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
许卓君对我说,“小乔,一切都会过去的,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说。
彼时,距离那个晚上已经过了整整两天,他疯了似的,花了四十八个小时寻找我,在找到我的那一刻,
他的怀抱很温暖,鼻间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烟草味,夹杂着红酒的醇香,我眷念他的怀抱,却还是慢慢地推开了他。
舒乔再也不配了,不配再理直气壮地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不配再肆无忌惮地抢走他的矿泉水说有毒,不配在实验室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内心冒出无数个粉红色的小泡泡,更加不配厚着脸皮把自己的手塞到他的口袋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
我挥开他递过来的水杯,“你就当舒乔已经死了行不行啊!”
“不行!”他的脾气前所未有地暴躁。
“没用的!”我歇斯底里地冲他喊,“我都这样子了我除了去死我还能干什么!我只能去死啊!我受不了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懂不懂!你不懂!”
“我懂!”
“你不懂!”
“那你去死啊!”许卓君突然说出了这句话,“你过来,你给我过来!”他把我提溜到了阳台上,指着下面二十二层的高度,“你跳啊!你现在有胆子就给我跳!我许卓君绝不拦着你!你要是放得下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你就给我去跳!”
他揪着我的衣服,让我看向下面寂静的街道和寂寞的路灯。我能够感受到他颤抖的手指,感受到他颤抖的呼吸,感受到他因为无措而疯狂跳到的心脏,其实,他比谁都痛苦。
凌晨三点的新市安静极了,像个沉睡的巨婴,面色安宁,嘴角还挂着一个甜甜的危险哦啊跑。我却不知道这个巨婴的梦里正在酝酿着一出更大的悲剧,扑面而来的不是如日出般的希望,而是绝望,那种绝望……
我心如死灰地看着下面的蚂蚁搬大小的路灯,“许卓君,我这一生太过胡闹了,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能够做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也希望,还能够遇见你。”
“哼”他冷哼道,“只有像你这么懦弱的人才会把希望寄予在来生,你连今生都活不好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肖想来生?舒乔,我告诉你,没有来生的,你不要再妄想在来生还能遇见这些人,我们哪儿都不会去,我们就在这里。”
“不会的,会有的,我还能遇见我妈,韩飞,还有好多好多好的人。我还能遇见你。”我跌坐在阳台上,倚着栏杆,看向下面妖娆的夜色。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来生,也没有如果,就算有来生,也不会有那一群人了,也不会有我。”
“……”
我跌坐在阳台上,抱着许卓君的小腿,他慢慢地蹲了下来,将我搂进怀里,我听着他疯狂的心跳声,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
“舒乔你知道吗,我也曾无数次地站在楼顶,看着下面仿佛在像我招手的死亡,无数次地迈出自己的一只脚,却在最后一刻把自己拉了回来,没有人劝我,也没有人拉着我不让我去死,我只是孤单地抱着那句话,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从小,我就没有家人,在孤儿院长大。”许卓君倚在栏杆上,看着乌黑的天空,那里没有一个星星,没有一丝光明,像极了他的童年。“那个年代的孤儿院,连基本的温饱都不能解决,每天一个馒头一碗粥,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盖着单薄的被子依偎在一起取暖。但是小孩子还是一片一片地死去。孤儿院得到了很多的补助,但是都被院长拿去买酒赌博了。
“那天或许真的是太饿了,我跑到厨房,只为了偷偷地拿一个馒头吃,结果被院长抓住,他把我吊在树上毒打,吊了一天一夜,滴米未尽,我以为自己会被冻死或者饿死,但是残存着最后一口气活了下来。
“大概是八岁的时候吧,我被一对有钱的夫妇收养了,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于是把我当做亲生孩子对待。那富丽堂皇的房子让我以为自己到了天堂,我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有了吃不完的食物,帅气的衣服,甚至还能去上学。
“那时候我相信着那句话,彩虹总在风雨后,我也相信,上天已经够苛刻我了,不会再恶毒地对待我了,可是我还是低估了命运。
“十岁的时候,他们意外地有了孩子,于是忘了还有我这个养子。再也没有人对我嘘寒问暖,也没有人在晚上的时候还关心地走进房间给我盖被子。不止这样,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们说我那个两岁的弟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意外地发现我的心脏满足移植条件……
“我疯了似的冲进房间,走到那个小孩的床边,掐住了他的脖子,是他,让我本来没有的生活化为泡沫,也是他,即将要了我的命,我想,如果杀了他,那么我就能过上以前的日子,爸爸妈妈依旧会疼爱我。
“我被冲过来的爸爸一脚踹在地上,温文尔雅的他对我拳打脚踢,仿佛我又回到了在孤儿院的日子,每天提心吊胆着,害怕赌输了的院长冲过来拿我们出气。
“我的肋骨被踢断了三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走了,去美国了,因为那边有合适的心脏源。他们给我留了一笔足够我活到成年的钱,走了,连一句话都不曾交代,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就这样走了,仿佛当年他们领养回家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子,而是买来的一个破布娃娃,厌倦了,不需要了就随意地丢弃,没有一丝留恋。
“我住在租来的破房子里,一个人笨手笨脚地做饭喂活自己,每天孤单地上学放学,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会说话,我害怕自己患上失语症,神经质地坐在家里对着空荡荡地房间说话,‘今天的菜好好吃啊。’‘今天考试我又是第一名。’‘有女孩子给我写情书啊怎么办。’……
“后来我被学校外面的小混混盯上了,他们问我要钱,不给就打,我习惯性地抱着自己的头缩在地上任由他们拳打脚踢,从小到大,这么多的毒打我都熬过来了,渐渐地都成了习惯。习惯了像一只卑微的蚂蚁般被人欺负。他们找到我的家,我锁上门,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家里的食物都吃光了还是不敢出去,有一次竟然饿了整整三天。
“后来我意识到,我应该反抗,否则一辈子都会被人这么欺负下去,我不甘心这样,于是我就跟他们打架,不要命地打架,渐渐地,没有人再敢欺负我,因为我打架起来不要命,跟一个不要命的人打架简直就是找死,他连命都不要了他还会怕什么。学校里,老师视我为异类,因为我每次都考第一名,但是每周的通报批评都有我。
“十六岁考上了大学,二十岁结束了研究生的学业。那段时间是我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因为他们留给我的钱我快用完了,房子的租期也快到期了,我快要沦为一个空有满腹诗书却只能挨饿的大傻瓜。
“我给餐馆去打工,挣着微薄的工资,忍受着顾客的白眼,我去给导师做课题,就因为一个数据不对头他苛刻了我一年的奖学金,我甚至还摆地摊,被城管追着大街小巷地跑……
“不过你看,后来一切都好起来了,我学着炒股,养活自己,当了个悠闲的大学教师,有了钱,有了很多别人努力一辈子都难以得到的东西,更重要的是,我还遇见了你。
“我一直在庆幸着,庆幸着自己没有去死,如果当初我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憋屈地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
“……”
他的声音低沉,温雅,如一坛清美的藏酒,从我的头顶传来,他轻轻地用手理顺我的头发,些许粗糙的指腹磨砂着我的脸。
我用力抱紧他的腰,无力地仰头看着远处的天空,那里一片墨黑,一片绝望,但是我竟然在那一片绝望中看到了一颗小小的星星,小小的一颗,散发着微弱的光,微弱的,毫不起眼的,但是就像一颗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拖拽着窒息的我。
远方,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现实,这么残酷,这么绝望。
我慢慢地磕上了眼眸。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一直跟我说这句话。
我也相信着,不得不相信着,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是上帝给我的第一个巴掌,而第二个巴掌,我直觉已经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