芰荷沉沉睡去,不知多久才悠悠醒转……
沐堇秋睫如鸦羽,密密阖住酣醉一梦,芰荷窝在他肘心里,身体疼得好似都不是自己的,她红着脸向他倚了倚,犹难置信:她竟这样成了他的女人了……可是,凤冠霞帔,红字喜烛,什么都没有!
她从他眉间的锁结抚至凌乱的胡茬,只觉一腔涩楚直抵喉间——她从夏岚岚的指责与他的忿然恨语中,多少已猜出了前事。
一时间,芰荷悔恨莫追,正暗自泣泪,突见他睫羽一颤,似为她所扰,快要醒寤,忙心虚地转身蜷进被中。她可摸不准他醒后的态度!
入眼处的女人,有着玉髓一般的光泽,弧线圆转而熟稔。疲乏中,先前之事如隔山岳,可身体的异样却仍使他心下暗惊。他冷静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弄清这人到底是谁!
他将被子缓缓拉下几分,赫然眼前的是那背脊上一道褐色的创痕。这创痕早已结痂,却骤然揭开他脑里被尘封的记忆。
她……那只袖箭激射过来,她毫不犹豫纵身扑来!
眼里雾气升腾……只一瞬,这个醉酒的男人回想起了过往的一切——她的好,她的坏……
不,他摇摇头,我只要记得她的好!
沐堇秋探手过去拥住她,在她轻微的颤栗中,唇瓣贴面滑下,无比虔诚地亲吻那玉髓上的裂璺,唯恐他所呵捧在怀的,是一触即溃的幽梦。
“既然醒了,为何不理我?”
她眯着眼缓过身来,却不敢看他,只隐约觉得,先前那种似可灼穿她心臆的愤恨全无踪迹,这反倒使她生出愧意,口不对心地说:“醒了便好,我走了……”
“不要走……”他束住她。
甫一张嘴,半残的痛意便撕扯得她倒吸口气,她品着阴凝的血气,只觉那种萦纡不去的感觉让她颓丧,他……不会真的原谅她!
她说服不了自己做一个毫无尊严的人,便皱眉道:“我不走,难道要留在这看你怎么恨我吗?”
她欲要脱怀而出,却觉身后这人骤然覆压过来,封缄了她说话的可能。
迎上他如潭双目,只觉漫天星子都似揉碎潭中,她只觉满心都宕了进去,无可自持。
他深深嘬吸,血气淡出口齿的同时,声若蹀踥,幽幽传入:“是你在我的身边吗?我都不敢相信……我这是在天上还是人间……你告诉我……”
略略一怔,她便明白了……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堇秋,已经原谅她了……
芰荷喜极而泣,也以同样的热情回应着,直到觉出他游鱼般的手势。
在他向她欺来之前,她已一把推开他,低声央求:“不要……痛……”
沐堇秋有些尴尬,缓缓绽了笑意,轻拥她的目光有些发飘:“喝醉了……头一回……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
下次?
芰荷飞眼一瞥,脸上又烧了起来,神色忸怩:“我,我走了……”
“都是我的人了,你还走哪儿去?”柔语中透出几分惫倦,“我再睡会儿……”
“你先前那样……当然累了……”芰荷小声嘀咕着,羞赧地埋进被中,只觉脸上烫得似要淌出血来,索性又闭了眼。
静默有顷,才探头一看,见他果然浓睫微阖,鼻息轻缓。想起自己无意间与“忘语”大被同眠,只觉红尘半幅,自有因缘牵系,倦意中生出尘埃落定的圆满,就着他颈窝一蹭,含笑睡去。
芰荷早早醒来,见沐堇秋睡得还香,给他掖好了被角,便又扮成了络腮胡壮汉。她正拟去后厨熬粥,便遇上骆青红这个笑眯眯的“大胡子”。
唐朗则是觑她面色,小心地问:“和好了?”
“废话,他们一夜都没出来。”骆青红猛敲他后脑勺,转见她脸上那葳蕤的胡子丛里飞起几朵红云,自觉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忙给她让了道。
骆青红想起,昨晚唐朗在屏风外小榻上,一夜辗转不眠,惹得她也没睡好,此时见他脸色不好看,便拍着他肩,安慰道:“别想啦,你家小姐都是二公子的人了。”
唐朗被她这么一激,见芰荷尚未走远,顿觉脸上挂不住,疾声辩着自己没有失落,芰荷却脚步一缓,脸上漾起笑意来——呵,二公子的人,这句话多好听!
沐堇秋一觉睡醒,换上芰荷为他备好的夹袄,整理褥子时见那白雪红梅相映的模样,不觉含了笑。
蓦觉房门轻启,原是个大胡子端着托盘进来。揉眼一看,这人面上赫然一道刀疤,可那如戟须眉也掩不住媚眼如丝,他不由好笑:“怎么扮成这个样子?”
“客官,您认错人了!这是那位姑娘吩咐小人备下的。”芰荷也生了戏弄之心,将那粥碗一撂,转身便要走。
“她人呢?”
“走了呀!”
她语声娇脆,却要佯作那粗豪汉子,这模样很是滑稽,逗得沐堇秋忍不住撑头大笑。芰荷也“噗嗤”一声笑了,却坐他跟前嗔道:“笑什么?你不也易容的么?”
“是,没什么好笑的。”沐堇秋敛了笑,箍她入怀。
“你弄痛我了,轻一点。”
沐堇秋唇角一歪,将她上下打量:“那你告诉我,你哪个地方痛了?”
原来你醒着也好不正经的!
芰荷在心里啐他一句,听他幽幽一叹:“对不起,昨晚喝多了……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你和我……你后悔么?”
芰荷使劲摇头,哽咽道:“不,是我害了你……”
“此后不要再说了,唐朗说得不错……对错都已无意义深究,吃饭罢。”
芰荷煮的粥细软香糯,沐堇秋便多用了一碗,只觉心下暖阳如春,将她拽进怀里,以手为梳,抚她垂腰的发。
“堇秋。”芰荷轻唤道。
沐堇秋轻吻她脸颊,应道:“嗯,我想……”
“不,不行。”芰荷忙想挣开。
知她会错意了,他歉然一笑:“对不起,吓着你了?你放心,在我们成亲之前,我不会再动你的。”
成亲?
他不似在开玩笑,她心里喜涩难辨,说不出话来。
“是,我想娶你。”
这样的笃定让她心安,心头最软处缓流萦回,泻出眼角,又是一滴泪。
沐堇秋替她柔柔拭了,一字字道:“我想告诉你,沐家家族的事。”
“我记得你说,成婚后会告诉我一些事,就是指的这个么?”
“对,既为夫妻,我不想有事情瞒着你。”沐堇秋笑得淡静,可那笑容里却溺着一丝凄凉,一丝颓丧……
“其实,他们本应该姓赵。”
“姓赵?你们……是皇室后人?”她心神一颤,攫紧了他臂膀。
“不是我们,是他们,与我无关。我不是我爹的儿子。”
他眉峰紧锁,似欲将他怆然笑意尽锁其间。在她不忍言说的淡淡哀悯中,他开始讲述,那个自荣华的绝巅堕下云端的故事……
原来,惠帝赵允炆以皇太孙的身份践登帝位之后,便迫不及待削藩。燕王赵棣起兵四年,终于成功夺位。赵允炆****宫室,不知所踪,传国的玉玺与虬龙翠玉也随之无迹可寻。
赵棣篡位之后,对外只说“帝为权奸逼胁,阖宫****”,但其实赵允炆未必命丧火海的消息甚嚣尘上。这种说法虽然也有民间对赵棣残杀前朝旧臣之事多有不满的原因,可并非空穴来风。
毕竟,那玉玺与虬龙翠玉根本不在那具焦烂的尸骸身边!
不管他是不是浪迹天涯为僧,如坐针毡的赵棣发誓,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其实,鲜有人知,当年的赵允炆在忠臣的掩护下,已趁乱自御沟逃出了皇宫。他在民间隐姓埋名,却不为赵棣所容,屡屡险落虎口,最后竟辗转至于海外。
他最先流徙在西洋诸国,可赵棣却遣使臣数下西洋,明里传播大曦文化促进民族交流,暗着是为他而来。
最终,赵允炆在相对安宁的东瀛定居,并更名为沐忘笙,更娶东瀛女子为妻。因他在书画上的造诣,终成当地名家。
“为何改成‘沐’姓?”芰荷见沐堇秋顿了顿,忙好奇地问。
“‘沐’……我猜想,是指‘蒙恩’,好些忠志之士殒身不恤,先祖方才能活命。”
“哦,忘笙……是指忘记从前笙歌如沸的往事。”
“聪明。”
“后来呢?”
“后来……”
沐堇秋眸光又变得渺远幽深……
依沐忘笙之意,是想平心静气的过日子,不涉旧事。可他的长孙沐东洛却从他祖从前的近侍赵雱处得悉家族之秘。这沐东洛娶了当地武士家族的女子为妻,这女子撺掇他回大曦夺回本该属于他们的帝位,沐东洛便在沐忘笙死后不久执掌了沐家的大业,并让子孙都从武。由此,沐家才由书画世家变为了武学之门。
在沐家未成气候之前,沐东洛一直死守秘密。后来,沐东洛带着整个家族搬到了胤州,开起了荣威镖局,并结交官员,暗中留意朝廷动向,以图复位。甚至还和白展家结了姻亲,并使计害死了白家所有的继承人,最终顺利接继了白云庄的生意,终成江南首富。
“原来如此,所以你要对我讲的沐府的秘密其实就是复位?”
“是。”
“怪不得你不能让旁人知晓。”
“在我心里,你现在已是我的妻了。”沐堇秋笑道。
芰荷颊上一红,却很是纳闷:“可是,算起来,沐府入主白云庄也有百余年了,为什么……”
“你以为复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么?这几代以来,沐府的继承人没有几个不上心的,可时局不是那么容易被我们把握的。眼见前些年复位有望,爹……不,沐啸乾也筹谋了很久,然而阉竖把持朝政,我们要想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难度便更大了。再之后,陆自成等义军又搅乱了时局……”
“堇秋,”芰荷抱住他,满心愧疚溢于言表,“真的对不起……现下我懂了。”
“嗯?”
“第一,你帮李岩,其实是帮自己,你想看着农民军和朝廷鹬蚌相争,而后来做那得利的渔翁。”
“聪明。第二呢?”
“第二,你们不惜铤而走险,屡屡犯禁,乃是为了积聚财富,早日复位。”
“是。有没有第三?”
“有。第三就是,我曾一度认为,你这么看重不义之财,还不听我的劝告,是利欲熏心。如今,我才知你是对的。这个天下原本就是你们的,你做这些也就不算得是营私了。可恨我没有早知道,不然……不然……”
“不然,怎么样?你要帮我夺天下么?”沐堇秋摸了摸她的脑瓜子,低笑道。
“如果你有着沐忘笙一样的心思,我自然不上心;可……若你取了沐东洛的想法……天下,我自然陪你去争!”
她掷地有声,似如金镝锵响,沐堇秋心下感动,收紧她胳臂却只摇头: “谢谢你……不管我曾经是怎么想的,如今,我没有资格要这些东西了。”
“为什么?没有了钱,咱们可以……”
“不是的,不是的,我根本不是我爹的儿子,我不过是……”
沐堇秋喉间微燥,岂知咽了口口水,更觉燥得发苦!
筹谋了这么多年,从小便被沐啸乾视为继承人的他很早便知道家族的秘密,虽然他对复位与否并不真的在意,但他的父亲这么在乎,久而久之,“复位”终究成了他的抱负!
然而,谁曾想,他,竟不是沐啸乾的亲生儿子!
他虽将芰荷撵出了白云庄,却怎能不痛心疾首,但在沐和报来芰荷晕眩吐血之事时,却强抑住满心忧焚,不置一词。其实,不置一词的事不只这一件,他也不想面对自己的母亲,根本不给她机会解释。第二日便是继位之日,天光破晓前,他望着半湿的枕心,暗下决心——他断难阻挡昨日之事成为别人的笑柄,却不能让别人把他的脆弱也当成闲话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