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辞退了曾镜明师徒后,陈文锦给他右手换了药,思忖再三,向他说出日前芰荷身中奇毒,之后毒性又悉数散去之事。她中毒是在沐堇秋和沐堇楠进行文赛与武斗之间,照陈文锦的看法,芰荷当初是受人牵制才被迫对他下药。
沐堇秋那时却无暇多想,只知他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的她是一个卑鄙自私的女人。他身穿礼服出门,昂首走向人头攒动的会场。拜了祖位,行了跪礼,却听有人高声喝止。
沐堇楠手下的魏进搅扰了会场的气氛,那人义气凛然的指出如今坊间都传说他沐堇秋根本不是老庄主的亲生儿子。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沐啸坤出列道:“也难怪大家心存疑虑。当年二夫人进门才七个多月,你便降生。如今,又有二夫人与曾镖头曾有一段情的说法,这个……自然,许多人要联想一番了。”
殷子皓也在旁冷笑一声,肃色道:“我呢,也算是白云庄的一份子。兹事体大,为证清白,二公子不妨滴血验亲。此法在宋时的《洗冤录》中也有确凿记载,自当无误。”
身正不怕影子斜,沐堇秋虽知母亲与曾镜明有一段情,但却不信她会如此欺瞒自己父亲,便答应与沐堇楠滴血入杯来证清白。
结果……
在沐啸坤不断搅动的竹箸下,凝出了数十珊瑚珠子般的小血珠!
万千悲怆被沐堇秋抑在心底,他已不想回顾当时的他在怎样的目光中奋袖而出,他更不想她为之愧疚,便只以一语带过那日伤情:“滴血验亲……我不是我爹的儿子,简单地说,就是这样!”
芰荷惊疑不定,并不相信,见他不欲再说,便问:“我很好奇。沐府的人凭什么就能说自己是惠帝的后人呢?难道你这块虬龙翠玉……便是当年惠帝带走的那块?”
沐堇秋以笑作答。
芰荷曾听父亲说过,太祖在过去曾被敌军施了邪术,好在,他身有一块宝玉,足可辟邪。只是,她从未想过,沐堇秋手中之玉,便是那珍异罕物!
此时,她自然好奇得紧,忙去扒他夹袄襟子,他被她呵得痒痒的,一手束住她:“你干什么?”
“我看看那玉还在不在?”
沐堇秋扯她胡子,笑道:“怎么你昨晚没看清楚?”
芰荷瞪他一眼,心道,我都没好意思睁眼,怎会注意那块玉。
他倒没注意到她的羞臊,又觉那刀疤和胡子碍眼得很,一面扯着,一面缓声道:“我既非赵家后人,如何配得上这块玉呢?当时我一怒而去,没想那么多,后来便不再佩戴!此次来晟京,是因我听说沐堇居然投诚北钺廷……我想,他若知此事,或者会……”
芰荷心内一紧,拦住他话:“你不要傻了,他不是。”
“不是什么?”
“没什么。”芰荷心思百转,总觉二人方才和好,怎么也不适合言说此事,便道:“当初,你把我撵出白云庄,我便被唐朗送到梧州去了。在路上,我还遭遇了两次伏击……幸好有曾师傅护着。”
沐堇秋刻意忽略“曾师傅”这三字,凝目于她:“你是不是想说,这是沐堇楠做的?”
“他也不是一次想害我了。”
“我知道,他还对你下过毒,是么?”
“嗯。其实,沐堇楠与袁一鸣是一路货色,早就暗投北钺了,只你不知罢了!再说,他如今率众而来,已如离弦之箭,再难回头……”
“沐啸乾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不想看见沐堇楠越陷越深。起初,我什么都不想理睬,一人躲得远远的……”
“躲?你躲哪里去了?我被送到梧州去了,”这一点,她并不想瞒他,她缓缓道,“后来,我听说白云庄庄主投诚了北钺,我以为是你,所以……”
“所以,才远赴晟京找我?”
“对,我不想见你做那不义之事。”
沐堇秋朗声大笑,继而用鼻子抵擦她小红萝卜似的鼻头:“如此说来,竟是沐堇楠让我们见面了。否则,或许这辈子我们会就此错过了……”
沐堇秋总认为,他若告诉沐堇楠他皇室后裔身份的真相,或许他还能迷途知返,于是,他踏上了去晟京的路途。
当然,彼时,他不知,他与她竟是殊途同往。他更没想到的是,那晚,他原只打算潜进索绰洛府探个究竟,未想却在府门外见到他日夜恨着却又爱着的芰荷!她被挟制了,他看得出来。他终于没敌得过自己的心,决定暗中护她。
芰荷心里暖暖的,握住他手,但听他问:“你说梧州……嗯,你在那里有亲眷么?”
“赵由榔在那里有府邸。”
“哦。”
“你生气了?”
“没有。想不想知道我离开庄子后去哪里了?”
“嗯。”
“猜?”
他笑得神秘,她恍然大悟:“难道是八角庙村?”
“真是没什么能难住你,”沐堇秋笑叹道,眸色渐黯,一颗心似又一次置身于白云庄外的汤汤江河前,措辞却极小心,“那时,会场有上千人观礼,我觉得很丢人,连向妹妹道别的勇气都没有。在庄外我呆了很久……呵……我哭了,哭完后,嗓子也哑了,连口齿都不太灵便。适好有一渔父邀我与他去桃源镇散心。他叫戴泽楷。左右也无去处,我便应了,并与他结为忘年之交。巧得很,他正好住在八角庙村。我小住于村中时,他见我颇有武学功底,便将家族秘事相告,希望我能将‘碧霄剑法’传下去。”
“啊?”想不到沐堇秋竟在她母亲的老家有这番奇遇,芰荷霎时呆住了。
“前朝末年,天下动荡,兵部侍郎戴敬本便决心避走他乡,携妻儿移居于野峡滩。定居之后,他觉得此地乃风水宝地,便一门心思地隐居于此,建房置业,繁衍子孙,形成了以戴姓为主,孙、金二姓为副的戴家浜。这之后,朝代更迭,战事纷扰,戴氏一族的一个旁支便寻到了八角庙村这样的僻所。由于这里战火不及,甚是安宁,他们便世代定居于此,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当年,戴泽楷承继了戴敬本的碧霄剑法、碧霄剑和隔空点穴之法,可八角庙村的人清心寡欲,他怕这剑法会失传,又盛意拳拳,我便也不多推拒。两月下来,全得精髓。”
其间苦辛不用多言,芰荷亦能体会,却奇怪他身处八角庙村那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如何得知沐堇楠之事,沐堇秋顿了顿,才说:“很巧。戴泽楷的儿子戴蒙出了次村子,带回了这个消息。我按捺不住,与戴蒙一起北上。行舟江山,竟发现了熙儿浮在江面,已有濒死之态。”
他说到这里,已然失控,恨不得将那个负心之人擒至跟前,寝皮食肉:“因为我不顾而去,娘自尽了。熙儿哭得晕了数次,最后一次醒来时,发现她已坐在入晟京的马车上。她偷听了驾车男子语焉不详的对话,方知那个殷子皓背地里拿了账册揭露白云庄的罪行。熙儿设法回去,可是……所以,她投江自尽了……”
芰荷急道:“那孩子……”
沐堇秋既能说出沐堇熙在见她之前所发生的,她的性命自然无虞,可是……她还怀着孩子啊!她怎能不顾它的死生!
“放心,我救得及时,孩子没事,戴蒙帮我带她回村了。”
芰荷松了口气,旋即抽离他怀,疯了一般向他磕头。沐堇秋大是意外,听她不断重复“对不起”三字,只道她是为她间接害死了他母亲而悔疚,忙将她搂紧怀中,吻她道:“那时我执念太深了……其实,不该怪你!真的……”
她乌发如蓬,乱洒他胸前,额上血珠成串滚落,将他与她笼在一片红霾中!
涕泪交替,语不成声。她方知自己自恃聪明,却做了最蠢笨的事!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结果到头来却害苦了他!
沐堇秋安抚芰荷睡了,守至夕照盈窗,才见她转醒。芰荷抚着额上棉纱,白着脸不敢看他。沐堇秋温然笑着,也不提往事,只喂她喝粥。
芰荷睡了这么大半日,脑子也清醒了,探得他有意去找樊文程和殷子皓算账,便说自己想先回八角庙村看沐堇熙。
沐堇秋摇摇头:“大仇未报……”
芰荷摇头道:“仇?冤冤相报何时了?”
“樊文程且不说,那殷子皓……对了,他既是朝廷派来的暗探。之前,你认识他么?”
芰荷心里一凛,不知怎的就摇了摇头,对他讲了个佛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