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妈的电话打来时,许卓君正把一杯热牛奶端到我的面前,盘子里是他叫的麦当劳早餐。
我妈的声音疲惫,她只说了一句,“乔丫头,你快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我茫然地看着许卓君,许卓君充满歉意地看着我,“我一直在考虑怎么跟你说这件事。”
“……什么事?”我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的爸爸,”他用晦涩的眼神看着我,“昨晚凌晨,从五十六层高的写字楼楼顶……”
“跳,跳了下去?”我的舌头在打结。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早上新闻有播报……小乔……”
我用手撑着额头,难受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以为,我以为那是最烂的结果,结果,结果……”眼泪砸在了餐桌上,我在许卓君面前再一次无比狼狈。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他走到我的身后,温热的大手搭在我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不要告诉我妈妈……”
他看着我的眼睛,“现在你要振作起来,帮你妈妈渡过这一段艰难的时期。”
回到家里,看到发丝半白的我妈,我才理解许卓君所说的“艰难”二字。
小小温馨的客厅被那群抽烟喝酒打牌的催债人占领,他们坐在我家的沙发上,肆意地说话,喝酒,打嗝,甚至打牌。我爸的遗照,一张年轻却沧桑的照片挂在家里的客厅里,俯视着这群他的合作伙伴雇来的地痞流氓。
我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好看见我妈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拿着菜刀从厨房里冲出来,她冲那群人扬着手里的菜刀,“从我家滚出去!债我会还,你们再胡闹,别怪我不客气!”她的胳膊上缠着黑纱,头上戴着一朵白色纸花,她遵循了结发妻子的礼仪。
“妈!”我尖叫着冲过去,从我妈手里抢过菜刀,站在我妈的前面,用身体挡住我妈,用菜刀指着那群人,“都给我滚出去!”我想我的眼睛已经被急红了。
“你爸欠了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个纹着花臂的青年把手里一份合同抖得哗哗响,就像催魂用的铃铛。
“我管你呢!”我瞥了眼房门,许卓君还没有上来,他得停车,我的底气明显没有那么足,一屋子的彪虎大汉,而这里就只有我跟我妈两个女人,“再不出去我就报警了!”
“报警也没用,你看警察敢不敢管这事,今天你们不还钱,我们就砸东西!”他的表情愈加嚣张,说着将茶几上一个花瓶砰地砸在地上,透明玻璃碎片四溅,我急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菜刀唰地冲他的脑袋上扔过去,并且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抓起一旁的鸡毛掸子防身,始终把我妈护得严严实实的——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承认我是我妈的亲生女儿。
“****妈!”他险险地躲过菜刀,凶神恶煞地朝我走了过来。
“你他妈再动一步试试!”我胡乱地挥着手里的鸡毛掸子,边朝着厨房退去。
“住手!”一声大喝从门口传来,是许卓君进来了。
他快步朝我们走过来,把我们护在身后,“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十几个大男人,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你们不嫌丢人!”
“欠债还钱!”——他们似乎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有事冲我来,不要为难她们。”
“不行!”我妈从我身后走了出来,她把孩子塞到我的怀里,“他们狮子大开口,哪有欠那么多!”
“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些都是违约金,总计七百万!”
“简直就是疯子!”我妈的发丝落在脸前,更显憔悴。心酸感油然而生,我不禁怨恨我爸,那个走得干干脆脆的烂男人,当初抛弃了我妈,现在又把烂摊子都留给她。“除了欠的钱,多余的我一分钱也没有!”
“没有就卖房子!卖女儿!”花臂凶神恶煞地看着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我见不到七百万,就砸东西!拉你女儿去卖!”
“你说什么!”我没有看见许卓君的表情,我只知道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般,带着冰冷的愤怒。
“我说!要卖她女儿!关你什么事!”花臂声音更大地重复着,那群恶心的男人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一阵恶心感传来,我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一堆腐臭的垃圾,肮脏的黏腻感传来,我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我把脸埋在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肚子上,他身上清新的奶香味包裹住我,让我感到片刻的干净。自然地,我没有看见许卓君是如何愤怒地冲上去,扑倒花臂,一圈砸在他的脸上的。
花臂为了显摆他的肌肉,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背心,地上全是花瓶的碎片,他被许卓君扑倒在地上,背部碾压上了碎片,顿时鲜血淋漓。
周围有人围了上来,想要拉开许卓君,把他狠狠揍一顿,但是许卓君在揍了花臂三拳之后,飞快地捡起刚才掉落在地上的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让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给她道歉!”
“……道,道歉……道什么歉……”花臂盯着一只熊猫眼,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为你刚在说的话,给她道歉!”许卓君指着我,把菜刀冲着他的脖子切入几分,一条细细的血线出现,周围人吓得不敢呼吸。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生气的许卓君,他的脸色阴沉,那不管不顾一切的架势,让我不禁想起,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小毛孩的时候,也是这么打架的。
他能够把手术刀玩得出神入化,我毫不怀疑,他可以把手里的菜刀当成手术刀,精准地找到花臂的颈动脉,以一种潇洒的姿势,切开三分,让鲜血曼妙地流出来。
于是,在一群人的虎视眈眈下,在一把菜刀的威慑下,花臂颜面尽失地给我道了歉。
最终,催债事情在许卓君的“协调”下,约定,去除非法高利贷后的五百万,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还清。
一群人走了,家里一片狼藉,我抱着舒翰云,不愿意坐在他们刚刚坐过的沙发上,傻站在一旁,看着我妈收拾着屋子,看着许卓君在阳台外面讲电话。
“哎哟,这都是些什么事哟。”老爷子的声音,他拄着拐杖来了这,风尘仆仆。他看到了客厅里的遗照,气得倒在沙发上,半天回不过神来。我妈连忙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老爷子,您别气着。”
“我怎么能不气!这个混小子!”老爷子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给自己顺着气,“我都是听邻居将才知道的,你们都不告诉我。”
他不等我们说话,走到我爸的遗照面前,挥着自己的拐杖,“你这个臭小子,当年离婚的时候我就说你会遭报应,现在你看,报应来了吧,你看看你,死都死得这么不爷们儿,留着她们孤儿寡母地,怎么过活哟!”
老爷子指着我怀里的舒翰云问,“那个女人呢,他的妈妈呢。”我垂下了眼,顿时觉得手上的舒翰云是一只烫手的山芋,我想把他扔掉,许卓君从阳台上走了回来,他已经讲完了电话。他看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从我的手里把舒翰云接了过去。
我妈迟疑着,但是说了出来,“她把建国……公司里的钱,都卷走……跑了。”
“……跑……跑了?”老爷子不可置信地重复着,捂着自己的胸口又朝着沙发倒了下去,我连忙过去帮他顺气,我知道我爷爷有心脏病的,上次刚被陈佳佳气着,心脏病发,做了搭桥手术,这才不久。
“没事的没事的。”我妈安慰着老爷子,“爸我都能应付得来,不就是多带一个孩子吃饭吗,没关系的。”我妈没有告诉老爷子我们还欠着五百万的债,而现在,我们的所有存款,哪怕是卖掉这个旧房子的钱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万。
“这个不孝子!”老爷子恨恨地看着我爸的遗照,捶胸顿足,脸色顿时惨白,我和我妈被吓坏了,许卓君见此,连忙提醒我们,“快,吃药,药应该在贴身的口袋里。”
我手忙脚乱地去找药,声音也不禁染上了哭音,“这还有完没完啊——”许卓君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按住因为抽泣而颤抖的我,他给以我镇定的力量。
但是,这也还是无法挽回老爷子心脏病发,身亡的事实。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悲哀,我问许卓君,“怎么办啊……”
许卓君把我搂在怀里,他拍着我的头,轻轻地告诉我那句千年不变的老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沉默地推开他,从他怀里退了出来,在阳台上,缓缓地蹲了下来,蜷缩着,在这种初冬的时节,用力抱紧自己。
一个星期后,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尘埃后,所有的烂摊子都被收拾好了后,我回到学校,继续我自以为的平静生活。
许卓君担心我,每天出了实验室都会送我回寝室,他体贴,总是远远地跟在后面,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让我心安。
他总是用尽一切办法让我好起来,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在越来越冷的日子里,每天早上都会给我带上一袋热牛奶。
我为这尴尬的爱而感动着,但同时又在逃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