起的风似乎吹到了麦小麦的脸上,阴冷阴冷的。
麦小麦拿过餐桌上的奶茶杯子,喝了一大口,顿了一顿才说:“当然,我是看着我妹妹生下来的。”话是这么说了,但多少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因为她的确不记得妹妹出生时的样子了。
毕竟是小孩子,其实她应该能找到更充分的理由,比如“农村计划生育执行不严,在那里也有个别人家生了不止一个小孩”之类的。
她们隐隐约约明白甄妮问话里的含义和用意,正因为连自己都没有能力确凿地证明,甄妮的问题便在麦小麦姐妹心里埋下了一个疙瘩。于是,这天的做客便是在一种怪怪的气氛里收尾的。
晚上,吃完晚饭,爸爸去画廊值班了,妈妈收拾完碗筷像往常一样坐在灯下检查姐妹俩的作业。麦小叶的样子好像很为难,沉默了片刻后,她问妈妈苏月芊:“妈妈,我是从哪儿来的?”
“从垃圾桶里捡来的。”苏月芊头也没抬。
麦小叶茫然地站在妈妈身后,样子有点呆。她两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没吐出一个字就闭嘴了。妈妈这样敷衍的回答,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以前只当是妈妈他们开玩笑,而这回听起来却有点不是滋味。她又不出声地站了一会儿,就默默地坐到一边去,顺手开了电视。电视正在放《樱桃小丸子》,麦小叶看得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就没趣地把电视关了。
妈妈转过头来说:“连‘小丸子’也不要看啦?”
“不好看!”麦小麦及时出来调节气氛,又说起了白天到陈冰冰家去的事,“妈妈,你说陈冰冰妈妈会对陈冰冰好,还是对甄妮好?”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妈妈放下了手里的本子,很认真地看着麦小麦。
“当然要问啦,因为陈冰冰是她妈妈亲生的,甄妮不是她妈妈亲生的。”麦小麦说。
“你记住,只要她是个好妈妈,她一定会对她们两个一样好。”
“那我和妹妹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废话!”妈妈愠怒地盯了她一眼,样子有点粗暴,“就知道整天胡思乱想,有心思把它用到学习上去!”
“记住!以后再也不许提这种无聊的问题。”苏月芊再一次地警告道。
算起来,这是开学后的第三个星期一,下午的校会课上第三小学的校长在全校广播里作了动员,说是为了加强家校之间的联系,每个同学都要请各自父母配合填一张表格,有一部分内容需要学生自己填。这种表格一定是他们第三小学的独创,因为它的内容五花八门、面面俱到,还有点别出心裁。不但要求每个学生填写详细的个人资料和家庭情况资料,还要求详细回答每个问题。有意思的是这些问题。比如有个问题是这样的:“一个星期要去几次食品超市?一般买什么零食?总金额是多少?”还问:“爸爸妈妈经常当着小孩的面吵架吗?当他们吵架的时候,你的心情如何?(请用几个形容词来形容。)”这一类的问题大约有一百个,印了满满三大张。
这种轻松有趣的问题无疑是小孩子乐于回答的,就像是做游戏,各自填完了,又相互好奇地传阅。后来,裘老师说,要把填好的表格收上来。收表格的是班长朱彼得。
刚才填写的时候,麦小麦一直用胳膊肘护着,不让同桌朱彼得看到自己写的字。现在,朱彼得走到麦小麦跟前,扬扬得意地把手伸过来,悬在空中。那意思仿佛是说,哼,不给我看,最后还得乖乖地让我看!麦小麦只好老老实实地把表格交到他手里。朱彼得迅速在上面扫了一眼,就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声说:“哎,奇怪,麦小麦居然还有个妹妹。你爸妈怎么可以‘超生’啊?”
他的话立刻激起了全班的兴趣,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早就实行计划生育了,不可能有妹妹啊。”有的说:“她爸爸妈妈可能是离婚的,你没听说吗?离过婚的小孩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四个爷爷奶奶四个外公外婆。”旁边的就说:“你说什么呀,说得我都糊涂了。”“不对,要么她妹妹就是领来的。”话题越扯越远,几乎到了炸窝的地步。
麦小麦待在那里,脑袋里像有一千只苍蝇在飞。
而差不多的情形也在麦小叶的班里发生着。三(5)班的班主任杨老师在收答卷的时候,只是不经意地问了麦小叶一句:“哟,你居然还有姐姐啊,还只比你大一岁。”杨老师的话里或许什么含义也没有,或许她只是随便问问,因为麦小叶是个少言寡语的小姑娘,老师只想引她说说话而已。可是这话在麦小叶听来,却如同一只灰扑扑的不祥之鸟轻轻地落到了她的心上。
这时候,在姐妹俩的心里都盘旋着同一个问号:我从哪里来?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吗?而在麦小麦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麦小叶真的是抱来的。这个念头反复出现,像一支交响乐的主旋律,贯穿始终:开始是虚无缥缈的、空灵的长笛前奏,轻语着一种暗示;接着是逐渐清晰的弦乐,加强了确定性;最后是管乐压倒一切,势不可挡,几乎就成为现实了。
她假装翻开语文书,背上面的课文,可脑子里却在紧张地思索这个恼人的问题,或许自己和妹妹真的不是亲姐妹,她自己也能毫不费力地找到几条根据。首先,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她们姐妹长得不像,而且她们两个谁也不像她们的父母。麦小麦是圆脸,单眼皮,而且胖墩墩的,麦小叶是瓜子脸,杏眼,双眼皮;她们的性格也不像,一个好动,一个好静;一个开朗活泼,一个内向忧郁;一个大大咧咧,一个心细如发。还有,她们的出生日期放在一起看很奇怪,麦小麦是九月二十日,麦小叶是第二年的六月五日,也就是说两个人出生时间只隔了九个月,不是说要“十月怀胎”吗?麦小麦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一条,这会儿在这里用上了。
除了这些,麦小麦又仔细回忆了父母对待她们俩的种种细节。要说不同,那也是有的。父母显然更宠着麦小麦一点,以前妈妈在水库边摆小吃摊的时候,让麦小叶学着包馄饨,从来不让麦小麦学。平时有什么好吃的,麦小叶已经习惯了让姐姐先挑,这也是父母从小让她养成的习惯;每年麦小麦都有新衣服穿,而麦小叶总是穿姐姐穿剩的;还有,两个人相比自然是麦小麦更调皮些,打碎东西犯点小错是常有的事,父母却从来不责备她,倒是麦小叶,她已经够乖巧了,有时还要被妈妈批评,也都是因为一些小错,比如走路的姿势啦,对大人说话的态度啦……所有这些记忆串在一起,就成为了强有力的鼓点,砸在麦小麦的脑袋上,那支主旋律已经上升到高潮,渐渐地在麦小麦心里形成了一个可怕的结论:难道妹妹真的是……是什么?麦小麦可不忍心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