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飞飞离开的当口,正好是金楼开张的时间。她刚一出门,就隐约听见前院里莺莺燕燕的欢笑声,还有似有似无的筝琴声。
袁飞飞站在楼门口想了一会儿,然后拐了个弯又往上走了半层。
这上面是一个长廊。裴芸小的时候,他的母亲金兰珠一边打理金楼事务,一边还要照顾他。为了方便,就直接在金楼后建了个府邸,后来干脆又在楼上修了条长廊,打通金楼和裴府,图个来回方便。
袁飞飞顺着长廊往前走,这条廊道里依旧保有裴母金兰珠的品位,摆着许许多多的盆栽,袁飞飞走着走着,随手揪下一片枯萎的叶子,捏在手里玩。
长廊的尽头是一个精巧的小门,袁飞飞推开门,顿时一股甜到发腻的香气扑鼻而来。袁飞飞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把门关好,转了个身,朝左边走去。
金楼刚刚开张,小二奴才们都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没人注意到二楼小门里进来的袁飞飞。袁飞飞绕过半圈,从楼梯上去,来到了三层。
她步伐轻快,走走停停,来到三层最里面的屋子门口。
金楼里有个很奇特的布置,那就是每间房门口,都挂着彩绢。
在这里有个规矩,客人来了,会安排花娘招待,事后若是满意,便会同店里要条彩绢挂在花娘的门口。所以,彩绢越多,就说明这间房的主人越受欢迎。
现在袁飞飞面前的这间房,门口的彩绢可谓天女散花一般,梁上都挂不下了,红红绿绿,黄黄紫紫,哗啦啦一堆。红漆圆门上,贴着纤细精美的纸花,在这一堆嫣红紫绿当中,勉强能看见门边上挂着的小牌子,上面写了一个字:凌。
当袁飞飞第一次知道门口这些彩绢有什么含义的时候,着实感慨万千。
她问凌花:“一人一条?”
凌花紧着往脸上扑胭脂,“啊。”
“没有不给你的时候?”
凌花转过头,叉着一双白腿,眯眼道:“凭什么不给?”
袁飞飞会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袁飞飞又站在门口发呆,刚入神的时候,门唰一下被打开了。因为动作太快,门上的彩绢险些掉下几条来。
“看什么看,再看拿钱来!”
袁飞飞瞄着面前的人,“唷,想要我的钱,你不怕烫手?”
凌花好似正在梳妆,头发都散着,身上随便搭了件薄纱,里外透了个干净。
袁飞飞上下瞄了一遍,道:“你干脆这件也别要了。”
凌花白她一眼,“你懂什么!”说完,扭着身子进到屋里。
袁飞飞跟着进去,把门关好。
凌花坐回桌前,接着打扮。
袁飞飞往屋子中间的桌子边一坐,扒着桌上的果子吃。
“你听说没?”袁飞飞咬了一口青果,随口道。
凌花不冷不热道:“什么?”
“再过五天,后院就换人住咯。”
凌花手上不停,“是吗?”
袁飞飞吃够了,站起来,来到凌花身边。她靠在凌花梳妆的桌台旁,一脸趣味地看她把一堆东西插到头上。
凌花比袁飞飞大两岁,身材比袁飞飞高了一点,肤色白嫩,头发又黑又细,绾起来厚厚的一把。凌花的脖颈纤细柔软,衬得头上的东西越发厚重起来。
“这么多东西,沉不沉?”
凌花瞟她一眼,“不沉。”
“哈,不沉给我转个脖子看看。”
凌花不理她,转过眼,对着铜镜接着插。
袁飞飞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凌花边插边道:“你懂什么?楼下的小娘想插都没得插,嘁。”
“是哦。”
凌花把最后一根玉簪插好,又整理了一下流苏,这才停下手,“飞飞,过来。”
袁飞飞一挑眉,道:“我俩离得这么近,你还要我怎么过去。”
凌花微微一拧头,吊着眼梢看着袁飞飞,“帮我画眉嘛。”
袁飞飞努起嘴,静静地看着凌花。
她来金楼的次数不少,除了顶楼那个不能随便看的花魁以外,剩下的莺莺燕燕也瞧得差不多了。
她觉得,凌花是不同的。好像从一开始,这个小姑娘闯到裴府大院里吊嗓子唱曲的时候,她就觉得她不同了。
金楼的花娘大多自小流落风尘,身世惨得不能再惨,忧郁愁苦,每天哭断肠。
可凌花不是。她是自己卖到金楼的。按她的话说,就是给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
“那些梨花带雨的我学不来。”凌花曾对她道,“你别看那些男人成天哄这个哄那个,我同你讲,其实他们心里烦得很。来这里就是图个快活,谁有工夫哄你个下贱货。”
袁飞飞咬着瓜子,道:“要有人偏好天可怜见这一口呢!”
“呸!”凌花俩手一扯,冲着袁飞飞露出自己白花花的胸口,大笑道,“好哪口啊,好哪口啊!你去门口看看,谁的绢子最多,谁最多!哈哈哈!”
她一笑,身上软绵绵地抖动着,浓香四溢。
袁飞飞走过去,站到凌花身前。
凌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凌花从不往脸蛋上涂胭脂,她喜欢在接客的当口,两手中指蘸在胭脂盒里,然后随手在眼尾处抹一下,再放嘴边蹭一蹭。
她本就长得白,又天生一副桃花眼,这样一涂一抹,瞬间就像修成的桃花精一样,骨子里都透着风骚。
袁飞飞拿起一旁的柳炭,转过来对凌花道:“抬头。”
凌花把头仰起来,袁飞飞捧着她的脸,手臂沉稳,手腕轻盈,眨眼间便勾出了一道弯眉。
她转了一下手,准备画另一边。
“今儿个是我的大日子。”凌花缓缓开口,气息吐在袁飞飞的手臂上,有些痒。
“嗯?”袁飞飞把另一边也画好,身子后撤一些,将凌花的脸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把柳炭放到一边。
凌花对着镜子,来回欣赏。
“今儿是我的大日子。”凌花又道。
“什么大日子?”
凌花看向袁飞飞,神情玩味道:“有人说,今晚屈家少爷要来。”
袁飞飞顿住,“谁说的?”
凌花收拾了一下桌台,然后站起来,凑到袁飞飞身边,小声道:“我门口那个小奴才,你知道吗?”
袁飞飞想了想,道:“你是说那个豆芽?”
金楼里有不少伺候花娘的小奴,年岁都不大,不过因为金楼花娘太多,所以不能所有花娘都分小奴伺候,这些小奴往往满楼乱走,看哪儿招呼了便去干活。
可这个被袁飞飞称作“豆芽”的小奴不同,他只要闲下来了,便会到凌花的门口候着,有时候理一理乱套的绢子,有时候打扫地面。
不过,真正让袁飞飞注意到他的,是他同张平一样,也是个哑巴。
“你那豆芽菜怎么了?”
凌花道:“那天金老爷来的时候,豆芽听到他同随从说,今晚屈家那两个小子要来。”
“那对双胞胎?”
凌花舔了舔嘴唇,“他们必然是冲着顶楼的那个名声来的……”凌花的手搭在袁飞飞的肩膀上,纤细的下巴搭在袁飞飞的耳边,轻声道,“飞飞,你得帮我。”
“你要做什么?”
凌花抬头,看着袁飞飞,冷冷道:“她今年快三十岁了,坐那么高不嫌凉吗?”
袁飞飞哈哈大笑,捏着凌花的脸蛋道:“小骚蹄子,你懂什么?我听说那锦瑟坐拥金楼花魁的头衔已经十几年了,名冠崎水,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凌花将手覆在袁飞飞的手上,轻轻揉了揉,也不说话,就用那双眼睛转着弯地看她,那一股子风骚劲就由里到外地透出来。
袁飞飞一愣,继而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凌花贴过来,小声道:“飞飞,我天生便知道……”
“知道什么?”
凌花一笑,缓道:“知道怎么取悦男人。”
袁飞飞白她一眼。
凌花站到一边,凉风凉语道:“像你这种人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袁飞飞挑眉,“像我这种人?”
凌花专心地玩自己的指甲,“哦……”
“说清楚。”
凌花抬头,“飞飞,你有想要的男人吗?”
袁飞飞看着她不说话。
凌花一双桃花眼眯成一道线,像一条青蛇一般,绕在袁飞飞周身。
“想要的男人,想得到的男人……让他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是你的。”凌花缓步来到袁飞飞身边,轻声道,“全部,都是你的……”
袁飞飞低头不语。
凌花轻轻揽住袁飞飞的肩膀,道:“我有。”
“谁?”
“已经不在了。”
“死了?”
凌花幽幽地看着地面,淡淡道:“跟死了差不多吧。”
袁飞飞站开了点,对凌花道:“他们什么时候来?”
凌花笑道:“不知道。”
袁飞飞点点头,道:“屈府离这里倒是不远,但是逛青楼这种事情屈家人肯定不会光明正大做的……”袁飞飞想了想,道,“要我看,他们应该走偏门。”
凌花拉住袁飞飞的胳膊,“怎么办?”
“你要把人拦下来?”
凌花没说话,袁飞飞又道:“他们应该会有贴身随从的。”
凌花接着道:“楼里也会派人去接。”
袁飞飞看了凌花一眼,道:“多余的事情不能做。”
凌花抬手,轻轻抹了抹自己白嫩的脖子,道:“什么都不会做的。”她看着袁飞飞笑,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什么,都不需要做的……”
夜深人静,曲径通幽。
金楼侧面的小路,埋在繁茂的花树之中。比起金楼前院,这里安静了许多。
此时,在小路的尽头,隐隐传来对话的声音。
“两位爷可让小的好盼啊……”说话的这位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打扮较楼里其他的奴才好了不少,他一脸笑意,恭敬地抚着手,将门口几位迎了进来。
首先进门的是两个少年,奇的是这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两人均是手持折扇,腰悬佩玉,一人着藏蓝色衣裳,一人着墨绿色衣裳,同样浓眉俊目,一副翩翩君子模样。
着蓝色衣裳的公子对那门口站着的人道:“刘管事,久等了。”
管事连忙摆手,道:“二位爷,这边请。”
两个公子顺着石径小路缓步往前走,一路有说有笑。
“二位爷,锦瑟姑娘已经候着了。”
“有劳。”
屈家两个少爷将随从留在外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
“小的接到大少爷的消息,可盼了一天一夜了,二位爷。”
藏蓝色衣袍的少年摆摆手,道:“我与子光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还望刘管事多多照顾。”
管事连忙弯腰,“一定一定。”
身着墨绿色衣袍的少年声音缓缓地道:“刘管事,不知我们兄弟的小小要求,竹塘可曾告知?”
管事一副了然的神情,道:“大少爷已经吩咐过了,二位爷放心。”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淡淡一笑。
“早就听闻锦瑟姑娘艳冠群芳,甚至在京城之时,也有人常提姑娘芳名。”
管事笑道:“幸得二位爷赏识。”
屈子光抬手,用折扇挡开面前垂下的花枝,“哪里,能一睹姑娘芳容,是我们兄……”
屈子光话说一半,硬生生卡住了。他的手就维持着拨开花枝的姿势,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动也动不了。
身后的屈子如不明,绕过屈子光身边。“你这是……”结果,他问了一半,也说不出口了。
花枝尽头,昙华夜朦胧。
伊人浅坐,桃花掩姿容。
眉如春柳,目如秋虹。
管事哆哆嗦嗦地垂下头,“二……二位爷,这边……这边请……”
屈子光与屈子如同时轻轻抬起折扇。
我有凌霄花一朵,开在无言春帐间。
“你要我怎么帮你?”
“还不简单,拦下就行了。”
“锦瑟若是知道了呢?”
“又如何?”
袁飞飞坐在凌花屋外的廊台上,嘴里叼着根细树枝,仰头望着夜空。没人知道她在这里,连凌花都不知。
袁飞飞帮着凌花偷偷跑出去,到侧边院子拦住屈家两个少爷,已经有一阵了。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凌花也没吹牛,半句话都没说,那两个少爷便随她回来了。
本来,袁飞飞该顺着侧门直接离开的。可鬼使神差地,她并没有走,而是先一步回到凌花的房间,打开那扇几乎从不开启的内门,坐在外面吹风。
她听到屈家两个少爷拥着凌花进屋,没多久,小奴们奉上美酒点心,新鲜瓜果。又抬上来一桶热水,放在一旁。
“二位爷,一起?”
凌花声音凉凉的,袁飞飞在外面听得一乐,几乎可以想象到凌花似笑非笑的眼神。
“我们兄弟,喜好向来相同。是吧,子如。”
“自然。”屈子如坐得端正,轻飘飘道。
凌花坐在二人中间的凳子上,剥开瓜子,一人递一颗,“二位爷感情真好。”
屈子光淡淡一笑,接过凌花手里的瓜子,也不放到嘴里,就在手中来回看着。
凌花抿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也未管身旁两人,独自饮了起来。
屈子光与屈子如相视一眼,宛然道:“姑娘倒是趣味,如何称呼?”
“奴家凌花。”
屈子光道:“哪个灵?”
凌花单手支着头,目光因为酒意泛着微光。“时人不识……”凌花低低自语。
屈子如扇子轻点,缓道:“时人不识凌云木……原来是这个凌。姑娘好诗文?”
凌花哧哧一笑,转过眼看屈子如,“爷瞧奴家像是好诗文的?”
屈子如淡笑摇头,“不像。”
凌花抬手,葱尖手指钩在屈子如的衣领上,“爷若是喜欢这一口,楼里也有。”
屈子如抬起扇子,轻轻隔掉凌花的手指,又顺势将扇子伸进凌花的衣襟里。凌花穿得本来就少,又松,被扇子一拨,衣裳轻飘飘地滑落肩头。
“喜好哪一口,我们明白得很。”
凌花也不动了,任由屈子光和屈子如将她剥了个干净。而后屈子如轻轻一抱,将凌花抱起,放进木盆。
凌花宛若无骨,抱着屈子如的脖子,“奴家已经净过身了。”
屈子光在一旁淡笑道:“净过也无妨再净一次。”
屈子如在凌花耳边轻声道:“洗得湿一点才好……”
凌花尖细的下巴仰起,温顺地泡进水里。
屈子光与屈子如放下扇子,拾起一旁的水舀,轻舀着水,淋在凌花的身上。屋里雾气蒙蒙,凌花一声不吭,在水里默默坐着。
不多时,屈子光抬起手,抽出凌花头上的一根发簪。
凌花转眼。
屈子光神色淡淡,用发簪自凌花的脖颈处,一路缓缓划下来。他手中力道不轻不重,但凌花肤如白玉,这么一划,便留下一道泛红的印迹。
屈子如托着手臂,在迷茫的雾气中,静静地看着那一道痕迹。
凌花自己也在侧头看。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抓住屈子光的手腕。
发簪停了下来。
屈子如和屈子光面无表情,同时看向凌花。
凌花缓缓抬手,从头上取下另一支发簪,放到屈子光的手里。
屈子光看了一眼。
这是一支七齿流苏发簪。
凌花舔着嘴唇,轻笑道:“爷,用这个……”
屈子光与屈子如相视一眼,慢慢笑了。
屈子光将第一支发簪轻轻一放,发簪落在水中,泛了片小小的水花,便沉了下去。他握住凌花递给他的那支,挑起凌花的下巴,“姑娘当真趣味……”
袁飞飞隔着一堵薄墙,将屋里的事听得一干二净。
她盘腿坐着,仰望天边一轮明月。今夜云很多,但是并不沉重,被风吹拂着,偶尔挡在月亮前,偶尔又被吹散。就像屋中淡淡的雾气一样,让一切,变得朦胧。
袁飞飞面无表情,听着屋中起起伏伏的声音,将盘着的腿,张开了一些。
雾里看花。
人心藏在最深的地方,拨不开,见不到。
就像袁飞飞不会明白,凌花为何会乐此不疲地走在这条烟花路上。而凌花同样不会懂,为何袁飞飞在听见屈家的人要来后,便躲在屋子后面,不肯离去。
那一夜,袁飞飞一直待到了最后。
屈家两个少爷并没有在此过夜,逍遥之后,起身离开。
袁飞飞从屋外进来时,凌花愣住一瞬,而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唷,给你看光啦。”
袁飞飞捡起桌上根本没怎么动过的果盘,咬了一口,“是听光了。”
凌花坐到梳妆的桌台前,重新给自己扑粉。
“你这是在干什么?”
“得把这些红印盖住才行。”
“还要再接?”
凌花转头,笑得意味深长。“我等的是……”她的眼神往上一瞄。
袁飞飞了然,拍拍手道:“你就等着人家找来算账吧。”
凌花无畏道:“算账,凭她?”
袁飞飞没有理会,又道:“我走了。”
凌花忽然转过头,看着她道:“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她故意这样说,是因为她知道袁飞飞每次都要赶早回去,“你家那哑巴,今儿不管你了?”
袁飞飞看她一眼,没说话。
凌花道:“哪天,带我去瞧瞧?”
袁飞飞往她头上一按,道:“老实待你的,我走了。”
凌花看着她的背影,抻着脖子道:“哟哟,不给看就不给看,谁稀罕……”
袁飞飞白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刚拐出门,便看到走廊尽头,几个丫鬟围着一个华服女人凑过来。
袁飞飞不动声色地让开,那女人与袁飞飞擦肩而过时,停了脚步。
她看了袁飞飞一眼,袁飞飞默不作声地与她对视
片刻,女人转回头,接着往前走。
袁飞飞下楼前,又看了一眼锦瑟的背影,幸灾乐祸地自语道:“快去快去,扇那小骚蹄子一巴掌,哈。”
月上中天,袁飞飞晃着脖子往家走。
走了许久,来到南街口,她抬头看过去,在拐角处,一家小小的店面隐在黑暗之中。此时店门紧闭,门口摆着一根根木板。
袁飞飞走过去,站在门口看了看。
可能因为经常打油的关系,门口的地面比别处稍滑一些。
袁飞飞在门口跺了跺脚。
“啊……”她来回看了看,自语道,“这处离家倒是不远。”
袁飞飞打了个哈欠,接着往家走。
回到家时,屋里居然还亮着。
袁飞飞推开门,张平正坐在桌旁闭目养神,听见声音,他睁开眼,看向她。
袁飞飞举手道:“错了错了,一时忘了时辰。”她一边关门,一边又打了个哈欠。
张平眉头微皱,抬手,你去哪儿了?
“去找裴芸,不是说了。”
当真。
袁飞飞看着张平,“当然,我一直在金楼,不信你去问他。”
袁飞飞耸着肩膀,心道我可没说谎,本来就在金楼。
桌子上有饭菜,袁飞飞抓起筷子,刚要下手,被张平拦住了。
袁飞飞看过去,张平的神色有些严肃。
这么晚,你一直在他那里?
“啊……”
张平从袁飞飞的手里把筷子抽走,袁飞飞不耐烦地道:“干什么?”
张平扳着袁飞飞的肩膀,让她朝向自己。你走前说过什么?
袁飞飞四下乱看,“什么说啥,我不记得了。”
张平抬手,两根有力的手指掐在袁飞飞的下巴上,轻轻一转就给她掰了过来。袁飞飞也没想挣脱。她知道也挣不开。
你说晚饭前回来。
“遇到点事情耽搁了。”
何事?
“不记得了。”
张平一拍桌子,满桌的碗筷都震颤了一下。
袁飞飞侧着眼看过去,缓道:“你没吃饭?”
张平没动作。
袁飞飞拾起筷子,放到张平手里,张平没有接。
袁飞飞看着他道:“吃饭。”
张平看着袁飞飞,两人僵持当场。
半晌,袁飞飞又道:“我饿了,也困了。”
张平长叹一声,接过筷子,在桌上的菜碟里夹了一些菜,放到袁飞飞的碗里。
袁飞飞一直看着。
她感觉,张平变了一些。
从前,他虽也常常对她叹气,可每次叹气后,便会放下一切。而现在,他的叹气更多的是妥协与无奈,即便叹过了气,余下的,依旧是淡淡的、有些沉重的面容。
“老爷,你欢喜吗?”
袁飞飞忽然莫名其妙地开口,张平手里端着碗,看向她,目光有些疑惑。
“养了我,你欢喜吗?”
张平顿住片刻,然后轻笑一声,摇摇头。
“哟?”袁飞飞咧着嘴,道,“怎么不欢喜?”
张平放下碗筷,比画道:你如今不听我的话了。
袁飞飞“哈哈”一声,道:“从前也不听。”
张平看着她,思索片刻,而后点点头。也对。
袁飞飞夹了一块萝卜,塞到张平嘴边,张平张嘴吃下。
袁飞飞弯下腰,凑到张平身边,“被你养,我很欢喜。”
张平筷子一停,看了她一眼,然后给她推回原位。
袁飞飞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张平没有再表示什么,可脸上那抹凝重,总算是消去了些。
那天晚上,袁飞飞躺在床上,张平就睡在她身边。
张平白天干了一天活,没多久就睡着了。
袁飞飞还睁着眼。
已经有很多次了,张平先她一步入睡。袁飞飞缓缓转过身,张平侧着身子,背对着她。
夜深人静,袁飞飞借着微弱的月色,看着张平宽厚的背。他穿着一件无袖的大布衫,已经十分旧了。袁飞飞记得,这是两年前洪英送来的布,本来是做被子的,结果剩下了些,张平便自己改了改,缝了件布衫穿。
张平一个大男人,针线活水平可想而知。这两年里,布衫开过无数次线,接口处已经快要补烂了。最后袁飞飞实在看不过去,跟凌花学了两天,回来给布衫里外重新缝了一遍。
“给你,这回不可能再开了。”她对张平道。
那时,张平刚刚做完活回屋,浑身流着汗。他每次做完活,反应都要比平时慢一点,接过布衫之后,他盯着看了半天。
“老爷?”
张平回过神,把布衫放到床上,揉了揉袁飞飞的脑袋。
如今,已经过去很久了。
袁飞飞在黑暗中,缓缓抬起手,她不敢碰张平,就顺着他的脊背由上到下勾勒了一遍。
就算隔着布衫,就算隔着夜色,袁飞飞依旧能感受到张平后背上的凹凸起伏。如同在一片宽阔的土地上,蜿蜒着小小的山丘和沟壑。
张平做活之后,会简单地擦拭一下身子,但仍旧留下淡淡的汗味。
冬日里还好,夏日里这味道便会更加明显一些。
袁飞飞喜欢这种味道。
裴芸身上也有味道,那是种君子如兰的香气,温文尔雅。凌花身上也有,浓浓的胭脂花香,妖娆迷人。
可张平同他们都不一样。
张平的身子比常人热一些,混杂着薄薄的汗水,和他身上不浓不淡的体味,糅杂在一起,便成了现在这股温热阳刚的气息。充斥在袁飞飞的周身,让她不住地弯下脊梁。
那晚,袁飞飞看着张平的背,很久很久。
她好似在发呆,也好似思索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张平醒来,一睁眼便看到袁飞飞支着脑袋,在一旁看着他。
她起这么早不多见,张平撑起身子,看向她。
袁飞飞开口道:“老爷。”
张平活动了一下胳膊,冲她淡淡一笑。
“我陪你去瞧刘寡妇吧!”
张平半举着的胳膊忽然顿住了。
袁飞飞已经穿好了衣裳,甚至连头发都整理好了,她扮作少年状,头上戴着青白的方巾,冲张平笑道:“老爷,今日天气好得很,最适合犯桃花。”
张平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袁飞飞似是早就料到了,语气不变地道:“你担心什么?”
张平面容紧绷,不再看袁飞飞。
袁飞飞歪了歪头,笑着对张平道:“老爷,你担心什么?”
张平凝眉,抬手做起手势:我已经说过了。
“说不通。”袁飞飞道,“老爷,是人家先瞧上你的。若你真那么不堪,她怎么会专门寻媒婆来说。我打听过了,马婆子说亲还不便宜呢。”她拿脚蹬了蹬张平的长腿,玩笑道,“虽然没有我的二两银子值钱,但好歹也算说得过去了。”
张平被她逗得轻声一笑。
袁飞飞趁机凑过去,一脸猥琐道:“老爷,你平时都不瞧瞧自个儿吗?”
“……”
“来来。”袁飞飞手指一弯,指点道,“我没同你玩笑,你看大街上那些软泥,一个个跟面人似的,再瞧瞧你。”袁飞飞一下拍了张平大腿一下,大声道,“简直壮得像头牛!”
她突如其来地拍了这么一下,给张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便要整治她,袁飞飞先一步爬过来,把脸凑到张平的脸面前。
“老爷,你都不知道自己多俊。”袁飞飞看着近在咫尺的张平,淡淡一笑。
“……”
张平头发披散着,挡住了半边面颊,但袁飞飞依旧看到,他的脸难得地红了。
“哟……”袁飞飞长长地舒气,一脸笑意道,“老爷你可真不禁夸。”
张平气息一紧,窘迫地坐直,扳着袁飞飞的肩膀给她转到一边去。
袁飞飞不依不饶道:“你快穿衣裳。”
张平摇头。
袁飞飞跳下床,把张平的衣裳给他一股脑扔了上去。
张平捧着衣服发呆。
“看啥,这是我一早给你翻出来的。”袁飞飞站到张平面前,道,“箱子里的新衣,你一年到头也不穿几次,闷着下崽儿吗?”
张平抬眼,看着面前的袁飞飞,有些犹豫。
袁飞飞就那么坦然地看着他。
张平抿了抿嘴,又低下头。
袁飞飞走过去,帮他把袖子套了进去,“穿好穿好。”
张平跟个木头人一样,被袁飞飞摆胳膊摆腿,最后硬是穿好了。
给张平从床上拉起来后,袁飞飞自己也愣住了。
袁飞飞十岁的时候,从秀坞书院学成出师。其实所谓的学成,不过是字认得差不多了。袁飞飞是女儿身,不能参加考试,而且随着她慢慢长大,再学下去,也容易被人发现破绽。所以十岁那年,她就慢慢与学童疏远关系,离开了书院。
在正式离开的那日,屈林苑请张平来到书院花园,同进了晚膳。张平对于那次邀请颇为重视,特地新置了一件衣裳。
这是张平为数不多的好衣裳。靛蓝色的长袍,领子和袖子上都绣着淡淡的云纹滚边,胸口蓬勃有力,腰上扎了一条墨黑的宽带,勾勒出健壮扎实的腰身,将张平高大的身材衬托得格外挺拔。
袁飞飞看了一会儿,冲张平嘿嘿一笑,低声道:“给她赚了。”
张平好似还在发愣,没听清袁飞飞的话,疑惑地看向她。
袁飞飞摇摇头,走过去拉住了张平的手腕,给他拉到屋角窗沿上摆着的铜镜前,“老爷你等下。”她转身,从桌旁取来凳子,搬到张平身后,“坐。”
张平被袁飞飞按在凳子上,他抬手,要比画些什么,又被袁飞飞打断了。
“你坐着便好,我帮你束发。”
张平还想动,袁飞飞拍着他的脖子,“低头低头,你坐着怎么也这么高。”
张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袁飞飞用木梳子帮张平理了理头发。张平的头发有些干,梳起来很费力。袁飞飞耐着性子梳好,然后让张平把头抬起来。
她右手掐在发根处,左手拧头发,将散发拧成紧紧的发束,又从腰带里抽出一根竹簪子,横在发根处,把拧紧的头发盘在发簪上,来回盘了几圈,最后把发尾塞进发髻里。
张平默默地坐着,从铜镜里看着袁飞飞。
他平日根本用不到铜镜,这块镜子放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了,照物不甚清晰,但他对这个小丫头太过于熟悉,熟悉得只要看见一个淡淡的轮廓,他便能勾画出袁飞飞的整个神情。
隔着朦胧的镜面,张平有些恍惚。
他记得,袁飞飞小的时候,长了一双圆圆的、很是灵气的眼睛。后来不知怎么,那双圆眼睛越来越细,越来越长,最后偏是成了一双单挑的凤目,少了一分灵动,多了一丝诡秘。
他已经有很多次,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好了。”袁飞飞轻轻一拍手,对张平道。
张平回过神,看了她一眼。袁飞飞道:“起来瞧瞧。”
张平站起身,袁飞飞往后退了几步,眯起眼睛,细细观察。
张平平时嫌麻烦,并不常束这样的头发,而且他也不常出门,在家打铁做活的时候,就拿根布条,把头发简单绑在脑后。现在头发被高高束起,显得他脸部轮廓更加分明,尤其是下颌的线条,并不像年轻的公子哥们那样纤细干净,而是带着一份独有的成熟与硬朗。
袁飞飞一时看入了神。
张平被她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不知为何,忽然感觉有些狼狈。
不过好在,袁飞飞没有看多久。
“这样就好了。”
张平沉默地看着她。
袁飞飞走过去,仰头对张平道:“老爷,这样就好了……”
张平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袁飞飞拉着他的衣袖,往屋外走。
“走了走了。”她推开门,外面阳光明媚,晒得她一时差点晃了眼睛,“哦哦,好天气。”
张平被她拉到院子里,忽然醒悟了一样,站住脚步。
袁飞飞转过头,张平比画道:你吃过饭了吗?
袁飞飞张着大嘴,“怎么可能吃过!”
张平点点头,转身就要往伙房走。袁飞飞赶忙从后面拽住张平,张平转过身,一脸自然。
先吃饭。
“吃什么饭!”袁飞飞大叫一声,张平紧闭上嘴。
“你现在还在想吃饭!?”袁飞飞痛心疾首,“我真是——”她抓了抓脑袋,对张平道,“你放心好了,等下肯定有饭吃!”
张平有些不解。
袁飞飞抻着脖子,瞪他道:“你还是想一想等下见了刘寡妇,要跟人家说些什么吧!”
张平站在原地,神色犹豫。他甚至不知道,究竟为何走到了这一步。袁飞飞看在眼里,嗤笑一声。
“走了。”
于是张平被袁飞飞拉着,出了门。
出门左拐,一路向前。
崎水城大清早,已经很是热闹了。街上熙熙攘攘,有卖东西的,也有赶早集的。袁飞飞领着张平朝街口的卖油铺子走去。
张平早年习武,后又常年打铁,身材伟岸,猿臂蜂腰,步伐沉稳无比。他走路有个习惯,头总微微垂着,看着前面的地面,袁飞飞走在他身边,斜眼看了看他,道:“老爷。”张平转头看她,袁飞飞道,“你别担心,等下我会帮你说的。”
张平轻轻一笑,好似不怎么在意。
袁飞飞领着张平来到街口,不远处的小角落里,有一家店面。袁飞飞指过去道:“就是那里了。”她望了望,没看到什么人,又道,“老爷,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探探路。”
说罢,她便朝前走,张平在后面拉住了她。
“老爷?”
张平淡淡地摆摆手,我与你同去。
“哟。”袁飞飞不怀好意地一笑,道,“行,一起就一起。”
张平与袁飞飞就要朝店里走过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有争吵的声音。吵闹声一点点变响,在张平和袁飞飞快要走到店门口的时候,门里嗖一下飞出来个瓷碗,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们再走几步,又一个碗飞了出来,这碗朝着袁飞飞过来,袁飞飞一挑眉,张平轻轻一抬手,将碗接下。
屋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这黑店缺斤短两不是一两天了,瞧着我们好骗是不是?”
袁飞飞走进屋,看见不大的店里,挤了好些人。
一群女人围在一起,里面的刘氏垂着眼睛,满脸通红。
“诸位姐姐,小妹怎么敢做这违心的事情,我……”
“那是咱们冤枉你了!?”
刘氏声音轻细,半句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穿着艳丽的女人盖了过去。这女人手里提着个小小的打油桶,怕沾了衣裳,举得远远的。
“还不满上!”
刘氏手里有一块擦桌的抹布,此时被她攥得死死的。
“姐姐买了十两油,我打的……”
“这桶盛的便是十两,你自个儿瞧,装满了吗!”
“可是……”
“还不快打满!?”
其他几个女人跟着附和,袁飞飞进屋以后便往墙角一靠,瞧热闹。
张平对这种场面更不擅长,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退出去。有人眼尖,看见了他,紧着使眼色。
结果大伙都转了过来,盯着店里唯一一个男人。
刘氏也看见了张平,被心上人看见这样窘迫的场景,刘氏霎时便红了眼眶。
张平在一群女人的审视下,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他朝袁飞飞看了一眼,袁飞飞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结果看到张平实在是不擅应对,只好站了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道:“诸位,我家老爷来看亲的。”
“……”
女人们一愣,上下打量张平。
这两边互不认识,但张平今日这身穿戴十分规整,长身而立,高大挺拔,眉目深邃。阳光下一站,倒颇有风霜潇洒之意。
而且这些女人也不知张平是哑巴,见他一直沉默不语,心里都有些犯怵。
那打头找碴的女人本也是瞧刘寡妇没人撑腰,才敢这么嚣张,现在来了男人,一时也不好下台。
况且张平人高马大,比一群女人长出一大截,往门口一站,将外面堵得严严实实。
其实张平全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但管不住别人如何想。
眼见屋里气氛越来越奇怪,袁飞飞看得简直要笑出来。她知道张平现在一头雾水,看似动怒实则发呆。袁飞飞深吸一口气走过去,站到张平身后,不动声色地将他往一旁拉了拉。
张平下盘稳得很,轻易拉不动,但他也感觉到袁飞飞的意思,不解地看过去,袁飞飞叹一声气,无奈道:“老爷,你挡在这里叫人家怎么出门?”
张平恍然,赶忙让开身子,屋里的女人找了空,什么也没敢说,一个接一个离开。
人都走后,屋里静悄悄的。
刘氏垂着头,眼角还有些发红。
刘氏如今二十有五,早年嫁给油铺的小老板,但也没过上几天顺心日子,嫁了两年不到相公便病死了,剩下她一个人维持着小店,到现在已经快六年了。
刘氏痴痴地看着张平,手心全是汗。她第一次见张平,是在四年前。那是一次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遇见,她在逛集市,一个卖梳子的摊位刚好摆在茶社门口。她挑选入神时,茶社里走出来一个人。
便是张平。
他们打了一个照面,因为互不相识,张平什么表示都没有,淡淡地转过头,离开了。
剩下刘氏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那安静平淡的一眼,就那么印在了她的脑海中。自那次后,她像着了魔一样,多次去那间茶社,每次只叫一壶清茶,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干干等着。
可人海茫茫,又岂是这么容易就能碰到的。
就在刘氏要放弃的时候,一次在街口,她又碰见了张平。
那次也是夏日,张平身边跟着这个孩子,他们好像在闲逛。街口种着几棵柿子树,那时正巧结了果子,黄嫩嫩的,小孩盯着柿子,走不动路。矮处的柿子被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长在高处,并不好摘。那小孩要爬树,张平没有同意,将人抱起来,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个子高,加上小孩的一截,将剩下的几个柿子都摘了下来。
那孩子乐得不行,扒在张平的身上不下去,一手抱着柿子,一手揽住张平的脖子。
那样的姿势一定不会轻松,但张平脸上一丝不悦都没有,反而淡淡地笑着。他还特地抬起一边胳膊,抓住小孩的肩膀,帮着稳住身子。
他们摘了柿子,便朝南街里面走去,刘氏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
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张平就住在离她不远的后街。
再后来,她同人打听,知道了张平是在后面开铁铺的,也知道了他至今未娶,自然也知道了他身有残疾。
当她知晓张平口不能言的时候,不但没失落,心里反倒涌出些希望来。
之后的三年,她省吃俭用,给自己攒了一些嫁妆。前不久托马婆子去说亲,马婆子回来后同她讲过些日子带她与张平见面。她欢愉之时,又有些忐忑。
今日张平忽然这样出现,刘氏紧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袁飞飞在一边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指着张平,对刘氏道:“他是哑巴。”
张平:“……”
刘氏没想到袁飞飞开口就是这样的话,慌张道:“妾……妾身知……知晓……”
袁飞飞转过头,看见张平一脸无语地看着她,她咧嘴一笑,道:“老爷,想说点啥?”
张平转头看了一眼刘氏,刘氏只瞄见张平紧闭的唇角,便羞得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刘氏容貌不差,二十有五又正是女人成熟有风韵的年纪,她长发高盘,裹着淡色布巾,面容白皙细腻,长眉杏目,瞧着十分乖顺。
张平一直没动静,刘氏不安地抬起头,袁飞飞私下踹了张平一脚。
刘氏紧张道:“先……先进来坐吧,寒舍简陋,还请莫怪。”
她将张平与袁飞飞迎进屋,在小屋角落里,有张不大的桌子。张平和袁飞飞坐下,刘氏擦好桌子,道:“妾身去泡茶,二位稍等。”
刘氏去后面烧水泡茶,袁飞飞看她走进去了,转过头对张平道:“老爷,你没睡醒吗?”
张平摇摇头。
袁飞飞小声道:“你瞧她怎么样?”
张平抬手:什么怎么样?
“你说什么!当然是长相了。能入你的眼不?”
张平皱眉:莫要这样背后议人。
“哈,我还偏议了。你快说怎么样,要是不禁你瞅的话赶快告诉我,等下我给你推了,别费时费力。”
张平不解:推什么?
“婚事啊,你要觉得这女的不行咱们就换个。不找那马婆子了,她眼光一般,我去给你挑。高矮肥瘦,年纪如何,随你提。”
张平总算明白了袁飞飞的意思,一时震得连发火都忘了。
静了一瞬,张平才猛地一拍桌子:你怎的会有这般想法!
袁飞飞在他抬手的时候就知道他要拍桌子,怕声音太大,就将手伸过去垫着。
张平那一下正好拍在袁飞飞的手上,力道卸下去不少,声音也不响。
拍完之后,袁飞飞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慢悠悠地接着道:“若是满意呢,等下我就帮你把她拿下。还有聘礼什么的,我给你往下好好砍一砍。”
“……”
在袁飞飞嘴里,张平的婚姻大事就跟集市挑萝卜一样,不仅能挑挑拣拣,甚至还能砍价。
张平居然被她逗乐了:莫要胡闹,说得好似买菜一样。
袁飞飞打了个哈欠,道:“就是买菜。”她拍拍张平的胳膊,“尽管挑你爱吃的。”
张平轻笑一声,笑声最后慢慢淡了下去。
“老爷?”
张平看着窗口,慢慢比画道:残疾之躯,徒遭厌弃。
袁飞飞烦死张平这副模样,冷笑一声,道:“那你同我一起这么久,看没看出我厌弃你了?”
张平听了这话,像是被刀子捅了一样,身子瞬间僵了,正比画的手都轻轻地抖了抖。
袁飞飞见张平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道说得过了些,连忙补救道:“我是说,你看我跟你生活这么多年,我何曾厌弃过你?她们就更不用说了。”
袁飞飞把胳膊往桌子上一支,冷笑一声,道:“你没看见那群女人,见了你眼睛都绿了吗?”她细长的眼睛不经意地看向张平厚实的胸口和结实的腰身,淡淡道,“就差扑上来了……”
她抬眼看张平,张平似乎还没回过神,袁飞飞一努嘴,拉了拉张平的袖子,“老爷,生气了?”
张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袁飞飞“嘿嘿”地乐,凑过去讨好地拉住张平的手,“我说笑呢。”
张平想要抬手,却被袁飞飞紧紧按住,她把下巴垫在张平的手背上,从下往上,轻轻地看着张平,又道了一遍,“老爷,我说笑呢……”
袁飞飞的下巴尖细,压在张平手背最中间的位置,有些痒。她缓缓地笑,轻松地猫着腰往上瞧,细长的双目意味不明。
恍然间,张平觉得,她就像儿时从义父口中听来的鬼怪故事里,那只被猎户救下的小山妖一样。她同它一样,聪明伶俐,胆大包天,又生性凉薄,恩怨分明。
张平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盖在袁飞飞的后脑上。
袁飞飞挑眉,笑得越发慵懒,“别呆了,等下人要回来了。”袁飞飞戳了戳张平的胳膊。
张平缓过神,轻轻点了点头。
袁飞飞道:“你觉得如何。”
张平没有回答,反倒一直看着袁飞飞,你觉得怎样。
“嗯?我觉得?”袁飞飞眯起眼睛细细回忆了一番,道,“我觉得还行,她长得蛮漂亮的。”
张平薄唇紧闭,袁飞飞推他一下,“你说呢。”
张平点点头。
袁飞飞乐道:“那就这么定了?”
张平犹豫了一下,而后又轻轻点头。
袁飞飞打了个指响,坐回原位,等着刘氏回来。
张平动了动,探手碰碰袁飞飞的胳膊,袁飞飞转头。
张平比画道:你饿了没?
袁飞飞恨铁不成钢地想要踹张平一脚,但看到今天他穿的这身干净衣裳,没狠下心,最后只能鄙夷地瞪他一眼,道:“平日怎么不见你对吃的这么上心。”
张平莞尔,我是问你饿没饿。
“不饿。”
张平了然,又放下手,淡淡地看向窗外。
日头已经渐渐升了起来,今日天气晴好,清亮的金光从外面照进来,映在张平轮廓分明的脸上,让那深邃的脸孔平和了许多。
就这样干坐了一会儿,刘氏回来了。
她捧着一盘茶具,放到桌上,而后挽袖打点,“寒舍简陋,没有好茶招待,还望二位莫要嫌弃。”
袁飞飞瞄了一眼。
茶质一般,不过也算凑合。
张平的铁铺虽称不上富裕,但养活两人绰绰有余,平日张平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最大的开销便是买茶。
张平不怎么喝酒,却独好饮茶,每日得闲就会泡上一壶。连带着袁飞飞也对茶叶有少许研究。
她知道张平喜欢喝茶,所以不管是从屈林苑那里还是裴芸那里,她隔三岔五便会坑来一些好茶。到最后,两边都互相会意,也不用袁飞飞上门耍赖,他们自会每月准备好茶叶,供袁飞飞来取。至于这茶的价格……
张平不懂这些,不过是将买茶的钱给袁飞飞,然后等她买回来喝。他甚至连喝的茶叫什么也不知。而袁飞飞也从来不同他说什么。
袁飞飞盯着桌面上的小茶盏,月白的杯壁上熏着翠绿的竹节,十分好看。
刘氏泡好茶,将茶盏分别递到张平与袁飞飞手里,“二位大人,请用。”
袁飞飞笑道:“你叫名字就好,我叫袁飞飞,他叫张平。”
刘氏看向张平,张平冲她点点头。
刘氏看起来还是有些紧张,她轻道了句“是”,便坐到凳子上,头微微垂着。
袁飞飞歪着头,笑看着她,道:“我家老爷说你漂亮。”
刘氏的脸一下就红了,张平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袁飞飞道:“怎么,不漂亮?”
张平手一僵,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袁飞飞对刘氏道:“我家老爷害羞,你别见怪。”
张平被袁飞飞调侃得有苦说不出,只得叹了口气,刘氏一下笑出声。
这桌上的气氛总算是没那么尴尬了。
张平干干坐着,刘氏也不敢多说话,结果一次见面倒更像是袁飞飞自言自语。
最后好说歹说相互留了个好印象,快中午的时候,刘氏想留他们吃饭。
袁飞飞看了张平一眼,张平总算有了点反应,抬手比画:你饿了没?
袁飞飞怎么可能不饿,不过她觉得在这里留得够久了,便对刘氏道:“老爷说,好意心领,下次再叨扰。”
张平:“……”
刘氏慌张道:“好……好的。”
袁飞飞站起身,道:“我们这就告辞了。”
刘氏也跟着站起来,“妾身恭送。”
张平和袁飞飞离开油铺,往家走。
“老爷。”
张平转过头,又问:你到现在都没吃饭,还不饿吗?
袁飞飞道:“怎么可能不饿,前胸贴后背,饿得不行。”
张平笑了笑,拉着袁飞飞的手腕,转了个弯朝外街走去。袁飞飞乖乖被他牵着,懒懒道:“这是去哪儿……”
现在回家还要再做饭,去买些快一点。
袁飞飞被他牵着,来到一家小酒楼。
袁飞飞道:“老爷,你在这里点菜人家不一样要重做?”
张平淡淡一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袁飞飞,拍了拍桌面。
袁飞飞坐在他对面。
店小二过来,热情招呼:“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袁飞飞看着张平,道:“老爷,想怎么吃?”
张平抬手,随你喜欢。
袁飞飞也不客气,三三两两要了四五个菜,张平就坐在对面静静看着。
直到袁飞飞叫酒的时候,张平顿了顿:为何叫酒?
袁飞飞斜斜地靠在凳子上,嗤笑道:“怎么,不敢喝?”
张平一挑眉,眼光淡淡一转,也不管她了。
店小二摸不着头脑,站在那里支支吾吾道:“那……那是要酒?”
袁飞飞看向他,“要啊,怎么不要。”
小二道:“客官要多少?”
“先来两壶。”
“好嘞!”
小二走后,袁飞飞将胳膊支在桌子上,道:“老爷,这家酒楼可不便宜,你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打算散散财了?”
张平不言语,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桌上的小杯。
袁飞飞靠回去,道:“明日,我可能要晚些回。”
张平手里的杯子一停,看向她。
袁飞飞道:“有事要做。”
张平静静地看着她。
袁飞飞细长的眼睛半睁半闭,看起来有些困意,她道:“你别等我吃饭。”
张平放下杯子,比道:做什么去?
“不做什么。”
张平皱眉:你去做什么?
这一问,比起刚刚那一句,手势看起来有些缓。袁飞飞知道,张平的手势越慢,就代表他越是认真。
袁飞飞道:“裴芸要被抄家了,我去看热闹。”
张平没有被她糊弄过去,只看热闹?
袁飞飞笑了,道:“老爷,你担心什么?”
张平手一顿,袁飞飞懒懒道:“老爷,你担心什么…….”
就在张平又要抬手的时候,菜上来了。
“糖醋鱼来嘞!”
袁飞飞“噢噢”地叫了两声,拾起筷子,菜盘还没放下,她就朝着鱼眼睛戳了进去。
“嘿嘿!”她戳起鱼眼睛放嘴里,满足地抿了抿,“好吃。”筷子一夹,把鱼头卡了下来,翻到另一边,戳起鱼眼递给张平,“老爷,你也吃。”
张平要伸手,袁飞飞躲开,调笑道:“来来,丫鬟伺候你。”
店小二还没走呢,张平有点不好意思,可袁飞飞玩得正高兴,一副“你不吃我不罢休”的姿态,张平无奈,只好探过头吃下。
小二下去,又陆陆续续把剩下的菜端上来,最后把两壶酒送上。
“菜齐了,二位爷慢用。”
袁飞飞起身,把张平面前的酒杯满上,“来,老爷。”
张平犹豫了片刻,最后硬着头皮端起酒杯,与袁飞飞对饮起来。
窗外的阳光刚好照在张平的肩膀上,那湛蓝色的衣袍自内而外发着淡淡的亮光,张平只喝了一杯,眼睛便有些蒙眬了。
张平不胜酒力,袁飞飞知道,张平也知道袁飞飞知晓。
现下这般,明明是袁飞飞逼着他喝酒,可他一句怨言都没有,满上一杯便喝一杯,最后脸上通红,眼光涣散,却强撑着意识。
袁飞飞经常会让他做一些平日里不会做的事,像今日体面的打扮,或者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可张平从不拒绝。并不是因为他宠着袁飞飞,凡事听之任之,而是,他也好奇。
把本一直在家里卖的铁器弄到外面的作坊里去;在院子里种柿子树;为了乘凉,花费一天的时间跑去河边抬回两块巨石,再花费一个月打磨成石垫子……
春天去摸鱼,夏天偷懒,秋天进山猎野味,冬天躲在屋里写字。
他也曾好奇许多事,只不过岁月磨平了一切。
当年他收留袁飞飞,只是一时心软,不忍小小孩童命丧寒冬。那时的袁飞飞,瘦弱得就像一根枯萎的藤条。
而长着长着,这藤条焕发生机,又慢慢抽出了尖刺,搅乱张平的生活,在那本已被磨平的生命里,掀起波澜。
时至如今,他已经不知道,当初留下袁飞飞,究竟是谁救了谁。
“才半壶酒,”袁飞飞夹了口菜,放嘴里。“老爷,你还认得我吗?”
张平晃了晃,抬起手,不知道要比画些什么,袁飞飞吃了半天,他终于比画了一句:我醉了……
“哈哈。”袁飞飞乐得乱颤,“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当然是醉了。我同你喝了一样多的酒,一点感觉都没有,老爷你可真没用。”
张平皱起眉头。
袁飞飞停住筷子,看向张平。
自从与屈林苑吃饭那一次,看见了张平醉酒之后,她心心念念张平的醉态,便有事没事给他弄些酒喝,可张平不是每次都就范。
因为平日张平看着实在是太过于正经,脸上的神情也不多,腰背也永远挺得笔直,所以醉后的张平就显得格外有趣。
袁飞飞看着张平强忍着醉意,想稳住身子,却反而晃得更厉害。
张平醉眼蒙眬,意识混沌。
袁飞飞忽然凑了过来,捧住他的脸,在他耳边轻声道:“老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睡过女人?”
袁飞飞与张平贴得极近,近到鼻息相交,浑然醇厚的酒香充盈四周。
此时正值正午,酒楼大堂人满为患,众人热热闹闹有说有笑。袁飞飞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仔细盯着张平的手。
张平手掌宽厚,手指长而有力,骨节分明。常年打铁的缘故,手掌指尖都有厚厚的硬茧,显得一双大手更为强劲突出。可袁飞飞觉得,他在比画手势的时候,又格外好看。
张平极少慌张,年幼的时候袁飞飞不懂事,有时会惹张平生气,气急了的时候,他的动作便会快一些。而后来,当袁飞飞长得差不多了,基本摸清了张平的脾性,便再没惹过他生气。
几年下来,张平真被养成了老爷,想得越来越少,动作越来越慢。每次要做什么,还没表示,袁飞飞便几下工夫做好了。
“张平?”袁飞飞等了好半天不见张平有甚动作,托起他的下巴看着。
张平醉眼蒙眬,目无点光,不住地点头。
“听见我说话没?”袁飞飞拍了拍张平的脸。
张平稍稍清醒了一点,看向袁飞飞,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哦?”袁飞飞一顿,有些欣喜。
张平少年时期被割了舌头,虽然不能说话,出声却没有影响。但张平平日极少出声,袁飞飞也曾问过,张平也是笑着写给她,说从前他也曾开口出声,但声音古怪,语不成调,白白给人笑话,后来他便不再开口了。
袁飞飞只是偶然听过几次,都是张平无意间发出的声音。
其实,张平的声音很好听,低沉平缓,就像院中那口陈旧的老井,每次打水之时,木桶在深井中轻撞井壁,发出深邃清幽的回音。
“老爷,再讲一句给我听听……”
袁飞飞凑到张平的嘴边,耳朵轻轻贴着张平的嘴唇。张平被袁飞飞的头发挠到脸,往后退了退。
袁飞飞按住他的脖颈,“再说一句。”她笑道,“就一句。”
张平也不知听没听清,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袁飞飞抬起头,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在张平肋上轻轻一戳。
张平没防备,一口气卸下,出了声。
“哈。”袁飞飞见此招可行,换了几个地方,连续戳了几下,张平醉着酒,本来就难过,加上袁飞飞胡乱折腾,张平皱着眉头哼了起来。
可能是醉酒的原因,那声音较之平日有些软,袁飞飞听得愣怔。她鬼使神差地捧住张平的脸,低声道:“老爷,你张嘴给我看看……”
张平皱眉往后退,袁飞飞斗胆将手指放到张平的嘴唇上。
“噢,软……”袁飞飞拨着张平的下唇,想让他张开嘴。
张平牙关紧咬,胡乱摇头。
袁飞飞扒了半天无果,手一松,坐回原位。
张平依旧迷迷糊糊,脸色微红。
袁飞飞神色平淡地看了一会儿,而后招呼店小二。
“客官有何吩咐,可要再添点什么?”
“不了。”袁飞飞掏出银钱,扔到桌上,起身到桌子另一侧,拉起张平的胳膊,“老爷,回了。”
张平茫然看她一眼,没动作。
店小二收了钱,朝这边看了一眼,小心道:“客官,用帮忙吗?”
袁飞飞拉起张平的胳膊,“不必。”
袁飞飞架着张平,晃晃荡荡地走出酒楼。
“老爷……你可真沉。”五年间,袁飞飞长了个子,却也及不到张平的胸口,她费了大力才将张平扶稳。
烈日当空,没走几步呢,就热得袁飞飞浑身是汗,让她悔不当初。
“早知道就不给你喝酒了。”袁飞飞抹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的。
又坚持走了一会儿,袁飞飞实在是走不动了,找了个墙角,给张平一丢。张平堆在角落里,低头睡着了。
袁飞飞把张平的脑袋扶正了,然后站到面前看了一会儿,道:“老爷,你先休息。”
说罢,她把头上的方巾解开,一边冲着自己扇风,一边朝街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