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张平抱着袁飞飞回房休息。
袁飞飞睡得死死的,张平给她脱了鞋子,抱到床上。在为她脱衣的时候,张平的手顿了顿。不知为何,五年来一直做习惯的事情,今日突然变得有些生分。
袁飞飞坐着不舒服,往张平身上靠。
“啊……”袁飞飞在睡梦之中吧唧嘴,喃喃地低语着什么。
张平凑过去,细细听,听见袁飞飞有一句没一句地念着鸡蛋。
张平轻笑一声,脱去袁飞飞的外衣,轻轻放倒,又盖了一层薄被。
夜里,袁飞飞睡得很不安稳,她翻来覆去,伸胳膊蹬腿。
张平本就心中有事,加之袁飞飞这一闹腾,彻底睡不着了。
他在床上坐起身,双目微闭,稍作休憩。
没一会儿,袁飞飞一个扫堂腿,搭在张平大腿上,脚丫子踩着张平的膝盖,还不时地揉搓一下。
张平看着已经睡横过来的袁飞飞,长叹一口气,又将眼睛闭上。
来来回回,一直到黎明时分,张平才浅浅入睡。
袁飞飞睡得好,大清早起身,看见张平还在床上躺着,她爬过去,趴在张平身上,迷糊道:“老爷……”
张平动了动,转了个身,接着睡。
袁飞飞又往前趴了趴,“老爷,你还不起吗?”
张平摇摇头,背对着袁飞飞,袁飞飞看了他一眼,靠在张平的后背上,又捡起他的两缕头发,拿在手里玩。
张平的背就像一面山一样,结实稳重,又散着淡淡的热晕,袁飞飞靠了一会儿,舒服极了,差点在晨光中又睡过去。
“哦哦,我得起了。”袁飞飞拍拍自己的脸,爬起来下地。穿好衣裳后,一转头看见张平半睁着眼睛看着她。袁飞飞道,“老爷,我出去了。”
张平无言,袁飞飞道:“今日我可能要晚些回来。”
张平闭上眼,翻过身去。
“……”她看着这样半睡半醒的张平,心里一乐,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那我就早点回来。”
张平这才同她点点头。
袁飞飞出门前去伙房看了一眼,发现剩的饭菜都吃光了,也不在意,直接出了门。
她要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裴府。
来到裴府的时候,袁飞飞敏感地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平日喜欢同她打招呼的小厮们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只管干自己的活。袁飞飞想问问怎么了,不过看见人家并不想开口的样子,也就识趣地闭嘴了。
好在,一路上没人阻碍。
不过,等她上到二楼,就看见小六手端着盘子,跪在裴芸的房门口,一旁站着侍卫杨立。
看见杨立,袁飞飞稍稍诧异了一下。这个沉默的侍卫现身的次数并不多,而且每次都一个表情,活像个石头。
袁飞飞走过去,问小六道:“这是唱哪出?跪这里干什么。”
小六见了袁飞飞像见了活菩萨一样,手里东西放到一边,先给袁飞飞磕了两个头。
袁飞飞吓了一跳,道:“起来起来,别折本公子的寿。”
“袁公子,你可帮帮小的吧!”小六至今也不知袁飞飞是女儿身,一直公子公子地叫。
袁飞飞道:“先起来,把话说清楚,你家主子又闹什么毛病了?”
小六的眼睛红肿着,胀得几乎睁不开了,“袁公子,我们当家的……过世了。”
袁飞飞怔在当场。当家的……金楼当家的,金兰珠?
她伸手,把小六从地上拉起来,到角落中,皱眉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小六哽咽道:“金府二爷办满月酒,夫人去贺喜,可昨儿个宴席上……”他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
袁飞飞拍他一下,道:“挑关键的说。”
小六吸了一把鼻涕,道:“大伙吃完了宴席,去荷花池边放灯祈福。夫人因为醉了酒,就留在了房里。谁知……谁知厅房竟然塌了啊。”
袁飞飞凝眉。
小六泣不成声,“夫人啊……夫人啊……”
袁飞飞最不喜听这些闹人的叫号声,但在人家家里,她也不好说什么。这时,侍卫杨立走了过来,袁飞飞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他,见到他面容平静,但也难掩其中的苍白之色。
杨立来到小六身边,低沉道:“够了。”
小六被他一说,哭得更大声了,扑通一下跪在袁飞飞面前,抱着袁飞飞的腿,道:“可怜我们少爷,昨晚听见消息到现在都没出过房门!袁公子,少爷自小就你一个朋友,小的求你劝劝他吧……”
袁飞飞“嗯”了一声,朝屋子走去,刚走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停下转头,问道:“那房子塌了,只压死了金夫人?”
小六哭着要说什么,杨立拦下了他,对袁飞飞道:“还是我来说吧。袁公子,昨晚出事,除了夫人以外,还有金府二爷,也被砸死了。”
“哈?”袁飞飞挑眉,道,“那个办满月酒的二爷?”
杨立点点头。
要不是这时气氛太过于凝重,袁飞飞差点乐出来。这世道……她摇了摇头,来到裴芸的房门口,小六跟在她身后,小声道:“少爷把自己锁在屋里了,小的叫了整整一晚,少爷都没出来。小的才请来杨侍卫想办法。
袁飞飞到门口,敲了敲门。
屋里没动静。
袁飞飞又敲了敲。
里面还是寂静无声。
小六吓得浑身哆嗦,“少爷该不会……该不会……”
杨立一竖眉,“休得胡说!”
小六缩起脖子,不敢再想下去。
袁飞飞叹了口气,对小六道:“你们先下去。”
小六还想说什么,杨立已经点头,拉着小六下楼去。
袁飞飞再一次轻轻敲门,低声道:“裴芸,开门。”她说完这两句,再没有其他动作,手掌覆在门上,面无表情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
袁飞飞抬头,看见裴芸淡淡地看着她。
“你来了。”
若不是门口摆着的饭菜盘子,袁飞飞几乎会认为刚刚小六和杨立根本不曾存在。
裴芸穿着一身白衣,头发梳理妥当,不见一丝一毫凌乱。
袁飞飞进屋,关好门。
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桌子上摆着几本摊开的书,还有裴芸不离手的琉璃香盏。此时香盏里点了香,又是之前袁飞飞常常嗅到的那种沁人心脾的冷香。
袁飞飞转过身,看着裴芸,“吃饭了吗?我刚刚看见小六端着饭菜,没怎么动。”
裴芸摇摇头,低声道:“我吃不下。”
他缓步来到书桌前,坐下,手掌摩挲着琉璃盏,目光映出盏身上七彩流转的光芒。
袁飞飞站到裴芸身边,“喂。”
裴芸抬头,袁飞飞微微垂首看着他。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
纵是块石头,也会有草在缝隙中生长。
“裴芸,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记得。”
“我有些记不清了。”
裴芸甚至淡淡地笑了出来,“你不愿记住过去,我明白。”
“我只记得那天你好似被我打哭了。”
裴芸“嗯”了一声,“你小时,凶得很。”
“我厌极了哭的人。”
裴芸又“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袁飞飞忽然伸出手,揽住裴芸的后脑,将他的头压在自己身上。这一个安慰人的动作,袁飞飞做得僵硬果断,半分温柔都没有。
裴芸脖子硬硬的,过了好久,才颤抖着双臂,抱紧袁飞飞。
夏日炎热,大家穿的衣裳都薄,袁飞飞清晰地感受到裴芸的战栗,还有透过衣衫,渗入里衣的眼泪。她没有说话,盯着桌子上的琉璃盏发呆。
“昨晚有人告诉我,我娘去世了……”裴芸声音很低,很轻,“他同我说,娘会葬在金家的祖坟里,我不能去。”
袁飞飞感觉到自己的衣裳被攥得很紧。
“我娘死了,但他们不让我去看她。”
袁飞飞并没有从裴芸的声音中听见哭腔,也许他也同自己一样,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还不能完全接受。或者,他接受了这个消息,却没有真正理解其中的含义。
“所有人都会离开我。”
袁飞飞低头,看见裴芸慢慢从她身上直起腰来。袁飞飞看着裴芸泛着淡淡猩红的眼角,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你哭了。”
裴芸淡淡一笑,“一年零三个月。”
袁飞飞回想了一下,道:“是我弄丢你送我的松石耳坠的那次。”她看着裴芸,道,“那是你太过于小题大做,我弄丢东西又不是一次两次。”
裴芸“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袁飞飞凝神看了裴芸半晌,道:“你这样不行。”
裴芸转头。
“死的总归不是你,那一切还好说。”
裴芸听见死字,手指一抖,抓住桌上的琉璃盏,放到自己身边。袁飞飞看见他这古怪的举动,心中不耐,一把把香盏夺来,裴芸的眼睛紧紧盯着香盏。
袁飞飞道:“你总捧着它做什么,再抱我就砸了它。”
裴芸看见面容冷漠的袁飞飞,苦笑道:“如今我也就这一样心爱之物,你还要砸了它。”
“我砸了又怎么样?”
“若是换你来,砸也就砸了。”
山河自古不皱眉,到底岁月催心老。
对于像袁飞飞与裴芸这样的人来说,少年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情义恩怨夹在幼稚的心神中。本藏得好好的,可若是碰到时机,一指戳皱春江水,那霎时间,十之几岁,便已如同过了半辈子一样。
裴芸淡淡地看着袁飞飞,似乎什么样的回应,他都已不在乎。
琉璃盏就在袁飞飞的手里,从香炉中透出的烟缕,在两人单薄的呼吸下,轻轻拐弯盘旋而上。
袁飞飞在想什么。
其实,她什么都没有想。
过了许久,袁飞飞终于道:“裴芸,可是因为我自小到大,一直陪着你。”
“在我身边的人有很多,但你只有一个。”
袁飞飞神情恍惚,点了点头。
裴芸看着她,“你在想什么?”问完,他又拐了个方法,道,“你在想谁?”
袁飞飞摇头。
裴芸看着袁飞飞,不可抑制地笑了一声,笑中满满皆是自嘲,“我这一辈子,看来都是给人做嫁衣的命。不管是这里,还是你。”
那天,袁飞飞一直陪着裴芸。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干干坐着。
裴芸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脸色憔悴极了,坐到最后,身体在凳子上打晃。袁飞飞就拉着他到床上休息。裴芸躺在床上,神情恍惚,袁飞飞坐在床边看着他。
裴芸无力地笑了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袁飞飞道:“第一次见你,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裴芸轻轻“嗯”了一声。
袁飞飞起身,裴芸下意识地拉住袁飞飞的手,袁飞飞转头,裴芸低声道:“你去哪儿?”
“去给你拿水,你嘴上都裂开了。”
裴芸这才松开手。
袁飞飞到桌边倒了杯水,回来递给裴芸,裴芸喝了小半杯便放下了。
“不吃饭,连水也不喝,你是真要做神仙了。”
裴芸躺在床上,道:“你来之前,我试着吃了些东西,但胃里难受,都吐了。”
“再吃。”
裴芸被她逼得笑了,“吃不下。”
袁飞飞道:“那就睡觉,睡醒了就饿了。”
裴芸摇头,“不睡。”
袁飞飞的提议被接二连三地否定,怒从心中来,眯起眼睛就要发火。但见裴芸面色苍白地躺在床帐之中,想起他经历的事情,又有些心软,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好声道:“睡下休息一会儿,你现在这样你娘也不愿瞧见的。”
裴芸道:“你何时走?”
“嗯?”袁飞飞挑眉道,“怎么,要赶我走?”
裴芸淡淡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是赶,还是留,其实两人心中都明白。
“我不走,你睡吧。”
裴芸拉着袁飞飞的手,袁飞飞低头,看见裴芸白皙修长的手指。
“飞飞,你陪我可好?”
袁飞飞道:“我这不是陪你呢。”她说着,打了个哈欠,朝外面看了看,道,“日头都快落了。”
窗外,火红夕阳铺洒开来,漫天的红云拨弄出一片寂静的天河。
袁飞飞感觉到手被拉了一下,她转过头,正好看见裴芸温润如水的眼眸。她微微一愣,身子就被拉了过去。
袁飞飞倒在裴芸身上,裴芸扶着她的腰,将她抱到床上。
袁飞飞翻了个身,躺在裴芸的腿上,面无表情道:“做什么?”她的手还被裴芸拉着,能清楚地感受到裴芸手臂轻微的颤抖。
“不做什么,你陪我一同休息。”
袁飞飞没有说话。
“飞飞……”
裴芸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比如当初,那个乞丐狗八被人打得半死,袁飞飞照料他整整三天。又比如凌花一次莫名其妙地走失,袁飞飞为了不让她被楼里处罚,不眠不休地找了两天,终于在金楼奴才发现之前将她带了回来……
裴芸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最终,千言万语也只汇成了两个字:飞飞。
袁飞飞盯着天棚,看了好久,最后坐起身。在她坐起来的一瞬,裴芸手倏然握紧,眉目之间,悲戚莫名,好似抓着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袁飞飞看他一眼。裴芸垂着头,发丝凌乱,胳膊抖动不停,嘴巴一张一合,好似诉求。
“你拉着我做什么?”袁飞飞道。
裴芸低声道了一句“抱歉”,可依旧没有松手。
袁飞飞道:“你总得让我把鞋脱了吧。”
裴芸一愣,抬起头。袁飞飞还是往日那副神情,道:“你拉着我,我怎么脱鞋?”
裴芸迷茫地松开手,看着袁飞飞把自己的鞋子脱掉,然后回到床上,躺在自己身侧。
“飞飞……”
“怎么?”袁飞飞道,“你不是让我陪你休息,快躺下睡觉。”袁飞飞打了个哈欠,侧着身子面朝墙,闭上眼睛。
裴芸躺在她身旁,看着袁飞飞的后背,泪如深夜的凝露,无声而下。
结果,一直到下半夜,也只有袁飞飞一个人睡得踏实。
裴芸的手安安稳稳地放在自己的胸前,他无数次地抬手,想要覆在袁飞飞瘦小的背上,可又怕惊醒梦中人,只有静静地望着。
还好……裴芸心想,还好。
流水落花,惊鸿照影,在这漫漫无期的世路之中,幸好还存有当年的一抹情深。
袁飞飞在深夜醒来,迷糊之间转了个身,看见裴芸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袁飞飞刚要问他是不是又没睡,裴芸手臂一伸,将自己抱住了。
“你……”袁飞飞嗅到裴芸身上淡淡的香味,那是她经常在琉璃盏里闻到的香气。比之张平,少了一分深沉,多了一丝柔情。这个简单的相拥,对于袁飞飞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她知道,对裴芸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她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飞飞……”裴芸在袁飞飞耳边低喃。
“嗯。”
裴芸将袁飞飞抱得紧了些,道:“老天还算待我不薄。”
直到袁飞飞离开,脑子中一直回响着这句话。
她走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袁飞飞折了半根花枝叼在嘴里,慢悠悠地往家走。
拐进小巷的时候,袁飞飞隐约看见深处有亮光。光芒很暗淡,但在这样浓重的夜色中,已经十分明显。
她顿了顿脚步,又迈开步子。
院门果然又敞开着。
“喂喂……”袁飞飞一边走进去,一边皱着眉头将门关好。
屋子里点着油灯,袁飞飞推开门,看见张平正端坐在桌子前写字。桌上摆着纸笔和砚台,他已经写了不少张。
“唷,大晚上练字,老爷好性情。”袁飞飞将门关上,对张平道,“不过,我昨儿个才同你说过,院子门为何还不关,你是真不怕贼进来?”
张平笔锋一收,将最后一字写完,然后放下笔,转头看着袁飞飞。不怕。
袁飞飞挑眉,看见张平神色轻松自在。
没人能来我这里偷东西。
“哎哟。”袁飞飞一边把头巾解开,一边阴阳怪气道,“小心把牛皮吹破了,到时候下不了台来。”
张平一笑:你若不信,可以试试。
袁飞飞坐张平身前,“试什么,怎么试?”
三日内,你若能从铁房里偷走任何一样东西,算我输。
“说真的?”
张平点头。
“有什么彩头没有?”
张平想了想:你想要什么彩头?
袁飞飞道:“你应我一件事好了。”
何事?
“等我赢了再说。”
可以。
袁飞飞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张平,道:“半点犹豫都没有,你就这么笃定我偷不来?”
张平点头。他看袁飞飞急得跳脚,也不安慰她,拾起一旁的茶壶,饮了一口。
袁飞飞哇哇叫唤,“气死我了!我非要赢了你,到时候我若狮子大开口,你可别吓得说不出话!”
张平乐了:我本也说不出话。
“……”袁飞飞已经语无伦次了,“你别小瞧了我!”
不敢。
袁飞飞看着张平,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那一眉一眼间带着深深的笑意,就像是在逗一只奓毛的小猫一样。袁飞飞收起急切的神色,眼睛一眯,轻轻道:“总之,三日后见分晓。”
张平放下茶壶,刚要比画些什么,袁飞飞已经扭过头,趾高气扬地上床脱衣了。
张平一顿,走过去,手还没抬起来,袁飞飞又扭过头,躺下了。
“……”
袁飞飞刚刚睡了那么久,哪能这么快再睡着,但她就是不转过去。
她听见身后的声音,张平收拾了桌子。而后袁飞飞察觉身后一沉,张平坐在了床边。
袁飞飞扭啊扭啊,往床里挪了挪。
“……”张平伸出一只手,搭在了袁飞飞的肩膀上,袁飞飞灵活地一滚,躲开了。
她听见张平轻声地叹气,心里哼哼两声。
可是,自从叹气过后,张平再没动静。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油花不时地炸开,还有屋外树丛里蛐蛐的叫声。
袁飞飞知道,张平没有熄灭油灯,就是想再同她说说话。油灯一熄,屋子黑了,什么都看不清,张平就再没办法“说话”了。
袁飞飞忽然有些心疼,慢慢转过身来。
“……”
转了一半袁飞飞就后悔了,张平哪有什么黯然的神情,他脸带轻笑,一副等着袁飞飞自投罗网的神情。袁飞飞“嗷”地长叫一声,要冲进床里,决定在将铁房的东西偷到手之前,再也不理会张平了
张平已有所防备,哪能放她跑了,袁飞飞还没蹬腿呢,张平一个猴子捞月,袁飞飞只觉得自己好像在空中飞了一段,然后稳稳地落在张平的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
张平将袁飞飞两个手腕一扣,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按住袁飞飞的两膝,袁飞飞整个人就像被放倒了的腊肉一样,细长的一条,动也不能动一下。
“张平!”
张平一脸轻松地看着她,他现在没有多余的手比画手势,但袁飞飞太了解他,看着他的眼睛,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放开你,你老实点。
袁飞飞气得鼻翼呼扇,但是张平手劲实在太大了,她心知根本不可能挣开。
两人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袁飞飞忽然扑哧一声乐了,“行了行了,我不跑了,你松开吧。”
张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有松手。
袁飞飞乐道:“怎么?你还怕我使诈,我不骗你。”
张平这才把手松开,袁飞飞眼瞧着自己的手腕一道淡淡的红印,哭诉道:“老爷,你可真是狠心。”
张平也看见了,脸色终于有些变了,拉过袁飞飞的手。
可是攥疼你了?
“你说呢?”
张平轻轻皱眉,我刚刚下手有些重了。
袁飞飞笑道:“开玩笑,就这么一握还不至于捏疼我。”
张平点点头,随即又责怪起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袁飞飞盘腿坐在床上,对张平道:“老爷,裴芸家中出事了。”
张平微微诧异:怎么了?
“他娘死了。”
张平顿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就在前天晚上。”随即,袁飞飞将早些时候在裴府听到的事情同张平讲述了一遍。
张平听过静下片刻,而后抬手:金家之事,你勿要牵扯太多。
“哪有牵扯太多,我只是同裴芸有些交情罢了。”
说到这,袁飞飞忽然想起临走之前,裴芸像个小孩一样,将她紧紧抱住。她心里隐约有些感觉,又摸不清楚。
张平的手在袁飞飞的面前晃了晃,袁飞飞才回过神,“啊……”
想什么这么出神?
袁飞飞低下头,“没什么。”
张平笑了一声,摸了摸袁飞飞的头。
在他的手碰到自己头顶的那一刻,袁飞飞忽然觉得身子有些痒,又有些软。她抬眼,刚好看见张平健壮的小臂,张平右手小臂上有几处伤痕,应是打铁的时候磕磕碰碰刮伤的。袁飞飞抬起手,摸了摸其中的一条。
张平的手臂一颤,慢慢地收了回去。
“老爷,你手上的伤痕不少哦。”
张平笑笑,不甚在意。
“疼不疼?”
张平摇摇头。
袁飞飞往后一躺,倒在床上,道:“睡吧睡吧。”
张平起身,脱了衣裳,将破旧的大布衫穿上。袁飞飞转过头,看着张平道:“老爷,要不你这件也别穿了。”
张平吓了一跳,看着袁飞飞。
“你每晚都出一身汗,明明热得不行,还穿它做什么?”
张平手攥着布衫,还愣着,袁飞飞两下爬起来,扯着布衫一角往上拽,“脱了脱了。”
张平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几步,袁飞飞抓住时机,一下子把布衫脱了下来,然后随手扔到一边,自己爬回床上,“睡吧。”
张平无言地吹熄了油灯,然后慢慢躺到床上。
夏日本就炎热,再加上张平和袁飞飞两人内火都比较旺,所以睡觉不盖被,只有一床薄薄的毯子,堆在床尾,怕万一冷了的时候盖上。
张平赤着上身躺在床上,怎么躺怎么别扭,翻来覆去睡不着。
“你别翻了行不行?”
张平不动了。
“你睡了吗?”
张平摇摇头,他忘记了屋子里一片黑,摇头根本看不到。
不过袁飞飞是知道张平醒着的,便低声道:“老爷,我也睡不着。”
张平“嗯”了一声。
“我回来前,在裴芸那儿睡了一会儿。”
张平呼吸一窒。
袁飞飞转过头,往张平那里近了近,道:“老爷,睡不着怎么办?”
张平又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不知怎么办。
袁飞飞拉过张平的一只手,拿在手里玩。
张平摊开手掌,任由袁飞飞折腾。
“老爷,你的手好硬。”
张平手指蜷缩了一下,袁飞飞抬起脑袋,把张平的手垫在下面,又重新躺回去。
张平的手掌宽大,几乎盖住袁飞飞大半的后脑勺。
“睡吧。”
袁飞飞这一次,没花多少工夫便睡着了。
苦了的是张平,光着身子本就尴尬,如今一条手臂又被袁飞飞占着,动也动不了,便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日清早,袁飞飞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一转眼看见张平趴在床上,睡得正熟。
“老爷,又赖床哟。”
张平转了个身,昨晚他一直等着袁飞飞自己翻身了,才将手臂抽回来,现在头还昏沉着。
袁飞飞穿戴好,扭头看张平,张平的背冲着自己,她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张平的背上。张平没有动,袁飞飞又弯下腰,将脸贴在上面。张平还是没有动。
袁飞飞站起身,道:“三日的约定从今早开始,不过你现在睡着,我不占你便宜,我先出门,中午回来。”
袁飞飞从屋子里走出去后,张平从床上坐起,他脸色发红,看了看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
等听到袁飞飞离开家后,张平下床,来到院子的水缸边,舀起凉水,从头浇下。
连续浇了十几下,浑身都湿透了,张平才停下来。他双手拄着缸,头沉沉地低着,牙关紧咬。
袁飞飞出了门,朝着巷子外走去。路过街口的时候,刚好看见刘氏出来清扫,她过去同刘氏打了招呼。
刘氏看见袁飞飞,脸红了起来。低着头,小声道:“袁公子,进来喝杯茶吧……”
袁飞飞看着刘氏,道:“不了。”
刘氏搓着手,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袁飞飞看了,了然道:“你是不是想见老爷?”
刘氏涨红了脸,低头说不出话。
袁飞飞道:“他在家,你想见的话可以去找他。”
刘氏低声道:“恐……恐怕叨扰……”
她的声音实在太低了,低得袁飞飞得站很近才听得清。她看着刘氏,道:“你识字吗?”
刘氏摇头,“妾身不识字……”
袁飞飞道:“这样可不行,张平不能开口,你再不喜说话,又不能写字交流,这到一起怎么过?”
刘氏抿了抿嘴,也有些急,稍稍抬高了一点声音,道:“不是……不是还有你……”
袁飞飞一愣。对啊,她可以帮着忙,张平有什么话想说,她告诉刘氏好了。可为何,从头至尾,她都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日?
“车到山前必有路。”袁飞飞冲刘氏道,“总之,你不用担心,我先走了。”
离开刘氏的油铺,袁飞飞去城郊找狗八。
狗八正在街边讨饭,看见袁飞飞来了,有些惊异,“你做什么,才几天就来了两次。”
“不让我来?”
狗八往旁边坐了坐,给袁飞飞腾出地方,“袁大爷肯赏脸,小的哪有什么让不让的。”
袁飞飞蹲在狗八面前,狗八瞧着袁飞飞的眼色,皱眉道:“你又起什么歪主意了?”
“有药没?”
狗八道:“什么药?”
“我找你还能要春药吗?”
狗八脸一红,低斥道:“春药又怎么,你当我没有吗!?”
“你还真有?”
狗八别过脸,不看她。
袁飞飞笑道:“逗你呢,有迷药没?”
“你要迷药干什么?”
“自有用途。”
狗八想了想,道:“要厉害点的?”
“要厉害的,又不伤人的。”
狗八点点头,站起身,道:“跟我来。”
他领着袁飞飞拐进一个小铺房里,道:“我这里只剩下一点,不能拿多。”
袁飞飞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我是来买的,不是来蹭的。”
狗八回过头。袁飞飞之前也曾在他这里取过东西,不过大多都没给钱,只拿点边角余料。
“你是要做什么?”
袁飞飞道:“我要放倒一个人。”
狗八脸色不变,道:“仇家?”
袁飞飞摇头,“不是,我要偷他一样东西。”
狗八看着她,道:“什么东西,怎么个大小,多少分量?”
袁飞飞瞥他一眼,道:“你问这么清干什么?”
狗八转过头,低声道:“我可以帮你偷。”
袁飞飞看着狗八瘦弱的背影,眨眨眼。
狗八道:“你别瞧我脚现在这个样子,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定拿得到。”
袁飞飞笑道:“别这么夸张,我不过是同人打赌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她绕到狗八前面,自己动手翻箱子,“对了,我要放倒的这人,从前好像练过两手,感觉不像是容易得手的,你有什么招没?”
“男的女的?”
“男的。”
狗八道:“让男人分心,无非酒和女人。”
“哦?”
狗八:“你可以找凌花帮忙,那骚蹄子对付男人有一套的。”
袁飞飞不怀好意地盯着狗八,道:“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狗八皱起眉头,懒得理会她。
袁飞飞把准备好的钱扔给狗八,拿好药:“我走了,过些天再来,若是事成了,请你喝酒。”
狗八是袁飞飞认识的所有人中,酒量最好的,他们两人喝酒的时候,通常是喝到酒都没了,两人也分不出胜负来。
狗八道:“好,不过你万事小心,有麻烦就找我。”
袁飞飞笑了一声,离开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袁飞飞回想着狗八的话。
“哦哦,酒和女人……”不知怎么,袁飞飞一将这两样东西同张平联系在一起,脑海中勾勒出的画面便分外旖旎起来,平日里沉静木讷的张平,也随着她的想象,变得浑然有力。
袁飞飞觉得身子有些发热,啧啧了两声,低声道:“不只让男人分心唷……”
袁飞飞想了许久,最终决定不打酒了。她用剩下的钱买了几个土豆,还有一把青菜。
回到家,张平正在打铁房里干活,袁飞飞抬头看看天,差不多正好是中午。她刚走到院子中间,就感觉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到水缸边涮了条手巾。
打铁房里,张平聚精会神地打着铁。袁飞飞过去看了看,发现铁条很短,她心里一动,道:“这莫不是给狗八做的?”
张平铸铁正在紧要关头,没有回话,接着连续捶打了一会儿,才歇下来。袁飞飞将手巾递给张平,张平接过,擦了擦自己满身的汗。
袁飞飞道:“我买了菜,吃饭吧。”
张平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嗯?”
张平将手巾搭在身上,冲袁飞飞笑了笑:想吃什么。
袁飞飞和张平边走边聊。
“做点炒菜,蒸几个馒头。”
张平点头,侧眼看袁飞飞,目光被袁飞飞抓了个正着,张平转头躲闪。
袁飞飞瞧着奇怪,道:“怎么了?”
张平也不知是怎么了,抬起手,却不知要做些什么,在袁飞飞奇怪的目光下,他随意地比画了两下:你不打算动手了?
袁飞飞一愣,想到什么,乐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她拿胳膊肘磕了张平一下,道,“让我在你眼皮子底下拿东西,你当我傻的啊。”
她这一抬手,刚好碰在张平的腰上,张平微微一动,觉得有些痒。
张平做事很快,几下就炒好了菜,然后同袁飞飞一起坐着板凳等馒头熟。
袁飞飞夸奖道:“老爷,你做饭真快。”
张平斜眼看了她一眼:你若做二十几年,你也很快。
袁飞飞“哇”一声,“老爷,你都做了二十几年了?”
张平抬手:我从六岁起就自己做饭了。
“那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
袁飞飞眨眨眼。
张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袁飞飞忽然哈哈大笑,“我才想起来,老爷你都三十岁了啊!哈哈哈哈!”
张平在袁飞飞爽快的笑声中红了耳根:你笑什么?
袁飞飞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你觉得三十的年岁太大了?
袁飞飞握住自己的脚踝,前后晃动着。“哪有。”她笑眯眯道,“三十而已,按照屈先生的话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张平的脸倏然僵硬起来,他没再看袁飞飞,只盯着面前不远处的馒头笼,心想今日的馒头怎么熟得这么慢。
袁飞飞还在房间里不紧不慢地穿衣裳,然后将浴桶拖到房门口,把水倒掉,再然后,她才到伙房去瞧张平。
一推开门,袁飞飞看见张平盘腿而坐的背影,吓得一哆嗦,以为自己的阴谋诡计被识破了。等她稍稍缓过神来,才发现不对劲。袁飞飞缓步走过去,绕到张平身前,看见他闭着眼睛耷拉着头,袁飞飞立马笑了出来。
她转头看了看空空的茶杯,自语道:“想不到这么简单。”一只小飞虫蜿蜒曲折地飞过来,袁飞飞胡乱扇了扇,又低低地念了一遍,“怎么会这么简单……”
袁飞飞放下杯子,转身来到张平面前,抱着膝盖蹲下去,扶起张平的脑袋。
“好沉呀。”她抱怨了一句。
张平毫无意识,身子被袁飞飞一动,失了原本的平衡,向她直挺挺地倒了过来。
袁飞飞“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觉得自己撑不住张平的分量,就把他又推回了柴火垛上。
张平手臂微微张开,全无防备地躺在前面,袁飞飞瞧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心里软软的。
她舔了舔牙,心说老爷长得其实还是很俊的。她又想,张平的俊法同其他男人不同。他性格沉闷,常常可以几天几夜不同外人交流,吃了亏也不会去争。
曾经有一次袁飞飞睡懒觉,张平去外面买菜,碰见个新来的摊主,见张平是哑巴,便欺他银钱。平白多花了钱,张平也没有多做什么,后来被袁飞飞知道了,偷偷领着狗八将那摊位的菜砸个稀烂。狗八说张平太老实了,袁飞飞告诉他,那是因为张平是个好人。
老实或许是出于无力,可张平不是。
张平平日不喜张扬,也从不显山露水,但袁飞飞生性聪颖,同他生活这些年,又听了那些传闻,她心知张平绝不是无能的老实汉。
他有能力,却不作恶。
所以袁飞飞经常说,张平是个好人。
“只可惜,”袁飞飞伸手钩住张平的一缕头发,“你不愿意收拾他们。”
也只有在袁飞飞面前,张平偶尔才能露出心底骄傲不羁的一面。
袁飞飞将张平看得清楚,所以她才觉得他俊——是那种深藏于心,看似风尘仆仆,但只要稍稍吹拂一口气,便能看见光明的俊朗。
“当然了,眉眼也不差了。”袁飞飞嘻嘻笑道。她看着张平闭上的眼睛,探过头去,用食指在张平的睫毛上扒拉两下,张平一点反应都没有。
“啊,这么乖巧。”袁飞飞咧着嘴道。她看着张平,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总觉得要做些什么,抓心挠肝,就像脑袋里长了草一样。她上上下下将张平看了个遍,最后目光落在了张平的嘴唇上。
张平的嘴唇有着十分清晰的唇线,不薄不厚,看起来刚刚好。只是他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基本上不会张嘴,在袁飞飞的印象中,张平的嘴似乎永远是闭着的。
她看得几乎出神了。
嘴唇上淡淡的纹路,还有下唇上的干皮,和嘴角不知何时磕碰后留下的浅浅印记。
天色渐晚。
袁飞飞在今日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前,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她只是轻点了一瞬,然后马上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张平。当她意识到张平是绝对不会睁眼的时候,抱住他的头,深深吻了下去。
这对她来说,是全新的体会,她只在金楼见过这种场景,自己却完全没有做过。
不过,她心想,又如何。
她曾见凌花沉迷情欲,好奇地问她,“觉得趣味吗?”
凌花打着哈欠说道:“没意思。”
袁飞飞觉得好笑,道:“没意思还做。”
凌花看她一眼,笑道:“我做这个是求生活,有没有意思都无妨。但是……”凌花说到一半,停顿了片刻,又笑着对袁飞飞道,“那些个嫖客我不喜欢,所以才觉得没趣,若是碰见喜欢的,那这个事就成了天下最让人欢喜的事情了。”
袁飞飞当时只是哼哼了两声。
凌花又对她说:“你还小,不在意这个也无妨。不过,女人哟,天生就会这个……”袁飞飞看她一眼,凌花笑得风骚又妩媚,“飞飞,我可真想瞧瞧你这冰凉的性子,最后会同什么样的男人纠缠到一起。”
什么样的男人……
凌花说得对。女人,天生就会这个。
天色暗淡,夜来临了。
袁飞飞在漆黑的伙房里,抱着张平的头,与他额头相抵。她有些累了,缓缓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放在张平的嘴唇上。许是刚刚袁飞飞太过于用力,张平的嘴被磨得有些发热。袁飞飞一碰见那股温热,又觉得身子发软,不住蜷缩。
她同张平一样,闭着眼睛,食指慢慢向前,碰到了张平的牙齿。袁飞飞的手停顿了一下,而后托起张平的上牙,将他的嘴慢慢撬开。
袁飞飞的手在无意识地颤抖着。
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无法形容的事情。
张平的残缺是他心底的一块禁地,袁飞飞一直走在外围,从不贸然踏入。但她现在觉得还不够——仅仅是走在外面,远远不够。她要将那块禁地的大门打开,不仅要打开,还要全无犹豫地走进去。
拨开的一丝嘴角,就像推开的心门一样,袁飞飞心痒难耐,翻了个身,压在了张平身上。
她又将嘴凑了过去。
第二次,袁飞飞轻车熟路,并未着急,而是一下又一下,轻啄在张平的嘴唇上,就像在品尝田素坊最甜的糖块一样。只不过,张平的嘴上没有甜味,只有隐隐的温热,和淡淡的苦茶香。
“老爷……”袁飞飞轻轻念了一句,好像真的在同张平说话一样,“我要亲你了,你愿不愿意?”
张平安安静静地躺着。
袁飞飞装模作样地等了一会儿,然后道:“那就是愿意了。”她一边将脸贴过去,一边低声呢喃,“也由不得你不愿意……”
就是这截舌头,让张平这辈子,再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袁飞飞是个奇怪的孩子。
她从没有可怜过张平,也从没有替他觉得惋惜。因为在袁飞飞的心里,张平就是这个样子。
他稳重、成熟,偶尔有些呆愣。他从不开口说一句话。
在袁飞飞心里,张平就是这个样子。
当晚,袁飞飞花了好大力气,将张平拖回屋子,放到床上。
她躺在张平的胸口,听着他沉着有力的心跳,渐渐入睡。
第二天早上,袁飞飞醒得很早,一睁眼就看向身侧,张平还没醒。袁飞飞心里有些虚了……
“是不是喂太多了。”
袁飞飞穿好衣服,饭也顾不得吃,冲出家门直奔狗八而去。
“你下了多少?”
“嗯?”袁飞飞想了想,“全用了。”
沉默片刻后,狗八道:“等着吧,明天这个时候差不多能醒。”
“这么久!?”
狗八瞥了她一眼,道:“这个量能放倒一头牛了。”
“那明天肯定能醒?”
“差不多。”
袁飞飞得了狗八的保证,回到家中,张平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动都没有动过。
她叹了口气,帮着张平翻了个身。
“自作孽不可活……”袁飞飞撇了撇嘴,打算干点活。
她把家里剩下的铁器拾掇了一下,出门去卖。
袁飞飞卖东西有一套,连唬带骗,中午的时候就把东西卖出去了。而后她坐在路边,闲得直打哈欠。张平不在,她连家都懒得回。
直到傍晚的时候,袁飞飞才回家。
结果她一进家门,就看见张平蹲在伙房门口啃馒头。
“……”她走过去,“老爷,醒了?”
张平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低头接着吃。
袁飞飞蹲到他身边,“分我一个呗,我也饿了。”
张平吸了一口气,将馒头掰了一半,递给袁飞飞,袁飞飞接过来,跟着张平一起啃。
两个人和着清风,就着夕阳,将昨儿个蒸的馒头都吃了。当然,袁飞飞也只吃了半个。
她看着空空的饭盆,道:“老爷,这是两天的饭呢。”
张平不知道是怎么了,两眼直直地盯着院子中的树,没反应。
袁飞飞笑道:“你是不是心里又有事,怎么吃这么多?”
张平转过来,看着袁飞飞。他刚昏睡了一天一夜,眼睛中满满都是血丝。
袁飞飞看着莫名心里一疼,低下头,道:“老爷,下次我再也不折腾你了。”
忽然,袁飞飞听见一声轻笑,她抬眼,看见张平的面容——虽是疲惫至极,却依旧十分温和。
我认输,你想要什么?张平面容平和地告诉袁飞飞。
袁飞飞蹲在一边,盯着张平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眯眯道:“这么爽快?”
张平轻笑一声。
“你去屋子里看过了?看出少了什么?”
张平摇摇头。
“看都不看就认输?”
张平看着袁飞飞,过了一会儿,抬手拍了拍袁飞飞的小脑袋。
袁飞飞也不躲,顶着张平的手掌,明知故问道:“问我什么呀。”
张平一愣,看着袁飞飞的笑脸,不知怎么,慢慢将头转了过去,接着看院子里的老树发呆。
袁飞飞往张平那边挪了挪,与他蹲在一起,道:“老爷,吃了那东西难受不?”
张平凉凉地斜看她一眼。
“嘿嘿。”袁飞飞一脸讨好地笑,胳膊肘碰了碰张平,道,“哪里难过,我去泡杯茶给你。”
张平转过头,一脸锅底色。
袁飞飞哈哈大笑,扶着张平的肩膀站起来,一边朝伙房走,一边笑呵呵道:“再给次机会,给次机会,哈。”
袁飞飞到伙房烧水,泡茶,然后又翻出了点平日磕牙的干果,摆了一个小盘,端出屋。门口,张平还是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半步都没动过。袁飞飞把茶盘放到张平面前,然后倒了杯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张平,不过一张嘴就露馅了,她语气忍笑,道:“老爷,用茶不?”
张平一脸无奈地接过茶,喝了下去。他刚刚吃了一堆馒头,此时正口渴,一杯茶下肚仍觉不够。袁飞飞看出来,要给他再倒上,张平摆摆手,直接拿过水壶,仰起头倒了起来。
袁飞飞蹲在他面前看着——这一个动作袁飞飞从小看到大,都不觉得腻。张平喝茶有一手,仰头倒茶,壶嘴离唇尚有一尺多的距离。他倒得十分随意,好几次袁飞飞都觉得茶水会流到脸上,打算看他的笑话,但五年了,袁飞飞一次也没见过张平出丑。
他仰头喝水,每咽下去一口,喉咙处便上下吞咽一次。袁飞飞正好蹲在张平面前,看着他健壮的筋脉一下一下地收缩,心里痒痒的,便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那突出的喉结挠了上去。
张平喝水喝得正畅快,微闭着双眼,正是全无防备的时刻,被袁飞飞的指甲尖一划,顿时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一个激灵,茶水喷了出来。
袁飞飞:“……”
张平:“……”
袁飞飞抹了一把脸,从容道:“再烧一壶?”
张平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自己就算不是哑巴,养了这样一个孩子,可能也会经常说不出话来。
他将茶壶放到一边,摇了摇头,示意袁飞飞不用再烧水了。袁飞飞“哦”了一声,又蹲回张平身边。
张平抬手,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袁飞飞见了,道:“怎么了,刚刚我随便碰一下,你怎么那么大反应?”
袁飞飞的左脸上还沾着一片茶叶,张平看着,没有反应。
袁飞飞笑道:“怎么,不让摸?老爷你是黄花闺女吗?”
张平脸一红,皱眉。
袁飞飞当然不怕他,自己蹲在一边嘻嘻哈哈。
张平看着她脸上的茶叶末,随她鼓得圆溜溜的笑脸上下贴合。他终于抬起手,慢慢探过去,想把叶子抹去。
在他的手伸到离袁飞飞的脸不到一寸的时候,袁飞飞察觉到了,“哎?”
张平手一僵。本也不是什么亏心的事情,可他偏偏就是不敢再动了。
袁飞飞完全没有注意到什么,见张平伸手过来,又不动了,自己就歪着脑袋枕在他的手掌上,道:“老爷干啥,想打我唷?”她一脸坏笑。
张平太熟悉这个笑容了,每次当袁飞飞笑成这样的时候,就化身成了年糕皮,看似软软的,实则刀枪不入,打不了骂不得,谁拿她也没办法。
张平托着袁飞飞的小脸,感觉到她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上面,一时不能松开手。他动了动,想让袁飞飞把头拿开,谁知袁飞飞压得更结实了,一边压一边哼哼道:“老爷,我给你下了迷药,你是不是要打我了?”
张平摇头,但袁飞飞侧着脸,看不到。
她吧唧吧唧嘴,接着道:“老爷你要打我是不是?我命真苦。”
“……”张平抬起另一只手,再袁飞飞的面前摆了摆。
袁飞飞道:“不打我?”
“嗯。”
张平这张嘴这辈子就能说这一个字,袁飞飞听了,心满意足道:“不打就好。”
张平以为袁飞飞会抬起头来,结果她感慨完了,还是不动地方。张平知道她这是耍赖皮呢,便也抬着手等着。
“老爷,”枕了一会儿,袁飞飞道,“我枕的是石头吗?”
“……”
“这么长时间,你怎么动也不动一下。”
张平懒得理她,蹲在那里不动。
“老爷你的手这么稳……”
张平懒懒地“嗯”了一声。
袁飞飞接着道:“杀过人吗?”
张平的手明显一抖。袁飞飞抬起头,张平凝神看着她,目光里有说不出的意味。袁飞飞神色天真,笑道:“老爷,你不是认输了吗?我要提要求了。”
张平嘴唇紧闭,法令纹分外清晰。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袁飞飞要提什么样的要求。
袁飞飞也不看他,坐到地上,仰起头,看着暗淡的夜空,低声道:“讲好的条件,可别漏气了。”
许久,袁飞飞听见张平叹了一口气,她嘴角咧开淡淡的笑容。
袁飞飞一点也不惊讶,道:“是你从前给人做护院的时候?”
张平嘴角一扯,似笑非笑。
袁飞飞挑挑眉毛,“随便问的。”
张平轻笑一声,袁飞飞又道:“老爷,你身手好吗?”
张平点点头。
袁飞飞长长地“咦”了一声,道:“这么敢讲。”
张平身子微微向后一倒,也坐在地上,他转头看着袁飞飞,往日平和的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恣意。袁飞飞看得心花齐绽,嘴里还是不饶人,“看我年岁小好骗是不是?”
张平莞尔,轻轻摇了摇头。
“我讲一个人,你看看赢得了吗?”
张平点头。
“金阔。”
袁飞飞说完这个名字,明显感到张平的气息滞住一瞬。清风在夏夜中沉吟,张平的头抬起又低下。半晌,他苦笑一声,抬手。
“不知道?”袁飞飞“噢”了一声,捡身边的石子玩,“什么意思?唯一一个你打不过的?”
张平点头。
“哈,什么啊。”袁飞飞双手拄在身后,语气轻飘飘道,“一挑一个准,老爷你不能再水了。”
张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住。他伸手把袁飞飞拎到自己面前。
“又恼羞成怒了?”
张平按住她的脑袋,抬手心平气和地比画着。
袁飞飞打了个哈欠,道:“这金阔,多大了?”
张平一顿,细算了一下。
“哦,六十岁的老头你也打不过。”
张平抬眼看了袁飞飞一眼,伸手过去在她脸蛋上一掐。
“你知道啊?”
张平又掐了她一下。
袁飞飞不说话了,自己蹲在一边。张平看着她,觉得她好像有些蔫了,便拍拍她的肩膀。
袁飞飞抬头,看见张平笑看着她。
袁飞飞也咧嘴笑了,风凉道:“让我一杯茶就放倒了,你也真敢讲。”
张平难得与袁飞飞争辩,可手比画了一半,忽然停住了。他回想起早些时候袁飞飞光着身子站在浴桶里的情景,只觉夏夜说不出的闷热,这场面又说不出的怪异。
“因为什么啊?”袁飞飞斜眼看他,似是要从那张沉默深邃的脸上看出端倪。张平察觉袁飞飞的目光,将脸转到另一边。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在袁飞飞眼中,更像是一种预示。她探手,拉住张平健壮的小臂,“老爷,因为什么……”
她感觉到张平的身体僵硬又燥热。
“张平。”许是袁飞飞一直将自己当男人,她的声音比起平常的小姑娘更加清朗。现下这样的声音在只有两人的院落里,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张平觉得心口怦怦直跳,他一咬牙,猛地转回头。
那一瞬间,袁飞飞也是一顿。张平的身影在夜色中勾勒出一道魁梧的剪影,那影子看起来如此有力,又如此纠缠。
“你——”
就在袁飞飞要说什么的时候,院门忽然被叩响了。张平和袁飞飞都是一愣,相视一眼。
这间院落平日都很少有人上门,现在这么晚了,是谁?
袁飞飞刚要动,张平已经先她一步站了起来。
他缓步来到院门口,袁飞飞也没开口问什么,他便将门打开了。
月色下,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衣少年静静站在门口,他看见门开了,抬起头,冲开门的张平轻轻一笑,温润如玉。
“平叔,小侄有礼。”
张平看着裴芸,双唇紧闭。
“哟——”
张平将裴芸请进门,袁飞飞还坐在刚刚的台阶上,抬手冲裴芸吆喝一声。裴芸这才看见她坐在一旁,走过来,轻声道:“你怎么坐在地上?”
袁飞飞仰头看着他,道:“凉快。”
这时,张平关好院子门,回到院中,看了看裴芸,然后进了伙房。
“平叔。”裴芸不知他要做什么。
袁飞飞拉住他,道:“不用跟过去,他去烧水了。”袁飞飞一边同裴芸解释,一边琢磨着刚刚张平没说完的半句话。
到底是因为什么……袁飞飞心里抱怨,老男人的心思猜不透。
就在袁飞飞蹲着发呆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袁飞飞抬头,看见裴芸弯着腰站在自己面前,“做什么?”
裴芸低声道:“起来吧,总在地上坐着会着凉的。”
袁飞飞挑眉,道了一句“行吧”,便顺着裴芸的手劲站了起来。她拍拍屁股上的灰,对裴芸道:“做什么来了?”
裴芸笑了笑,道:“不做什么。”
“怎么大晚上不老实在家睡觉?”
裴芸眉目清淡,道:“我睡不下,随便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你这儿了。”
袁飞飞嬉笑道:“金楼到这里要穿七八条街,你也真是随便走到了。”
裴芸也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袁飞飞往前走了两步,站到离裴芸半步的地方,眯着眼睛盯着裴芸仔细瞧。
也许还未从丧亲的悲痛中缓过来,裴芸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今日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色绸衣,没着外衫,腰上扎了一条青灰色的腰带。几日不见,裴芸似乎更为消瘦了。他腰身轻窄,好像一根摇摇欲坠的竹子一样。
“你瞧什么?”裴芸低头看着袁飞飞,低声道。
袁飞飞道:“你这几天又没吃饭?”
裴芸摇头,“我吃了。”
“你吃的还没街口的野猫多。”
裴芸歪了歪头,躲开袁飞飞的目光。
袁飞飞站直身子,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院子里静了一会儿,裴芸没有说话,只有不远处的小虫,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见他不答,袁飞飞也没有催,自己伸了个懒腰,准备进伙房看看张平在做什么。就在她要动的时候,裴芸忽然开口了,“你已经好久没有来看我了。”
袁飞飞一愣,随即想了想,道:“才几天吧……”
裴芸背对着她,没有说话。
袁飞飞心里莫名一虚。这两天她成天忙着怎么放倒张平赢得赌局,的确把裴芸忘到山边了。现在不比往常,裴芸的母亲刚刚去世,他正是难过的时候,若是没有与张平打赌这事,可能袁飞飞真的会天天去看他。
“咳……”袁飞飞清了清嗓子,道,“我是怕打扰你,想让你静一静。”
“骗人。”
“……”她心想可能哭包子比以前聪明了。可她转念再一想,裴芸好似从来都很聪明。
“飞飞。”裴芸转过身,看着袁飞飞,“你不来看我无所谓,我可以来看你,但你不要骗我。”
袁飞飞看着裴芸的脸色,总觉得他一汪泪水就憋在眼角里,自己只要稍稍说错一句,他就会哭出来。袁飞飞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现在的感觉就是嗓子眼卡了一块馒头,想反驳几句,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她抠了抠嘴角,道:“不是我不想去看你,这几天真的有事耽误了。”
“什么事?”
袁飞飞眨眨眼。在她的印象中,裴芸似乎不是这样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你今天怎么了?”
裴芸没有说话。
袁飞飞皱着眉头道:“你的脸色很差,不吃饭也没好好睡觉是不是?”她想抬手拍拍裴芸的肩膀,谁知刚一抬起,裴芸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袁飞飞一愣,也没有躲开,看着裴芸道:“怎么?”
裴芸的头压得低低的,手臂也垂了下去。只不过抓着袁飞飞的那只手,一点也没有松开。
“你到底……”袁飞飞顿住话头,因为她感觉到裴芸的手在抖。
“我在等你……”裴芸的声音很低,很轻,真的像天边的云一样。
袁飞飞闭上了嘴。
“我一直在等你,今天、昨天……可你没有来。”起初裴芸只是手在抖,后来,慢慢地,他的胳膊、身体都在轻轻颤抖,“飞飞,这两天,我好像过完了一辈子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开头,好似不想让袁飞飞看见他的脸。
其实袁飞飞并没有抬头,她一直看着地面。她知道裴芸长大后,并不喜别人看见他哭。
不过,这怎么瞒得住……袁飞飞看着地面上一滴一滴炸开的小水花,心里叹气。
“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缠着,可我真的忍不住了。”裴芸终于抽泣出声,“飞飞,你陪陪我,行吗?”
袁飞飞“嗯”了一声,“行。”她又道,“不过你得好好吃饭睡觉,再这么下去,你没几天活头了。”
“好,我听你的。”
袁飞飞又一次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对裴芸道:“来来,先坐下歇歇,等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裴芸眼睛还有些红,他看了看地面,好似有些犹豫。
袁飞飞道:“怕弄脏衣裳?”
裴芸摇摇头,坐在袁飞飞身边。
袁飞飞轻笑了一声,道:“裴芸。”
“嗯。”
“我觉得你变了。”
裴芸低声道:“哪里变了?”
“说不好。要说你从前是小肉包的话,现在就是黏豆包。”
裴芸也轻轻笑了一声,道:“我在你眼中都是吃的吗?”
“吃的不好?”
“好。”裴芸看着袁飞飞,道,“你肯吃了我才好。”
“……”她站起身,对裴芸道,“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垫肚子,你老实点别动。”
“好。”
袁飞飞转身进了伙房,反手关好门。房里张平点了一根蜡烛,自己站在蜡烛前,看着火苗发呆。直到袁飞飞进来,他才回过神,转过身看她。
“还活着。”
“……”
袁飞飞四下翻腾,张平碰碰她。
“哦。”袁飞飞站起身,后斜眼瞄着张平,道,“怎么,我跟他说话,你都听到了?”
张平连忙解释。
“你慌什么?”
张平老脸一红,放下了手,其实他说谎了。
他的耳力极好,伙房离袁飞飞与裴芸说话的地方也不远,听是可以听到的。但是,刚刚门是关着的,他们说话的声音又不大,张平是屏息凝神专注地听,才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听清楚。
但这种偷听的事,他实在没脸同袁飞飞说。
“老爷。”袁飞飞道,“那我们两个说话,哭包子也能听见?”
张平摇了摇头。
袁飞飞撇了撇嘴。
张平转过头,又看着灶台上的蜡烛发呆。
袁飞飞犹豫了一下,道:“老爷,等下……等下我出去一趟。”
屋中无风,那蜡烛的影子却晃动了几下。
袁飞飞道:“从小他心思就细,跟个姑娘似的。现在他娘死了,金家连尸首都不让他见,瞧那样子他可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睡觉了,我怕他脑子一混乱想不开了。”
张平转头看她。
袁飞飞一愣,“嗯?”
张平深邃的脸孔在微弱的烛光下忽明忽暗。
袁飞飞有些莫名其妙,“我不过是说一句而已。”
张平面无表情。
袁飞飞眯起眼睛,“你怎么了?”
张平咬紧牙关,转过头。
袁飞飞盯着他低沉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道:“也对,你就当我没说好了。”
张平看向一旁。袁飞飞来到灶台前,看了看锅,道:“水烧开了。”她没有看张平,只听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躬下身,开始下面条。袁飞飞后退两步,看着面前弯着腰的张平,忽然道:“老爷,你这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张平的身形一停,而后接着干活。袁飞飞说完这句,也不再开口。伙房里静悄悄的。
张平很快做好一碗葱花面,袁飞飞过去,把面盛到碗里,在要端出去的时候,张平的手搭在袁飞飞的手腕上。
袁飞飞转过头,看见张平正看着她。
“留下?”袁飞飞说,“屋里就一张床,我们三个睡?”她想了想,“我倒是无所谓,你也不怕挤,但那哭包子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恐怕受不了。”
张平比画着。
袁飞飞“哈”了一声,道:“客人把主人挤到柴房去睡觉,这你见过?反正我是没见过。”她端着面条往外走,边走边道,“我同他回金楼,他家里屋子多。”张平听见她自己嘟囔,“我怎么可能让你睡在这里……”
他听得心里一软,抬眼时见袁飞飞就要出屋了,他连忙拉住她。袁飞飞被这么一拉扯,胳膊一晃,面汤洒到手上,顿时烫得她“嘶”一声,松开了手。
袁飞飞以为这碗面就要摔地上的时候,张平手疾眼快,脚尖一颠,然后五指稳稳接住面碗。
袁飞飞站在一边轻飘飘地鼓了鼓掌。
“……”
“老爷,你手上也洒了汤,烫不烫?”
张平摇头。
“那就好。”她随便扇了扇手,又要去拿那碗面。
张平沉住气,站到她面前。
“怎么?”
张平抬手:你不能去。
袁飞飞立马反问:“为啥?”
张平停住手。
袁飞飞横着一双眼睛看着张平,“那我之前半夜出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那时候你不管我死活了?”
张平无言以对,只是一双手拿了放放了拿,犹豫不定。
袁飞飞冷嗤一声,道:“到底为何?”
张平颓然放下手臂,转过身,同时朝她摆了摆手。袁飞飞懂得,这个手势就代表“你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往常袁飞飞同张平乱折腾的时候是很期盼这个手势的,这代表张平妥协了,随她便了。但不知为何,今日这个情境下,见到张平做了这个动作,袁飞飞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闹心得想把自己的头发都拔了。
不过,她这个人向来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所以她上前两步,去拔张平的头发。
张平未束发,干硬的头发扎在一起,袁飞飞走过去,握住一把。张平察觉到,以为她想让他回头,便转过身来。谁知转到一半了,袁飞飞还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张平头皮一疼,停在了一半的地方。
袁飞飞道:“老爷。”
张平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个姿势谈话也不太妥当,他握住袁飞飞的手腕,袁飞飞也没跟他较劲,很顺畅地松开了手,然后又叫了一遍:“老爷。”
张平低着头看她。
袁飞飞笑道:“我不去了。”
张平一愣,袁飞飞接着道:“怎么,我这么乖,你不夸夸我?”
张平哭笑不得,抬手比画。
袁飞飞笑了笑,用很低的声音道:“你当真的时候,我哪次没有听?”不知张平有没有听清,她也没等他有所反应,便端着面条出了屋。
剩下张平一个人看着那重新关好的门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