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雨不知什么时候没有再下,而此时韩飞进手术室已经整整两个小时了,我倚在窗边,看下面湿润的马路,一种雨后的朦胧美在这夜里寂静绽放。如空谷的幽兰,不染尘世的清新,不入污泥的清冷,只身独留的清寂……
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们生活的城市,贪婪地描摹着它现在独特的美丽,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安然。
走廊尽头响起了糟乱的脚步声,是韩飞爸妈和我妈,我妈和韩妈妈的声音同时响起,“怎么回事?”
“韩飞因为我跟人打架了,受了很重的伤。”我充满歉意地对三位长辈说。
“哎你这死丫头多大了还去惹事。”我妈瞪着我,就像以前一样,她不管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我惹出啦的,先骂完再说,“还连累人家韩飞,你二十七岁了长点心行不行,成天像个小孩子似的胡闹。”
天下父母一个心,韩妈妈永远都是帮着我的说话的那个,她拦着我的肩膀,“别骂小乔,韩飞那小子就那德行,一定是因为他惹事才打起来的,咱们小乔那么乖。”
“不行,乔丫头回去我得好好跟你说说,都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胡闹可不行。”
“你总说她,咱们小乔哪儿不好啦。”
韩叔叔站在我们身后看这种从十二年前有的老戏码,一脸的尴尬。
正好,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我妈和韩妈妈同时围了上去。
医生摘下口罩,“病人失血过多,现在还在昏迷中,伤口已经缝合,需要转到重症监护病房观察,才能转到普通病房。”
韩飞被推了出来,他毫无知觉的昏迷模样叫我好一阵心疼。
我换上消毒服,进到病房,坐在他的床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他能够听见的,只是不能说话,我说,
“你这个傻瓜,打不过你跑不行啊,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你脑子怎么就不放灵光点呢,怎么就只愿意挨打而不愿意跑呢……”
——总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每次,他都会拉着拖油瓶般的我,即使自己被揍得肋骨断三根,他也还是不肯抛下我跑开。
“韩飞,你知道你浑身是血的样子多丑吗你,还总是说我丑,脸上又是一个刀疤,以后把你领出去见亲戚我嫌丢人啊……”
——你穿白衬衣的时候最好看,干干净净的样子,看上去无比地阳光,又带着别样的成熟的诱惑。
“不过韩飞,你大概不知道,你没回来之前,我的生活就像一堆垃圾,你看看你,大少爷,从来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轻轻松松的,轻易地就把我拉了出来,醒来,我该怎么谢谢你才好呢。”
——谢你,当然会有诚意,我就把我的房间分你一半好了。
“天知道,”我抹了抹眼角狼狈的泪花,“天知道很矫情,但是,我现在真的想跟你一直走下去……”
我把脸埋在他的大手上,泪水温热地落在他的手掌,他的手动了动。
“……就……就这……一刻吗。”声音从头顶传来,韩飞垂眼看着我。
“醒了?”我尴尬地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发,“就你命大,流那么多血都死不了。”
他点了点头,看着我的肚子,“……我……我……儿子……”
我抬起他的手,摸向我的小腹,“等你好了……我再好好跟你说,行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的手也在颤抖,甚至手心还冒着冷汗。
“……行。”他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不对,但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伤口在快速地愈合,他的身体状况也开始好转,二十四小时后,他被转到了普通病房,三天后,他已经可以出院了,只要定期去换药,不让伤口碰到水就行。
这对他可是一个不小的煎熬,他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一天不洗澡都能够要了他的命,虽然是部队里操练出来的,但这微微的洁癖还是改不了。
他总是抬着自己的石膏手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无奈,我只能小心地给他洗了个头,又尴尬地给他擦了个身子,最后实在受不了那种暧昧得能够杀了我的气氛,我把毛巾甩在他的脑袋上,羞愤地跑回房间锁上了门。
他的声音还在后面追魂,“哎你想哪去了?”
“……”
这些日子,他像是在刻意不提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一直想等他伤口好些了再说,但是拖得越久,我没有勇气。
终于,在一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深夜十一点,我看到了他的房间还亮着灯光,于是抱着空调被跑了过去。
我挤在他的身边,闻着他熟悉的味道,看着他倚在床头抱着笔记本敲敲打打,他还是老不正经,“等会啊,少爷我整理完这份文件就来宠幸你。”
我沉默地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腰间。
他的身体略微僵了僵,他拿开电脑,摸着我的头发,朝我笑,“怎么了?这么忧伤。”
“……”我没有说话,把脸又往他腰上蹭了蹭。
“乔,”韩飞无奈地拍了拍我的头。
我还是没有说话,又是把他抱紧了些。
韩飞的语气更加无奈,“我是个正常男人。”
“……我知道。”我声音闷闷地说。
“……你这个小色胚。”韩飞捏了捏我的胳膊。
我抬头看着他,“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好啊,你说。”他笑着看着我,但是脸上的表情在一点一点地凝固,他已经预感到了我要说的是什么,他在耐心等待。
“我……我不想失去你。”我死死地箍住他的腰,没有人能够明白韩飞之于我的意义,我就像死皮赖脸缠绕在他身上的一颗大树,紧紧地抱住他,在
韩飞突然笑了,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只有五公分的时候,他的气息喷洒在了我的脸上,“你终于承认了,你的心里一直觊觎着本少爷。”
离得如此之近,我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每一个毛孔,他修长而浓密的睫毛简直叫我嫉妒,这个堪称完美的男人,总是能叫我无形中沦陷进去,越陷越深。
我看着他的眼睛,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我不想失去你,但是,但是……”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他注意到了我这个微小的举动,但面上还是维持着痞痞的坏笑,“但是什么?”
“这个孩子……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们可能,可能不能要。”
他的身体在慢慢地僵硬,他松开搂着我的手,“……为什么。”
“……可能,不能要……”
他的眼神渐渐冰冷,看着我的时候让我如坠九渊。
“舒乔,我就想问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我的孩子……”
我又死死地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腰间,不肯抬头。
“你给我抬头!你看着我!”韩飞的声音带着些许愠怒。
“……”我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倔着脾气不肯抬头。
韩飞去掰我的手,“舒乔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幅样子很可恶!是我他妈这些年太宠你了还是怎么的,一个孩子你说不要就不要,我知道你不喜欢小孩,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
“……我没自私!”我声音闷闷,缺少了最基本的气势,韩飞隔着薄薄的衣服,一定感受到了我的泪水,我总是这样懦弱,即使理亏,还是把眼泪流得很委屈。
“那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
“……我怕你打我。”我说了一句让自己都啼笑皆非的话,他韩大少爷什么时候打过我,最多也只是玩闹。
“不打你……”
“……好。”我抬起了他的头,眼泪挂在上面,难看,我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又吸了吸鼻涕,才开始说话,“……我是学医的……”
“废话。”
“在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抽烟,酗酒,没有一个好的生活习惯……我又在孕期吃了药……还喝了酒……我怕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是个无脑儿,或者脊柱裂……我一直在担心这个……”说完我又把脑袋埋在他的腰间。
韩飞却突然暴怒,我不知道他的怒气来自于何处,“……所以,你连检查都没去检查,就这么潦草地决定,要打掉我的孩子?”
“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韩飞粗暴地打断我,“舒乔你一直把我当什么了!”
“……”我被他吼得莫名其妙。
“还是不肯忘记许卓君吧。”韩飞看着我冷笑,“你犯贱,还是不肯忘掉许卓君,可并不代表我会陪着你犯贱!”他用力地掰开我的手,下床离开了,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我愣愣地从追了上去,声音尖利地喊他,“韩飞你给我站住!”
他果然站住了,在客厅里,他没有转过身来看我,冰冷的声音无声地告诉我,他对我很失望,“原来我折腾了这么久,甚至连戒指都买好了,到头来我韩飞在你心里还是不算什么,恐怕连他许卓君一根小脚趾头都比不上吧。”
“……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不清楚吗,你这么擅长伤人的一个人,怎么会明白这种心被撕裂的感觉?”
我看着这样的韩飞突然急了,我赤着脚朝他走过去,“我没想这样,我真的没想这样,韩飞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是如何如何地爱许卓君,又是如何如何地仗着我爱你,而糟蹋我的吗。”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是谁错了。
我从来没想到,许卓君在他心里的那根刺扎得那么深,这些日子,我们像世界上所有初恋的情人一样亲密无间。依偎着在人工湖旁的座椅上,看太阳缓慢落下。拉着胖呆一起,晚饭后,挽着手在小区散步。去看一场电影,去一趟美食街。这样的日子,自然而安静,一切都是如此顺其自然。我想我们之间甚至用不了求婚,用不了那张结婚证,就能相伴到老。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块逆鳞的——迟钝的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而意识到之后,韩飞却早已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