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张平在一片头疼中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街边一棵高大的树木,再来是街上往来的行人。
张平有些发蒙,下意识地寻找袁飞飞的身影,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人。
酒力还没有完全散去,他意识也不是特别清醒。张平调整一下坐姿,盘腿坐下靠在墙上,等待身子恢复过来。
那孩子,就把他这么扔这里了?
张平扶额一笑,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并没怪罪,也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十分有趣。袁飞飞做事与其他人不同,想事的方法也是独特,张平与她相处久了,也渐渐摸出她的脾气。
“张老爷。”
就在张平休息的时候,一旁的树后传来声音。张平转眼看过去,在大树后面的阴暗处,有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张平没有动,静静地看着他。
那人影从角落里走出来,脚下踩着一双破旧的草鞋,上面是一条暗棕色的半截裤子,露出两条布满污痕的精瘦小腿。来人的头上盖着一块布帽,耷拉在眉前,有些看不清脸孔。他走到离张平四五步的地方站住了脚,摘下布帽,露出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珠。
他又叫了一遍,“张老爷。”
张平冲他点点头。
他认出这是袁飞飞的相识,狗八。
狗八与裴芸同龄,可看起来相差甚远。裴芸养尊处优,如今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而狗八自小饥一顿饱一顿,面黄肌瘦,成天被袁飞飞嘲笑一副死人脸。
“张老爷,袁飞飞有事先走了,叫我来照看你。”
张平点点头,抬手想问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同狗八交流。狗八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着,道:“张老爷,你可是想问袁飞飞去哪儿了。”
张平一愣,看着面前的少年,缓缓点了点头。
狗八道:“她去金楼了。”
张平眉头一紧。
他知道袁飞飞同裴芸相识。当初他第一次知晓裴芸的身份的时候,并不希望袁飞飞同他有所来往,还是屈林苑亲自上门,同张平说了许久,张平才允许袁飞飞与裴芸结交。不过,他曾无数次警告袁飞飞,不许去金楼。
张平手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来。
狗八上前一步,“张老爷,我扶你回去。”
张平摆手,示意不用。狗八站在原地,看着张平走向街道,道:“张老爷,你要去找袁飞飞?”
张平回头看他,没有说话。
狗八忽然笑了。他脸上一共没有二两肉,一笑起来皮都皱在了一起。
“张老爷,你这会儿去金楼,可不是那么好寻人的。”狗八看着张平,接着道,“她去找花娘了,张老爷也去吗?”
张平眉头皱起,薄唇紧闭,神情有些阴冷。
狗八又道:“张老爷,我先送你回去休息。袁飞飞玩够了自然会回来的。”
张平没有理会,接着向前走。
狗八也没再多话,戴上头帽,一语不发地跟在张平身后。
夏日的夜有些清凉,风一吹,张平的酒醒得也差不多了。
金楼这个时辰正热闹着,大门敞开,门口站着三四个花娘,浓妆艳抹,迎八方来客。
张平隔着半条街就嗅到了浓浓的胭脂香,皱了皱眉,接着朝前走。
来到金楼门口时,一个花娘瞧见他,眼前一亮,把手边的事放到一边,朝张平走过来。
“这位爷瞧着眼生,不是常客哟,第一次来?”花娘的声音细滑无比,软中带绵,听起来让人酥了骨头。
张平垂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花娘见他看过来,惊喜异常,覆在张平的手臂上,“爷,这边请。”
她轻轻拖着张平,想将他带进屋中。谁知张平像一根巨木一样,身子晃都不曾晃一下。
“爷?”
“干什么呢,走走,一边去!”就在花娘与张平牵扯之时,身后一个金楼奴才推搡着狗八,“一边去一边去!”
狗八被他推在肩膀上,踉跄几步,头深深地垂着。
“哎?”花娘眼前一闪,再缓过神来,眼前人已经不见了。
张平单手握在狗八的手腕上,稳住他的身子。而后看了那奴才一眼。
奴才被看得一身冷汗。
狗八朝张平鞠躬,小声道:“多谢张老爷。”
张平领着他来到花娘面前,花娘疑惑地看着他。张平拍拍狗八的肩膀,狗八抬起头,张平看着他,指了指楼上,又指了指面前的花娘。
狗八会意,对那花娘道:“他是来找人的。”
花娘抱着手臂,道:“找人?来这里找什么人。”
狗八道:“一个客人。”
花娘道:“找男找女?”
“女。”
花娘咯咯一笑,道:“瞧我问的,来金楼,自然是找女人。”
张平眉头轻轻皱起。
狗八知道花娘会错了意,不过也没点明。花娘道:“不知这位爷,想见哪位姑娘?”
张平听不下去了,刚要摆手,狗八已经抢先一步拦下。
他抬眼看着花娘,道:“凌花。”
凌花是谁?张平还没听过这个名字,疑惑地看向狗八。
狗八垂着头,对花娘道:“他要找凌花姑娘。”
花娘一挑眉,声音细软,“凌姑娘现在是楼里的红人,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狗八“嗯”了两声,道:“我们爷有银子,也可以等。”
花娘看了看张平,又看了看狗八,只觉得这两人说不出的奇怪。她淡淡道:“那就请二位先进楼小坐片刻了,我们差人去问问凌花姑娘的意思。”
说完,花娘不再管张平二人,转身进了楼。
狗八深陷的眼睛看着花娘摇摆的背影,不经意道:“青楼的贱种,也有意思可瞧,呵。”他转头看向张平,道,“张老爷,你暂且等下,她必定会带你上楼的。”
张平直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狗八又道:“凌花是袁飞飞的朋友。”
张平凝眉,朋友?花楼里的朋友?
“她们相识有一阵子了,若无差错,她应该就在这里,你进楼等一等,小的是进不去的。”
张平看向狗八,狗八的容貌隐在厚厚的布帽之下。
狗八笑了一下,道:“张老爷,小的先告退了。”
张平轻扳狗八的肩膀,狗八抬起头,张平神色平和地看着他。
狗八只看了一眼,便又躬身下去,“张老爷不必谢,以后若有吩咐,尽管告诉小的便是。”
狗八离去,张平的神色又凝重起来,他看着面前莺歌燕舞的金色楼阁,是打心底不愿进去,奈何家里有只不老实的小山猫,一眼看不住便四处乱跑。
进了金楼,一层大堂宽阔敞亮,八角边上都点了硕大的红灯笼,二层的廊道柱子上,绑着数十根粗壮结实的彩带,吊着中间一个巨大的彩球。
堂中有十几张小圆桌,桌上均铺着红色的薄纱。张平寻了一处较偏的地方坐下,脊背笔直,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腿上。
他看了一圈,打扮露骨的花娘,缩头缩脑的小奴,还有一群猥亵的风流客。
张平只要一想到袁飞飞夹杂在这群人当中,就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忍不住想要掀了面前的桌子。
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收回,转眼看着桌上摆着的精致细颈小花瓶,那花瓶中插着一根长长的桃花枝,花枝上有几朵开了的桃花,粉嫩又轻柔。
他足足坐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之前的花娘过来。张平知道他这是被耍了,他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明月高悬,已过二更天。
张平挽起袖口,缓缓站起身。
大堂中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他。张平寻到楼梯,上到二层。二层有一条长长的廊道,围成一圈,张平看了一眼,大概有十几间房。
站在楼梯口时,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搂着花娘,醉醺醺地撞过来。
“哎哟哎哟,爷你轻着些。”花娘夹着他,依旧扶不稳。
就在他要跌在地上的时候,张平伸出一只手,握在书生的肩膀上,而后用力一提,书生乍然被拎了起来。
“呃……”书生喝多了酒,脑子昏昏沉沉,被这样一起一落地拉扯,胸口一恶心,一口吐了出来。
“呀呀呀……”花娘见书生吐了,连忙躲开,招呼小奴来打扫。
张平不愿再留,松开书生向前走去。
那花娘一把搂住张平的胳膊,“这位爷怎么自个儿上楼了,没寻个人来陪?”
张平不耐,想要抽出胳膊,花娘看懂脸色,自己松开手,拍拍身侧的房门,道:“这位爷,若没中意的,来奴家这里如何?”
她从一条彩绢缝中挑起一块小牌子。张平淡淡地瞄了一眼,上面写着两个字:绿眉
“奴家贱名绿眉,还望爷多多赏光。”
张平看着那块牌子,什么都没表示,转身离开。
接连走过几间房,门口都挂着同样的牌子,写着各种各样的名字。张平明了牌子上写的是房间主人的名字,他步伐越来越快,终于走到最后一间。
这间房门口挂了太多彩绢,一眼看不到牌子。张平抬起手,拨开彩绢。里面一个木牌上,写着小巧的两个字:凌花。
张平看到这两个字后,半分犹豫都没有,一挥手,门砰然打开!
屋里面,袁飞飞和凌花玩得正开心。
昨日凌花才同屈家两个少爷折腾一晚,今天接不了其他客人,难得清闲。而袁飞飞也是下午便过来,两个人在屋里吃吃喝喝,闹了一晚上。
凌花屋子里有不少恩客赏的小玩意,贵重不论,还是有不少新奇的东西,袁飞飞和凌花拣了一个小小的花陀螺,在翠绿的玉盘里转来转去。
袁飞飞中午来的时候便带了一身酒气,惹得凌花也有些犯酒瘾。她吩咐豆芽去酒窖买了一坛子酒,跟袁飞飞喝起来。
入夜,两个人都醉了,凌花热得不行,脱了又脱,最后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纱衣。
袁飞飞坐在桌子前,盯着那个转着的陀螺发呆,不时还打个酒嗝。凌花搬了个凳子坐在她身后,抱着袁飞飞的腰,脸在袁飞飞的背上蹭来蹭去。
“飞飞,你要是男人多好……”
袁飞飞迷迷糊糊,“我是男人你想怎样?”
凌花把下巴垫在袁飞飞的肩膀上,甜甜一笑,道:“你若是男人,我就让你快活快活……”
袁飞飞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凌花,目光不由得向下,看见她锁骨处赤红的伤痕。
“我说……”袁飞飞托着头,淡淡道:“你吃得消吗?”
凌花以为她问的是自己,往前一凑,贴着袁飞飞的耳朵,“你才几斤分量,这是看不起我吗……”
“不是,我是指……”
就在袁飞飞揉着头,想尽办法说清楚话时,门砰一声被打开。
袁飞飞与凌花都吓了一跳,不过醉酒的人有一点好处,便是反应要比平日慢许多,所以两人被吓了一下,也只顿住片刻,然后一同向门口看过来。
门外,张平一手抓着门框,面目阴沉地看着屋中的二人。
凌花还半搂半抱地贴在袁飞飞身上,她不认得张平,细长的眼眸自上而下将张平看了个干净。扫到张平宽阔的胸背、结实的腰身,还有长袍下有力的一双长腿时,眼神不由得带上一丝媚态。
她翻了个身,趴在袁飞飞的后背上,半眯着眼睛看着张平,轻轻道:“来呀……”
张平重重地拍向门框。
“嗯?”袁飞飞总算醒过来些,慢慢转过头,看着门口站着的人,“老爷?哟,怎么找到这里了……”袁飞飞抬起食指,放到嘴里咬了咬,道,“啊……好巧。”
张平眯起眼睛。
平日这个时候,袁飞飞肯定已经察觉张平气到极点了。可现下她喝了一天的酒,脑袋里面七荤八素,说话都勉强,更别提多加思索了。
凌花扭过头,扒着袁飞飞,“哎?飞飞……你认识他?”
袁飞飞转头看凌花,“啊,认识。”
凌花抱着袁飞飞,小声道:“哪儿认识的壮汉……怎么从没同我说过。”
袁飞飞笑嘻嘻道:“认识好久了。”
张平忍无可忍,两步上前,拉住袁飞飞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提了起来。他完全没有顾及凌花,提起袁飞飞后,凌花一个屁墩儿坐到地上。
“呀呀。”凌花捂着屁股,哭丧着脸,“爷,你好重的手……”
她醉了酒,面带酡红,衬得一双眼睛清润如波,眉头轻拧,好似就要哭出来。
袁飞飞被张平拎着,整个人吊在他的手上,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凌花,对张平道:“你把她弄哭了……”
张平一顿,朝凌花看去,凌花从地上挑眼看着张平,一脸哭相。
袁飞飞歪着脑袋,对张平道:“老爷,你怎么这样对女人……”
张平手指握紧,一脸复杂地看着袁飞飞。
“唔……”凌花在地上爬了两步,抓住袁飞飞的裤脚,“爷要做啥?还我……”
张平微微一用力,将袁飞飞的脚从凌花手里拉了出来。
“噢噢。”袁飞飞两脚离地,在空中晃了晃。
张平把她提高,嗅到她嘴里浓浓的酒气,他皱了皱眉,知道现在袁飞飞意识不清。他看了同样醉醺醺的凌花一眼,抬臂将袁飞飞抱了起来。
“哎哎,爷……”
凌花还在朝张平招手,张平已经转身走出屋门。
凌花看着两人的身影,双臂一伸,搭在凳子上,而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啊……打哪儿找的男人,看这么紧……”
另一边,张平抱着袁飞飞一路下楼出门,片刻停留都没有。
张平步子大,走得又快,一上一下间,袁飞飞险些没吐出来。
“唔唔唔!”她胃里一阵恶心,使劲地拍张平的肩膀,“放下来!放我下来!”
张平一肚子怒气没处发,袁飞飞的叫喊全当没听见,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真要吐了!”
张平深吸一口气,换了个姿势,把袁飞飞扛在肩上,然后接着往家走。
袁飞飞手脚并用蹬了半天,也不见张平有所反应,最后她脑子一抽,扬起手朝张平的脸扇了过去。
“啪!”
“唔……”
夏夜三更天,没有比这个更清脆的声音了。
数数吧……袁飞飞睁着眼睛,看着天棚。
现在天还没亮,但袁飞飞已经醒了。她身子没动,斜眼朝一旁看了看。张平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睡得正熟。
数数吧,袁飞飞在心里暗暗道。
首先,昨日张平带她去了酒楼,她抱着瞧好戏的心态,灌了张平半壶酒。
而后她领他回家,半路上自作孽不可活地发现张平太沉了,于是出于懒散,她把张平一个人丢在墙边,背着他偷偷跑去金楼,找凌花玩。
再然后,她同凌花又喝了酒,玩得正爽的时候,张平找上门了,她被张平拎走了。
最后……
袁飞飞在黑暗中缓缓抬起右手,看得不甚清楚。
她花费很长一段时间回想,那段隐约的记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最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断定是真的。
袁飞飞冲着朝阳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张平还是同平常一样,卯时起身。
袁飞飞躺在一边装死。
直到张平穿戴好了,走出屋子,袁飞飞才一股脑从床上坐起来,三两下把衣裳穿好。
“哎哟……”袁飞飞捂住脑袋,头还带着醉酒的胀痛。不过她也管不得这些了,袁飞飞把头发胡乱一绑,小心地将门推开一道小缝。
院子里,张平正在打水。
袁飞飞打开门,一个箭步冲出去,张平一抬眼的工夫,她已经将他手中的水舀夺下,手脚麻利地扒着水缸打水。
连续舀了四五勺后,袁飞飞把水舀放到一旁,又从张平肩上把手巾扯下,在水盆里涮了涮,拧干,恭敬地递给张平。
张平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了看,然后擦脸。
“老爷……”袁飞飞一脸堆笑,搓着手,道,“老爷,想吃点啥?我去准备。”
张平抹了一把脸,然后又将手巾放盆里涮干净。
袁飞飞嘻嘻一笑,道:“要不,我先给你泡壶茶?”
张平摇摇头,没有管袁飞飞,独自朝伙房走去。
不妙啊……袁飞飞在张平身后挤了挤脑袋。不妙。
袁飞飞跟着张平来到伙房,靠在门口。张平安安静静地点炉灶做饭,袁飞飞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就闭了嘴巴默默看着。
沉默难以避免。
其实平时,张平也是这样沉默的。袁飞飞看着张平的侧脸,头靠在门框上。
张平是个哑巴,永远默不作声。可是他的沉默分好多种,袁飞飞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异。
比如现在,她就知道,即使张平能说话,他也闭口不言。
不知道为什么,袁飞飞就这样看着张平弯腰炒菜的侧脸,忽然笑了。
一清早那种“我死定了”的感觉也没有了。说白了,她根本就不怕张平。
袁飞飞走过去,双手拄着灶台,往锅里看。
小炒青菜,张平最常做的菜。袁飞飞努起嘴,哦,是两个人的量呢。
“老爷,我要出去了,要不你自己吃?”
在袁飞飞话音刚落的同时,张平的锅铲吭一声落在菜里,一排清脆的菜茎被拦腰斩断。
袁飞飞再抬头,看见张平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
嘿。袁飞飞忙抬手,“玩笑玩笑,开玩笑呢,我当然要在家吃饭。”
张平眯起眼睛,看着一脸轻松的袁飞飞。他也看出了袁飞飞是在开玩笑,只不过,是拿他开玩笑。见袁飞飞半分悔意都没有,他的怒气更甚,脸上虽无表示,手里的木铲握得险些断了。
袁飞飞见好就收,赶快跑到张平身后,“我来烧水泡茶。”
张平没有回头,接着炒菜。
袁飞飞蹲在地上,一边烧水,一边偷偷看张平。在张平将炒好的菜装到碟子里的时候,她站起来,过去捻起一根菜叶,放到嘴里嚼了嚼。
张平看着袁飞飞,随后将菜碟放到一边,准备跟她好好交流一番。
可他的手刚刚抬起,还来不及比画什么手势的时候,袁飞飞忽然张开手臂,将张平抱住。
张平一下子愣住了。
因为他的双臂已经都抬起了,所以袁飞飞这一抱可谓抱了个满怀。她的小脸贴在张平的胸口下,双手搂住张平的腰。那怀抱的力道算不上大,也称不上小,清脆干净,刚好舒舒服服,又不能轻易挣脱。
事发突然,张平全无反应,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袁飞飞。入眼的是她一头乌黑的头发,袁飞飞的头发平日不常打理,可是比起张平自己的,依旧细腻而光滑。现在阳光透过屋门,照在她的发丝上,形成了泛亮的银灰色,轻软异常。
就在张平看入神的时候,袁飞飞忽然抬起头,下巴垫在张平的身体上,细长的眼眸与张平瞧了个正着。
“张平。”
人去人留。
缘生缘灭。
一眼,魂归来兮。
一语,心魔乍起。
张平被吓住了,猛地一推。张平手劲之大,直把袁飞飞一掌推出了房门。袁飞飞脚下绊到门槛,啪叽一下坐到地上。
袁飞飞哪曾想到张平会给她推出去,一时疼得浑身冒冷汗,脸上憋得通红。
等袁飞飞稍稍缓过来些,便噌一下站起来,拍了衣裳上沾的灰尘,恶狠狠地看向张平。
“你发什么疯?!”
张平这才醒过神来,看着站在屋外的袁飞飞,犹豫地探出一步。
“别过来!”
张平瞬间停住。
袁飞飞的神色有些阴沉。
张平脑子直,袁飞飞一开始就知道。相处多年,他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代表何种含义,她都不需多思索。刚刚那一下,代表着张平明确的拒绝——甚至称得上她与张平相识五年以来,最明确的拒绝。
昨日她做了些过分的事,袁飞飞自己也清楚。所以张平心中有气,她耐着性子赔罪。
从早上第一眼见到张平起,她就知道,张平的气其实没有那么重,像平日那样哄一哄,最多再老实待家一两天,也就算了。可刚刚那一下,让她全然不懂了。
“耍我吗……”
张平手指一屈,似要抬起,可等了再等,也没有动作。
袁飞飞拍拍手上的尘土,转过身,淡淡道:“我出去了,晚些回来。”
张平看着袁飞飞转头的一瞬,张开了嘴。可直到袁飞飞从院子里走出去,他都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喊她?叫她?
用这张嘴……
张平咬紧牙关,靠在灶台旁,缓缓闭上了眼睛。
袁飞飞出门直奔北街铜锣巷,在拐进巷子口前她随手在街边挑了一根趁手的棍子。巷子里,有零零散散几个乞丐,袁飞飞拎着树棍一路朝着其中一个背影过去。
“喂喂……”其他几个乞丐见到她,绕得远远的。
袁飞飞走到离那背影三步远的位置,二话没说,拎起棍子就朝人头上砸下去。
“啊!”一个小乞儿从巷子口进来,正好看见袁飞飞举棍,吓得大叫一声。那乞丐反应算快,在叫声响起的时候,朝一旁猛地一扑,躲开了棍子。
袁飞飞反手再抽,乞丐来不及爬起来,捂住脑袋,被袁飞飞一棍子抡在胳膊上。
乞丐身形瘦弱,禁不起打,身子抱成一团忍着疼。
袁飞飞脸色平淡,下手狠辣,半分犹豫都没有,足足打了十棍才停下。她将棍子扔到一边,看着蜷缩在地的狗八,低沉道:“一声不吭,你也算有骨气。”
狗八低着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吹了吹肩膀上挫开的皮,“你来了。”
袁飞飞打完人,像没事人一样坐到地上,狗八也一点还手的意思都没有,屈起膝盖,坐到袁飞飞对面。
袁飞飞看着他,“说吧。”
狗八揉了揉鼻子,低声道:“是我说漏了,你打我我受着。”
“呵。”袁飞飞冷笑一声,道,“说漏了?你当我傻的吗?”
狗八不言不语,垂头坐在一旁。
袁飞飞靠在背后的墙上,淡淡道:“我不只一次同你说,我去金楼的事情不能让张平知道。现下他不仅知道金楼,还认识凌花了。狗八,你这嘴漏得可真彻底。”
狗八动了动脚,他两只脚上乌黑一片,是长时间没有洗过了。左脚上还受过伤,当初得罪了世家的恶奴,脚掌叫人敲裂了,指甲盖拨下去三片,后来袁飞飞费了好大力气弄来伤药,可算是保住了脚,可也留下了病症,走起路来难免一瘸一拐。
“我只是让你把张平送回去,为何多话?”
“他问你去哪儿。”
“哦,我还不知道你是这么正直的人,问什么讲什么。”
狗八看着地面上的碎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为裴芸吗?”
狗八猛然抬头。
袁飞飞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说不出的冷淡,“你不想我去裴芸那里,是不是?”
狗八看向一边,“啊……”
袁飞飞看了一会儿,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不喜裴芸……”
“嘁。”狗八冷哼一声,脸色阴沉。
袁飞飞头疼欲裂。不只是狗八不喜裴芸,裴芸对狗八更是不屑一顾。
其实说起来,狗八对裴芸还有相救之恩,当初在学堂的时候,裴芸与同窗交恶,引来灾祸,是袁飞飞和狗八一同将他救下的。可那时裴芸受了太大惊吓,根本没有记住狗八这人。
再后来的相遇,就惨不忍睹了。
狗八是个乞丐,也算半个江湖人,没权没势更没钱,有时候饿得急了,难免会有些偷偷摸摸的小人行径。
就是伤脚的那次,狗八偷东西失手,给人打了个半死。袁飞飞费力救治,平日里攒下的一点闲钱全用在了买药上,可依旧不够。她难得地向裴芸借钱,裴芸欣然应允,后来发现她借钱是为了救一个偷东西被打的乞丐时,裴芸恼怒异常。
裴芸自幼修习正统,并且因为一些事,对江湖势力尤其厌恶,因此,他对狗八一丝好感也无。
“杀千刀的伪君子……”狗八看着地面,冷冷道,“你去见他,总有一日会栽跟头。”
“哦?”袁飞飞抬起眼眉,道,“你这样说,就有些意思了。”
狗八没吭声。
袁飞飞笑道:“你怎么认定,他是伪君子了?”
狗八冷哼一声。
袁飞飞伸腿蹬了他一脚,“趁我还有耐心,快说。”
狗八转过脸,对袁飞飞道:“像他那样的酸文人,是不是常同你讲些狗屁道理?”
袁飞飞乐了,往后一靠,轻松道:“哈,哪些道理在你看来是狗屁,说来听听。”
狗八脸上瘦巴巴的,一双眼睛极为突出,看得久了会给人一种狰狞的错觉,“比如说,洁身自好。”
“哇!”袁飞飞瞪大眼睛惊奇道,“你还会用这样的词,真是奇了。”
狗八脸上脏,盖住了些红晕,“我怎么不能会用!不认得还没听过吗?”
袁飞飞抱着手臂,看着他,道:“接着说。”
狗八冷笑一声,道:“我见到好几次了。”
“什么见到好几次?”
狗八阴沉地看着袁飞飞,道:“他去找凌花。”
巷子瞬间安静了,只余零散的虫鸣和街口淡淡的人流声。
半晌,袁飞飞忽然哼笑一声。
“你开什么玩笑。”
狗八白了她一眼,看向一旁。
袁飞飞脚跟点了点地面,让狗八转过来。她缓缓道:“那哭包子这辈子最厌恶的事情,江湖客算第一,青楼花娘算第二。我认得他这么久,就从来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任何一个花娘的名字。”
狗八冷冷道:“那又如何。”
袁飞飞皱眉。
她小时第一次去裴芸那里,就碰见了凌花。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裴芸对待凌花是什么样的态度。他厌恶娼妓,无比厌恶。
关于裴芸,袁飞飞一直叫他哭包子,不过她近几年来已经很少见到裴芸哭了。她心底一直有种感觉,裴芸虽不习武,不像张平那样强壮,但他也并不脆弱。
袁飞飞生性凉薄,喜恶分明。若裴芸当真是懦弱无能之辈,她当初也不会与他结识。
当初屈林苑曾对她说,裴芸胸有君子节。
什么是君子节,袁飞飞不懂,也懒得懂。但她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裴芸是一个分外坚定之人。
“你该不是看错人了。”袁飞飞道。
“不可能!”狗八断然道,“已经四次了,不可能会看错!”
“四次?”
“最早的一次是三个月以前。”
“那怎么没同我说?”
狗八一顿,又道:“你……你不是不让我去找你。”
“哦。”
静了一会儿,狗八低声道:“你也不来找我……”
“我这不是来了。”
狗八提起眼皮,冷笑道:“来打我。”
袁飞飞哈哈两声坐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狗八,“喏。”
狗八看了一眼,淡淡道:“那时候就是一块糖,现在还是,你打算哄我多久?”
袁飞飞懒洋洋地看着他,道:“哄到不管用时为止。”
狗八接过纸包,没有吃,放在身边,“你不问我,他们做什么了?”
袁飞飞道:“不问。”
狗八有些急,抬眼道:“你还不信我?”
“你都说看见四次了,我自然信。”
“你全不在意吗?”
袁飞飞抬起胳膊,活动了一下筋骨,好似在思索什么。狗八在一边坐着,也不扰她。
过了一会儿,袁飞飞道:“你是在什么时候见到的。”
“花娘还能什么时候见,自然是晚上。”
袁飞飞看着他,奇怪道:“大晚上你跑去金楼做什么,你进得去?”
“我没进去,是他们出来的。”
话说到这,袁飞飞总算是提起一点兴致,道:“出来的?”
狗八点点头,“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并不是在金楼,离得还很远。你知道旺生酒家吗?”
袁飞飞想了想,旺生酒家离金楼差不多两条街,她点点头。
狗八接着道:“我讨饭讨到那里,刚好看见凌花进去,本来我想叫住她的,但是紧接着就看见裴云也跟了进去。”
“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
袁飞飞撇嘴,细细思索。
狗八又道:“那是第一次,后来又看见三次。凌花每次都蒙着头,不过我认得出。”狗八见袁飞飞想得入了神,稍稍大点声道,“你可以去问问凌花,她该会告诉你。”
袁飞飞抬眼,看着狗八,皮笑肉不笑道:“你倒是次次蹲得准。”
狗八闭嘴,半晌,才缓缓道:“第一次见到是意外,后来,我是有意蹲在那里的。”
袁飞飞也不去问狗八为何存心要抓他们俩,只站起身,道:“总之,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同张平乱嚼舌,我就给你好看。”
狗八看着她,道:“你要走了?”
袁飞飞含混地“嗯”了一声。
“去哪儿?”
袁飞飞第一次有些犯迷糊,“不知道。”
“你昨夜将张老爷独自留在外面,他没气?”
袁飞飞冷笑一声,意味深长。
狗八感觉出那笑容中有些许不对劲,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你要回家了吗?”
“回家……”袁飞飞轻声低喃,“不回。”
狗八皱眉,“要去找裴芸?”
“不去。”
狗八从地上站起来,“那去哪里?一起。”
袁飞飞转过脸,上下打量狗八。
狗八大她一岁,如今也算是长开了些。不过常年忍饥挨饿,个头虽比袁飞飞高了半头多,可身上没分量,干瘦干瘦的。他走路总喜欢弯着腰,脑袋低垂着,看起来有气无力。
“我说……”袁飞飞忽然道,“咱们俩去城外摸鱼吧,摸了鱼我来烤,给你补一补。”
“你会抓鱼?”
袁飞飞“嘿嘿”两声,道:“我什么不会,走。”
狗八自然是高兴的,他跟在袁飞飞身后,朝城外走去。
袁飞飞迈开步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正巧她心里烦得很,现在出城转一转,也给自己散散气。
出城的时候,差不多是正午时分,袁飞飞和狗八没有走官道,顺着一条小路进山,翻了半座山头,来到一条小河边。
“喔哇!”袁飞飞鞋子也不脱,挽起裤腿就冲进河里,“喔喔!好凉快!”袁飞飞在浅河滩里走来走去,还招呼狗八,“来来,下来。”
狗八坐到河边,揉了揉左脚踝。
袁飞飞瞧见,道:“怎么,脚上疼了?”
狗八摇摇头,“没有,你快抓鱼。”
“嘁,还能短了你的。”袁飞飞挽袖,上岸折了一根长树干,对狗八道,“刀。”
狗八把手伸进破旧的衣怀里,抽出一柄裹布的短刀来。
袁飞飞接过,将树干的一头削尖。
“你这刀有些钝了。”
“够使了。”
袁飞飞笑道:“切个土豆的确够使了。”
狗八白了一眼,没吭声。
袁飞飞道:“我若没记错,这刀是病癞子送你的。”
“嗯。”
“因为什么?”
狗八:“还能因为什么,帮他干活了呗。”
袁飞飞点点头,比画了两下削好的树干,把刀回手扔给狗八。
狗八手忙脚乱地接下,“你看着扔!给你扎死了!”
“哈哈哈!”袁飞飞头也不回,拎着树干下河,“就这么点力气,那刀还扎不死人。想要能扎死人的来老爷这里买,我算你便宜些。”
狗八在后面愤愤道:“没钱!”
袁飞飞扭头,比画了个嘘的手势,“我要抓鱼了,你不想饿肚子就安静点。”
狗八“嘁”了一声,坐在岸边不说话。
袁飞飞扎鱼的本事是从马半仙那里学来的,她同马半仙走南闯北之时,经常在山间露宿,抓鱼生火等,袁飞飞自小学得多了。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袁飞飞就扎了一条河鱼上来。
“哎哟哟,可苦了你了。”袁飞飞装模作样地对那条被扎了个对穿的鱼道,“你忍忍,等会儿给你来个痛快的。”
“喂!”袁飞飞朝岸上的狗八喊,“去折点干木头来。”
“哦。”
袁飞飞把鱼扔到河边,下水接着抓。
又过了一会儿,她扎到一条更大的。
“这个我吃,嘿嘿。”
她拿刀子在河边将两条鱼简单收拾了一下,回头看见狗八抱着几根树杈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
“……”她站起身,将树杈接过来。“受不了了?”袁飞飞低着头,看见狗八左脚有些发肿,“我怎么觉得,你这伤比之前重了呢?”
狗八淡淡道:“没事。”
“你说没事就没事好了。”
一直折腾了两个多时辰,两人才算正式吃上鱼。
狗八难得碰见荤腥,虽然是干烤,但也是肉味。他吃得猛了,鱼刺戳破嘴皮,流出血来。
袁飞飞吃了一半就饱了,把剩下的鱼留给狗八。自己躺在地上,看着天发呆。
狗八全顾着吃鱼,一直到把鱼吃得干干净净了,才发觉袁飞飞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
“有心事说来听听。”
袁飞飞歪过头,挑眉道:“怎么从前不见你这么爱管闲事。”
狗八拍拍肚子,“吃饱了。”
袁飞飞哈哈大笑。
“你今日一直没了魂一样,到底怎么了?”
“唔……”袁飞飞头枕着手,看着天,低声道,“我觉得,他有些奇怪。”
“谁奇怪?”狗八看向袁飞飞,“裴芸?”
“不。”袁飞飞坐起来,晃了晃脖子,“我说的是张平。”
“张老爷?”狗八道,“他怎么了?”
袁飞飞眯起眼睛,小声道:“我就是不知道他怎么了,所以才觉得奇怪。”
“奇怪在哪儿?”
袁飞飞停了一会儿,道:“之前没有这种感觉,是今天突然有的。”
她回想起早间在伙房的一幕,张平推开她,用的是前所未有的果断与力气,就好似她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嘁。”只要想到那一刻,袁飞飞就心中犯堵。
狗八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对袁飞飞道:“那,你要如何做?”
袁飞飞想了想,道:“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说完,她拍拍衣裳,从地上站起来,朝狗八伸手,“来,回去了。”
狗八看着那只向他递出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借力站了起来。
“脚还行吗?”
“没事。”
话虽如此说,但袁飞飞看出狗八的旧伤已经扯开来。她把狗八的一条手臂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埋怨道:“你撑不住早些说啊,就不来这么远的地方了。”
狗八垂着头,低声道:“怎么撑不住。”
“煮熟的鸭子——”袁飞飞侧过头耻笑,“就剩下嘴硬。”
狗八不说话。
袁飞飞站在狗八的左侧,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越来越感觉到狗八的重量一点点地倾斜过来。
“放心吧。”袁飞飞道。
狗八看了她一眼,袁飞飞看着面前的山路,“你这点分量我还是受得住的。”
狗八咬了咬牙,踮着脚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等他们回到崎水城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
袁飞飞从路边捡了一根破木棍,对狗八道:“你拿这个吧,我要走了。”
狗八接过木棍,拿在手里看了看,“你要回家去?”
袁飞飞没有回答,转过身离开。
回家去?袁飞飞低头盯着面前的石板路。不然呢……
漆黑的小巷里,隐约有打铁的声音。
袁飞飞站在门口,发现院门没有关。
“喂喂……”袁飞飞一边推门而入,一边嘀咕道,“就算不是富足人家,也还是有点家底的,不至于这般不设防。”
因为夏日炎热,张平打铁的时候不关房门,袁飞飞站在门口,冲那个赤膊的人影叫道:“老爷!”
张平停下手,转过头来。
袁飞飞冲他嘻嘻一笑。
她决定当乌龟。早上的事情,她只当是张平醉酒没醒,全数不再挂念。
张平在看到袁飞飞的一刻,手里的铁锤不自觉地握紧。袁飞飞瞧见,刚要迈步过去的念头也止住了。
“你该不是……”袁飞飞心道,想用那玩意揍我吧。
张平猛地察觉袁飞飞未说出口的话,连忙摆了一下手,将铁锤放到一旁的桌上。
袁飞飞这才走过去,抬眼看着张平,四目相对间,袁飞飞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老爷……”过了许久,袁飞飞终于开口。
“嗯。”
袁飞飞惊恐地瞪大眼睛,“老爷?你你你……”
张平垂眸,没有回应。
袁飞飞冲过去,拉住张平的胳膊,“老爷你应声了?”
张平摇头。
“哎哎,明明应声了。”
张平把胳膊从袁飞飞的小爪子里抽出来,拾起桌子上的铁锤,背过身,好似又要打铁。
袁飞飞哪能放过她,往前一冲,站到张平面前。
张平离火炉位置极近,袁飞飞这一冲过来,衣裳角险些被烧着了。张平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拎了回来。
袁飞飞嘿嘿道:“老爷。”
张平想告诉她刚刚那样太过危险,可一眼见到袁飞飞嬉皮笑脸的模样,又把手放下了。
“老爷老爷。”
张平知道今晚是打不了铁了,他将屋子整理了一下,收拾好风箱火炉,然后出了门。袁飞飞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老爷老爷”地叫着。
张平到院子里打水洗身子,袁飞飞抢过水舀,“我来我来。”
袁飞飞从水缸里舀了一下水,也不涮手巾,直接冲着张平的身子就泼了过去。
张平刚想把手巾递过去,微一侧头,就被一瓢水迎面糊在脸上。
“……”
袁飞飞看也不看张平的表情,又舀了一瓢水,噗一下泼在张平身上。
张平缓缓抬手,抹了一把脸,而后一脸黑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袁飞飞也看着他。
张平刚刚打过铁,脸上身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汗,两瓢水下去,汗去了干净,只剩下微微泛红的皮肤,散发着淡淡的热气。不知何时,张平绑发的布带开了,一头枯黑干硬的头发披散下来。
袁飞飞的第一瓢水泼在了张平的脸上,让那一头硬硬的头发服帖地垂在脸上。
夜如此温柔。银白色的月辉洒在安静的院落内。
这样轻柔的月光,与月色下那个蓬勃粗糙的身影格格不入。
可是,在那份不协调之间,又似乎隐藏着一股深沉的力量,让人沉醉,让人动容。
袁飞飞拿起水舀,在缸里又捞了一瓢水。
张平握住她的手腕。
“老爷……”
“嗯。”
袁飞飞忽然哭了出来。
抛开所有,这好似是这五年来,张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她对话。
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样的一声“嗯”,远远算不上说话。可对袁飞飞来讲,这就好似她第一次见到张平的那一日。
这两个夜晚,对她来说,都是上天的恩泽。
张平扶着袁飞飞的肩膀,蹲下身。
在他面前,袁飞飞从来都是狡猾而精神的,他还没见过小姑娘这样的神情。只不过,袁飞飞的哭很安静,若不是他一直看着她的脸,几乎会觉得她只是将水泼在了自己的脸上。
张平抬手,用手指轻轻地抹掉袁飞飞的眼泪。
“老爷……”袁飞飞看着张平,道:“我饿了。”
“……”他愣神地看着一本正经的袁飞飞,忽然乐了。先是扶着她的肩膀,低着头轻轻地抖动,后来那抖动越来越大,整个肩膀都在颤,张平仰起头,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很独特,十分沙哑,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气音,说起来,并不是很好听。
袁飞飞扬起手掌,拍在张平的胳膊上,大叫道:“我饿了!”
这点力气打在张平身上,就跟挠痒痒一样,张平反握住她的小手,站起身。
袁飞飞跟着她来到伙房。
张平看了她一眼,袁飞飞会意道:“吃面吧,昨日不是有剩吗?”
张平点点头,袁飞飞看着他在灶台前忙活。
还没动两下呢,张平忽然停住了。
袁飞飞皱眉,“怎么了?”
张平示意她等一等,自己出屋,没一会儿回来,身上披了件布衫。
“天气这么热,你之前都不穿的。”她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小腿晃来晃去。
张平没回应,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锅灶。
袁飞飞龇牙,“你这么瞪它能自己生出面来吗?”
张平蹲下,舀水,扔柴,点火。
袁飞飞道:“鸡蛋鸡蛋。”
张平一顿,转过头看着袁飞飞。没有鸡蛋了。
袁飞飞大怒:“没有了!?怎么可能没有,我前几天不是才买回来的!”
张平移开眼神,不经意地擦了一下鼻子。
袁飞飞眯眼,“你给吃了?”
张平点点头。
“啥时候吃的?”
张平抿抿嘴,抬手:今日早些时候,打铁中途有些饿了。
袁飞飞哼哼两声,道:“吃了就吃了吧。”她摊开手脚,往后一仰,靠在一旁的柴火堆上,“啊啊……这个月已经没有闲钱买鸡蛋了,我明明算得好好的。”
张平走过去,比画:你想吃,明日我去买。
“别。”袁飞飞想都没想便道,“家里的开销我都记着的,你多买了鸡蛋,咱俩就得少吃一天饭。”
水烧开,张平把面条下锅。
等着面煮熟期间,张平来到袁飞飞身边。
本来吃几个馒头就够了,但是……张平犹豫片刻,比画道:我若是心里有事,便总会多吃一些。
袁飞飞看着火,道:“有什么事?”
张平不动弹了。
袁飞飞转头看他,道:“因为昨天的事情,还是白天的事情?”
张平手指有些僵硬,看着地面毫无声息。
袁飞飞道:“一整天,我都在想……”
张平回过头看她。
袁飞飞也看着张平,两人对视了老半天,袁飞飞忽然道:“张平,面熟了。”
张平这才注意到面已经快煮烂了,手忙脚乱地起来捞。他将面条放到一个大碗里,又倒了点面汤,夹了几块咸菜,这一碗汤面就算做好了。
他将面端过来,袁飞飞道:“老爷,你吃饭了吗?”
张平摇摇头,袁飞飞道:“我吃不了多少,一起吃吧。”
张平递给袁飞飞一双筷子,而后端着大碗蹲下。他蹲着同袁飞飞坐在小凳上差不多高,他们两人也没拿桌子,就着张平的手,凑到一块吃了起来。
“老爷,你端着烫不烫手?”
张平摇头,袁飞飞道:“要不我们回屋吃?”她说话时噎了满嘴的面条,险些喷张平一脸。张平腾出一只手,上下比画了两下。我皮厚,不碍事。
“嘿嘿。”袁飞飞也懒得动弹,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没一会儿袁飞飞先吃饱了。
“不吃了。”她吃得小脸通红,仰着头直喘气。
张平看她吃饱了,将碗端到自己面前,几下的工夫便连面带汤都吃完了。
袁飞飞在一边打了个饱嗝,“老爷,你够吃吗?”
张平点点头,把空碗放到一边。
袁飞飞道:“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越吃越多。”
张平靠着柴火,与袁飞飞并肩坐着,回她:是你吃得太少了。
“我这么小,能吃多少?”
张平也不看她,比画着,正是因为吃得少,才会这么小。
“哈哈。”袁飞飞乐了,将凳子丢到一边,也跟着张平坐到地上。她捡起地上的一根小树杈,拿在手里玩。
张平抓住她的手,带着她面对面坐起来。
“怎么了?”
刚刚,你想说什么?
袁飞飞一愣,“刚刚?什么刚刚?”
你说你一整天,都在想什么?
“噢,你指这个。”袁飞飞打了个哈欠,道,“我在想晚上吃啥。”
“……”
“你呢,你说心里有事,是什么事?”
张平看着她。我也在想晚上吃什么。
“……”
“哈哈哈哈!”停了一下,袁飞飞大笑起来,乐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一边笑一边狠狠地拍张平的腿,“好好好,老爷你真好!”
张平面容温和,却不见轻松。愣怔之中,忽然觉得一只凉凉的小手放在了自己的额间。他抬眼,看见袁飞飞笑看着他。
“老爷,你今日皱眉皱得多了。”
张平没有动。
“我虽去了金楼,却与你厌恶的那些事情不沾干系。你昨日见到的凌花,我五年前在认识裴芸的时候便认识她了。”袁飞飞放下手臂,拉住张平的手。
张平的手指忽然不可见地颤了颤。
袁飞飞将认识凌花的过程,和这些年与她结交的事简单同张平说了一遍,张平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
袁飞飞同张平说的都是实话,对凌花半分美言都没有。
“那个小蹄子说她是个卖身不卖艺的,因为她没艺可卖。”袁飞飞笑道,“不过,她对我的胃口。”
张平抬眼,袁飞飞看着他,道:“老爷,下次我再去金楼,会知会你一声的。”
张平皱了皱眉,抬手:你要答应我,去那里,只能见两个人。
“裴芸和凌花,其余我谁也不理会。”
张平想了想,还是放不下心,抬手比画了一堆,嘱咐诸多事宜,看得袁飞飞都要睡着了。
“好了好了。”袁飞飞赶紧握住张平的手,“知道了。”
张平知道刚刚一番话袁飞飞听进去三成都算多,他无奈地一叹气,放下了手。
袁飞飞低头,看着她与张平握在一起的手。她的手比张平的小了很多,她两只手一起,才勉强能包住张平一个拳头。
“还有,老爷……”
张平抬眼看她。
袁飞飞也抬起头,带着一丝歉意地笑看着张平,“昨夜将你丢下,是我的错,今后再也不会了。”
张平惊讶地微微张口,袁飞飞低声道:“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
袁飞飞觉得手上一紧,原来是张平轻松挣开了自己的手。
“我是说真……”
还没等袁飞飞说完,便觉得头上一沉,她一缩脖子,发现张平一只大手按在自己的头顶。
张平平时也喜欢按她的头,只不过很多时候她戴着头巾,张平只能按在后脑,今日下午同狗八去城外摸鱼的时候,她已经将头巾摘了,将头发随意卷了几圈绑在脑后。
张平这一按,将她整个天灵盖包了进去。
“呀呀,脖子要折了。”袁飞飞揪着张平的胳膊,叫道,“放下放下。”她叫唤完,没见张平松开手,反而自己身子一晃,被张平带了过去。
张平盘起腿,将袁飞飞抱了过去,放在腿上。
“唷,我都多大了,还这么玩。”
小时候,每次袁飞飞不老实了,张平总是不由分说地将她圈在腿上,她想跑也跑不了。如今袁飞飞长大了些,但同张平比起来还是小孩身材,张平手臂微微一挡,袁飞飞又被圈起来了。
好在袁飞飞也不想挣开,枕在张平有力的胳膊上,然后两人一起发呆。
过了一会儿,袁飞飞想起一事,道:“老爷,你若有空,打柄匕首给我。”
张平在她上方摇摇头。
我说过,你不能带着那么危险的东西。
袁飞飞一点都不惊讶张平的反应。他曾经拒绝过她一次。
两年前,城中一个大户家的武夫登门拜访,托张平打一柄长剑。张平接下那个活计后,整整两个多月的时间,什么都没有做,只专注打造一柄剑。
铸成之日,袁飞飞瞧了一眼。
那柄剑外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低调至极,但是那锋利的剑刃,只需远远一看,便觉寒气扑面而来。
袁飞飞忽然就觉得那剑美丽之至,她同张平说,她也想要一柄。张平只是把她抱起来,淡淡地摇摇头。
兵器乃凶器,我不允你沾手。
袁飞飞懒洋洋地一蹬腿,道:“放心,不是我用,我想送人的。”
张平垂头看她。
袁飞飞道:“狗八。”
张平挑眉,看似是想起了是谁。他静默片刻,袁飞飞知道他在思索,也不打扰,过了一会儿,张平点头。
可以。
袁飞飞一笑,换了个姿势,接着躺着。
张平在寂静之中,回想了一下狗八。是那个乞丐……他知道这个乞丐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同袁飞飞认识了,甚至比他还要早……
其实,张平想到狗八的身形,心中暗道,可能对于那个乞儿来说,短刀比匕首更适用一些。只不过,朝廷有规矩,不论长刀短刀,都是不能私营的。
明月高悬,张平有所决定,开始在脑中勾画短刀形态。
不多时,他觉得手臂一沉,回过神低头一看,袁飞飞已经睡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收敛了狡猾的面孔,显得格外纤细柔和。
张平伸出一根手指,将袁飞飞额前的头发拨开。
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将动作放缓,可依旧觉得不够轻柔。
他不禁问自己,这究竟,算是怎样一种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