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画廊叫“三角画廊”,在M市的画廊界小有名气。“三角画廊”的前身对着一条东西向的不宽不窄的马路,叫冰河路;后身挨着一条窄窄的街,叫霞飞路。冰河路和霞飞路交接,靠近霞飞路的一段,开着十多家店,门面不算大,但都开得很别致。它们是:三角画廊、季风书屋、巴黎酒吧、首相礼品店、苏浙汇饭庄、左岸茶坊、玩具吧等等,路的头尾还有两家不大不小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麦小麦一到这里,很快就喜欢上了。她还为这个新地方专门画了一张地图。
他们一家临时借住的房子是老张的,就在冰河路西面的一条弄堂里,新式里弄房子,十多个平米的亭子间。四个人住的确是小了点,但爸爸麦丰大多时间在画廊里,有时候也在那里过夜,妈妈苏月芊不久去一家书店当了店员,一家人的生活算是顺顺当当地开始了。
同以前不一样了,麦小麦和麦小叶都要搭乘公交车去上学。两个人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小学的名称是M市大鹏区第三小学。这所小学门前正好有一东一西两条路,就像大鹏长出来的两只翅膀。
校园里已经蜂飞蝶舞般热闹,进了校门,麦小麦和麦小叶便到各自的教室去了。麦小麦在四(6)班,麦小叶在三(5)班。
麦小麦推开教室的门,班主任裘老师正在讲台前用小刀裁淡黄色的纸片片,桌面上已经积了一小堆,好像一群折了翅的菜粉蝶。麦小麦想起来,昨天说了,今天要选班干部,怪不得空气紧张兮兮的。很快地,那群“菜粉蝶”就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这是选票。裘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六七个人的名字,说要在里面选出五个人来组成班委。
麦小麦发现同桌朱彼得今天穿得很“怪异”,他上身穿一件米黄色的棉衬衫,下身穿一条白裤子,衬衫的领口处居然郑重其事地打了个黑色的小领结。麦小麦觑了他一小会儿,忍不住别过脸去偷笑。朱彼得看见她在笑,啪地站起来:“报告老师,麦小麦嘲笑我。”裘老师有些愠怒地盯了麦小麦一眼,麦小麦赶快收住笑,埋下头。
麦小麦来新学校的时间短,裘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那些名字,除了朱彼得,麦小麦都对不上号。可写选票的时候,麦小麦偏偏没有写上朱彼得,这么做,多少带点恶作剧的意思,因为她感觉到朱彼得一直在歪着嘴瞟她的选票。麦小麦虽然没有选朱彼得,但结果是朱彼得以最高票数当选了。
裘老师宣布了选举结果,夹着讲义夹走了。临走时说:“下午放学后,新当选的班干部留下开会。”裘老师刚出教室,朱彼得就变戏法一样从桌肚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塑料袋,从座位上蹿了出来。那塑料袋里装的是“德芙”纯牛奶巧克力,人手一块。麦小麦坐在那里,看朱彼得发巧克力,像是在看一出荒诞戏。一个胖男生站起来,冲朱彼得讨好地说:“朱彼得,下回发品客薯片吧,我还选你。”
发到麦小麦的时候,朱彼得绕了过去。麦小麦也不言语,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到最后,果然没有麦小麦的份,朱彼得把发剩的巧克力塞回桌肚,朝麦小麦挑衅地撇撇嘴,意思是说:谁让你不选我,活该。
有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开头,这一整天,麦小麦都过得别别扭扭的。中午她吃过饭,独自去校园门口转悠,看48路车站上等车的人,看开在附近的各式各样的小店,卖馄饨的、卖比萨饼的、卖文具的。天正阴着,太阳害羞地躲在灰扑扑的云层后面,阳光像是给筛过了,稀稀拉拉地掉下来。麦小麦想起小镇上的阳光,到了这个季节,云就淡了,太阳一出来就光华四射、无处不在。心情不快活的时候,被这样的太阳一照,就能舒朗活络起来,仿佛阳光是一种强有力的兴奋剂。
麦小麦转了一圈,又回到48路车站上看开过来的各种车辆。站台是新修的,罩着银白色的玻璃钢遮雨棚,广告牌上画着一只眼睛,冲麦小麦说:勿要瞎兜八兜了,快点回屋里厢上网去!麦小麦笑着把那句广告词念了两遍,算是懂了它的意思。
“你是从外地来的吧?”麦小麦转过脸,发现是一个女孩在同她说话,她坐在白色长椅上,抱着一只红色的书包。
麦小麦点点头,说:“我刚从枫叶镇来。”
“哦,是那个有名的枫叶镇啊,我暑假的时候刚去过呢。”女孩说。
“你去万氏宗祠了吗?”麦小麦兴奋得眼睛发亮。
“没有,”那女孩摇摇头,“那种地方只有大人才有兴趣。我嘛,只喜欢枫叶镇上的饭店,盐水白米虾,还有糟田螺。”她说着,顺带着咂咂嘴,好像把那美味又尝了一遍。
“你也在第三小学上学?”麦小麦问。
“不,我在第一小学,我们学校是重点小学。”女孩特意强调了一下。
一辆48路车缓缓地开过来,女孩迅速地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塞到麦小麦手里,就往车门前去了。临上车前,冲麦小麦挥挥手,说:“有空打电话。”
麦小麦摊开手上的纸,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个名字——“陈冰冰”,旁边是八位数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下午,麦小麦就在冰河路上的公用电话亭里给陈冰冰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来接,麦小麦一听就知道是陈冰冰的声音。
“我是麦小麦。”麦小麦像个熟人一样地说。
“麦小麦?”对方却是一头雾水。
“哦,”麦小麦如梦初醒,想起昨天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的名字,于是又补充道,“就是昨天在48路车站上遇见你的那个人,我从枫叶镇来。”
“是你呀,”陈冰冰一下子热情起来,“你真的给我打电话了呀。”
“明天是星期六,你能出来玩吗?”麦小麦问。
“明天——,明天我要去学钢琴。后天吧,后天下午两点我们在48路车站碰头。”
麦小麦马上回到家,翻箱倒柜寻找几天前画好的那张地图。在路上,她想好了把那张填了色的手绘地图作为礼物送给陈冰冰,附带送上一枝在枫叶镇田埂边采的矢车菊干花。
麦小叶正趴在桌前做功课,这两天,麦小叶话比以前还少,可能是到了新环境不适应的缘故。麦小麦弄不懂,麦小叶怎么能在桌子前面一待就是几个钟头,还尽画些枯燥乏味的图形。换了她,没事去听流行歌曲好了。
在这个家里,麦小麦和麦小叶似乎应该换个个儿,麦小叶乖巧懂事,像做姐姐的,麦小麦反像做妹妹的。麦小麦试着回忆以前的事情,从她有记忆起,她就有个叫麦小叶的妹妹了,但她一点都想不起来麦小叶出生时的情形。当然,这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麦小叶出生那年,麦小麦才一岁。一岁的小毛头知道什么?在麦小麦眼里,父母似乎更宠着自己一点,尤其是妈妈,有什么好吃的,总给麦小麦大一点的。
麦小麦看着正起劲地写字的麦小叶,带着炫耀的语气说:“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我们后天就要一起玩呢。”
麦小叶头也没抬,更没表示出特别的兴趣,这让麦小麦多少有些失望。于是她一推麦小叶,说:“看见我的地图了吗?我要送人的。”
“我没碰你的东西,你自己把它放在书架上了。”
麦小麦头一回,见那幅地图果然在书架上躺着。她掸了掸上面的灰,又小心地折好,装进粉红色的信封里,和矢车菊干花放在了一起。
到了星期天,麦小麦早早地吃了中饭,带了她的礼物出门了。
到48路车站的时候,离两点还差一刻钟。车站上站了一些候车的人,一对很年轻的男女正搂在一起亲热地说话,看上去,他们比麦小麦大不了太多。那男的说着话,就轻轻捏一下女的鼻子,还趁别人不留意的时候赶紧亲了一下女的脸蛋。他以为别人没瞧见,哼,我可瞧得一清二楚,真不害臊!麦小麦在心里嘀咕。
还有个中年妇女,提了个很老式的黑包在车站附近转来转去,她穿得很老土,看人的眼光也很奇怪。一辆车开过来了,那妇女突然对着车上的人举起右臂喊起了口号:“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难……”原来是个疯子。麦小麦只能往边上躲。
因为有了这些新鲜的景象,这一刻钟便过得很快。转眼,两点到了。麦小麦四处张望,没看到陈冰冰的影子。麦小麦还是耐着性子等下去。可是左等右等,约摸半个多小时过去了,陈冰冰仍然没有出现。那疯子也已经说得累了,靠在灯柱上休息。
这时候,麦小麦已经全然泄了气。疯子嘟哝了几句,转过身,重新寻找她的“革命阵地”去了。这会儿,车站上只剩下麦小麦一个人。麦小麦想,陈冰冰一定把今天的约会忘了。于是,便责怪自己出门前没有再打个电话确定一下,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时间或者地点搞错了。最后,麦小麦终于决定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远不如来的时候那样兴致高涨了。路过一个电话亭,麦小麦想了想,还是决定给陈冰冰打个电话。于是又拨了那个号码,刚好是陈冰冰接的。
“我是麦小麦,”麦小麦想了想说,她没有马上问陈冰冰为什么没有来。
“你好。”陈冰冰好像什么都没想起来。
“你忘了我们今天的约会吗?”
“约会?哦——”麦小麦好像看见那头的陈冰冰跳了起来,“哎呀,真对不起,我忘了。今天我妈妈同事的小朋友过来玩……”
麦小麦听见远处的确有小孩子的说话声和笑声,心里不由得起了一层羡慕。
“这样吧,下次我请你到我家里来。”陈冰冰说。
“真的吗?我可以带妹妹一起来吗?”
“妹妹?是表妹吧。”
“不是,是亲妹妹。”
“你还有亲妹妹,真好玩。”
有妹妹就那么好玩吗?大城市里的小孩真是有趣,看什么都好玩。麦小麦一路走,一路想着陈冰冰的话,因为有了新的企盼,回家的路才又变得生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