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座圆音寺,香火很旺。寺前横梁上有只蜘蛛每日趴在蛛网上受香火与梵音熏染,渐生佛性。此些年里,寺前小草一直守着蜘蛛,她眼里只有那被长风吹走的一滴甘露。
佛主光临了圆音寺,前后三千年三次问这蜘蛛:“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蜘蛛每一次都回答他:“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主为增进她的体悟,便让她投胎到了一个官宦家庭,成了一个拥有前世记忆的富家小姐。蛛儿很是倾慕新科状元郎甘鹿,因他便是当年的甘露。可一道圣旨下来,甘鹿要奉旨与长风公主完婚,蛛儿亦要嫁给太子芝草。这一消息对蛛儿如同晴空霹雳,几日来,她不吃不喝,生命危在旦夕。太子芝草知道了,急忙赶来,扑倒在床边,对奄奄一息的蛛儿说道:“那日,在后花园众名宦娇女中,我对你一见钟情,我苦求父皇,他才答应。如果你死了,那么我也就不活了。”他自表露衷情,便在此时,佛主对快要出壳的蛛儿灵魂说:“蜘蛛,你可曾想过,甘鹿是由谁带到你这里来的呢?是长风公主带来的,最后也是风将它带走的。甘鹿是属于长风公主的。而太子芝草是当年圆音寺门前的一棵小草,他守了你三千年,爱慕了你三千年,但你却从没有低下头看过他。”
芰荷凝睇沐堇秋,轻声问:“堇秋,你知道蜘蛛现在明白了这世间什么是最珍贵的么?”
沐堇秋深深地看着她,缓缓道:“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 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是,堇秋,这几个月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我……真的很疲倦。我很怀念……我们在八角庙中的日子……真的,做梦都想!找樊文程报仇,找殷子皓讨债,这样杀伐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你只想着自己解恨,有没有想过熙儿姐姐的心意,有没有……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他不得不承认,芰荷所说句句在理。倘若杀了殷子皓,确是一时解恨,但这又会不会让熙儿更痛彻心腑呢?那人……终归是孩子的爹!
沐堇秋静默不语,良久,才凝视着她,道:“老实说,初到村里时,我心情还是很糟;但是慢慢地,习剑和捕鱼的生活让我的心情变得很平和了。如非白云庄的这场变故,或许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那时,我喜睡在渔船上,夜半醒来时,甚至还会想……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笑我……”
“我不笑……”
“我在想,如能觅得一佳侣,白日里便一同撒网捕鱼;晚上嘛,炎热天里便在船上铺上竹簟同看星月,寒冬腊月里面便在舟中暖一壶酒,赏雪聊天。”沐堇秋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漫出异彩,“这样的日子……真的很不错。”
芰荷笑道:“不知道你寻到这样的佳侣了么?”
“寻到了。”
“在哪里呢?”
“你说呢?”
沐堇秋朗声笑着,环住她,在她耳鬓呢喃:“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二人主意已定,不欲再理会世间纷杂。思忖再三,芰荷执笔给父亲和哥哥写了封信,除报平安以外,更言说自己想与爱侣隐居山林之愿,恳劝他们早日从朝中退下,回晖州的老宅子里养老。其实,自伯父捐躯沙场之后,她已觉出国朝气数将尽,她早已给哥哥捎了这样的话,她却不知,他哥哥竟然还亲领兵马围剿白云庄!
芰荷素知沐堇秋看重亲情,他若不向“沐堇楠”言明家族之秘,势必于心难安,便使了权宜之策,让他传书约见索绰洛一新。
书信由唐朗带去。
翌日,沐堇秋却并未等到他,也有些索然,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仁至义尽。”旋即便与芰荷租车南下。唐朗接过芰荷要他递给赵由榔的信,望着二人马车绝尘而去,不觉叹了口气,转首却见骆青红明媚的笑意:“他们这样,很好!你应该为她高兴!”
唐朗不语,眺着远山的覆雪苍松,遥想当年而今,只觉心上悲喜交加,淡笑一声:“你说得对……琴瑟在御,真好……”
她为母亲之死耿耿多年,终于寻着一人之心,这……真的是他所愿,虽然,这人不是他!
转眼至年关了,二人这一路颠簸,已至西京,去沈传庭旧居拜祭了一回,便又向前赶路。马车在道上驰奔,二人在车中正以猜字谜为乐,突听有人在车后叱喝:“找死啊!”
这人说话难听,沐堇秋皱皱眉,便下车来与之交涉。
眼前男子夹袄上都溅了好些泥水,自是因那飞驰的车毂。沐堇秋忙疾声致歉,却觉其中一个男子定定望他,面露惊喜之色,忙凝神看去。
这一看,沐堇秋便笑了起来,原来这人竟是李岩。
异地逢故友,二人皆喜不自胜,方才出言骂人那人名为牛金星,较之李岩年长八岁,是天祯七年的举人,因他精于谋划,得李岩荐于陆自成。陆自成觉他可堪大用,对他也极为倚重。
芰荷下车来见了礼,神色自若,沐堇秋才放心下来。芰荷仿若知他心意,微微一笑,在他耳鬓轻声道:“我劝你的话,自然是我的心思。”沐堇秋欣然一笑。
四人就近在一家酒肆叙旧聊天。芰荷虽没怎么插话,却一直微笑着看听他们说话。但听得他们一会儿说起闯王在米脂修建行宫,一会儿又说起他们最近如何积聚实力,预备来年攻下京都。芰荷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便借故出门,在外兜了好几个圈子,方欲回茶肆,却瞥见牛金星伏在茶肆的小窗外俯身倾耳。她装作没看见,从别处绕进门去。
入眼处,见沐堇秋正与李岩讲他今后的打算,他掠着进门来的芰荷,温然笑道:“人各有志,佳人在侧,归隐也倒是乐事,只是如今的我是只有羡慕的份了。”
芰荷心底倏然一暖,往四下里望了望,问道:“牛大哥呢?”
“哦,他先前说他喝得有点多了,出去醒醒酒。”沐堇秋答道。
芰荷“哦”了一声,不复多言。
几人各奔前程之后,她才问沐堇秋他们先前说些什么。沐堇秋笑道:“李兄说,他日后如能助闯王夺得天下,定会兑现承诺退出朝堂。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当初我只与他开玩笑而已,那信据早已销毁了。
“毁了?你胡诌的吧?”芰荷紧盯着他的眼。当初,他一物不沾地出了白云庄,且不与因在房里陪母亲而不去观礼的妹妹辞别,哪里还有心情去拿什么信据。
沐堇秋笑道:“是啊,我既不是赵家的后人,也用不着去施展我的计划了,何必给他什么心理负担?不过,我却不得不提醒他鸟尽弓藏的道理,希望他能懂得适时进退。好歹相交一场,他又有恩于我……据我看来陆自成不像是个心胸宽广之人。”
呵,堇秋!就算你为了自己的目的,免不了会算计他人,但同时都想着要给别人留下后路。这些,早在你与他定下信约之时便已想到了吧?
你老是为他人设想,可是自己的境况又如何呢?你从富甲天下的巅峰一下子跌至人生谷底,还蒙受着他人对你的羞辱!
这都是我的错!
本来,你的谋划很周全!陆自成要与朝廷相争,纵然获胜,也必损伤不小。你托庇于白云庄的财富与能人异士,再以皇室最正宗的后裔的信物为证,将来一争天下又有何难?至于说李岩,乃是陆自成最重要的谋士,陆自成少了他为左臂右膀,也成不了大事。
念及此,芰荷心里只觉心如受烈火炙烤——堇秋,你谋划得再周全又如何?你既不是沐啸乾的儿子,也便不是皇室后裔。过去的种种计划在现在于你而言反成了一种讽刺!
这都怪我!这都怪我!
心里难受已极,她一把抱紧了他,但听他柔声问:“怎么了?”她摇摇头,轻轻说:“我要好好爱你,不然我不能弥补我从前的过失……”
“傻瓜,”他揉着她小脸,笑道,“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 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芰荷见他眼里一片明澈暖流,只觉心也荡漾起来,倏然吻住他,含糊地说:“回去了,你……娶我。”
“嗯……”沐堇秋也含糊答她。
“我要给你……生很多……个……小孩。”
“生……多少个?”
“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生……多少……”
“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