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韩火火。
我去她上班的地方找她,她们经理——一个化着妖娆妆容的四十岁女人告诉我,韩火火连职都没辞就消失了,前阵子她为了家里的债借了一个人一笔钱,那个人突然找上门,把她绑走了,她回来过一次,然后消失了,可能又被人抓了,打死了吧,谁知道呢。
“死了?”我不可置信地问道,“她从你们这里绑走你们不管管吗。”
“管什么呀。”她懒洋洋的磨着指甲瞟了我一眼,“我们这又不是公安局,还管她的私事呢,那我们这里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她死了你们没有责任吗。”
她冷笑一声,“还责任,人又不是在我们店里死的,哪来的责任,你这小姑娘也太会说笑了。”她上下打量着我,“姑娘,条子不错,我早看你顺眼,考虑考虑我们这里,待遇全新市最高。”她那调色盘的脸在我面前晃荡,腰间的肥肉一抖一抖,浓烈的香水味刺激着我的嗅觉,我胃内一阵抽搐,跑了出去,扶着电线杆子呕吐了起来。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一直跟我说这句话,我把这句话当做信仰,过着平淡中夹杂着绝望的日子。
我每天照常早起去图书馆占座位,每天看着窗外的夕阳落下然后收拾书包去实验室。像个木偶人一样规律又无神地生活着。
每天出了实验室,许卓君会送我回寝室,短短的十分钟的路程,他陪着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只是,我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活泼地跟他开各种玩笑,甚至还取消他不笑的时候脸像福尔马林泡过一样难看。我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的侧脸,发着花痴流着口水然后挨他一个爆栗,更加不会任由脑子里那个不懂事的粉红丫头想一些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舒乔没有从二十二层跳下去,但是她的心却已经死了。上帝最是残忍,知道如何去剥夺原本拥有的一切。
上帝似乎很擅长玩这个折磨人的戏码。他喜欢给了人一个灾难之后静静地等着看他们的反应,若是发现他们因为灾难的度过而有松懈半口气的时候,就会随手抛出另外一个灾难。
他抛给我的自然就是大姨妈推迟半个月,和颤抖在我手上出现两条杠杠的验孕棒。
已经变成那样的我该怎么办?是哭着喊着继续站在二十二层从许卓君家的阳台上跳下去,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家翻出安眠药片像吃饼干一样一颗一颗咽下去?还是把这个不该出现的孩子生下来满世界地找他爸?
没有勇气,任何一件事情都都没有这个勇气去做,我现在除了像个懦夫一样毫无意义地想想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舒乔。”许卓君朝我走了过来,教室里的同学都走了。太阳慢慢展现它慵懒的姿态,这暖暖的天气,趴在课桌上睡着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今天不用去实验室了。”许卓君在我旁边的课桌坐下,随手翻看着我的课本,“已经好几次上课看见你在睡觉,是最近有什么心事吗。”
“没。”
“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正是这个时候,李紫梓返回了教室,她略微尴尬地站在门口,但随即又用大嗓门跟许卓君打招呼,“许老师,一起去吃饭吧。”
许卓君第八十五次拒绝她,“不去了,我待会还有事。”
她愤愤地瞪了我一眼,浅笑着对许卓君说,“那好吧,我下次再来请您。”她走了,教室里又静了下来。
许卓君再次问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
“那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讲,我会帮你解决好的。”
“好。”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许卓君,我突然想回家了。”
不知道为什么,眼眶瞬间红了起来,我不知道是哪句话或者哪个字牵动了我的神经,让我有一瞬间想哭的冲动。又或者是面对许卓君的关心,我不争气地感动了,心酸了,于是想哭了。
我很想在他的面前诉说一切,很想把我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很想揪着他的手臂咬,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把一切都强加在我的身上。让我在他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我不希望他再看到我的狼狈,因为我的狼狈让我失去了所有的资格,现在的我甚至觉得呆在他面前说话都是一种不应该。
“那我送你回去好了。”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明天周六,我就不来实验室了。”我动手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那好,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恩。”我背起书包仓皇地逃走。
像是六个月前在图书馆看见他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我因为害怕面对面的尴尬或者是他当面告诉我“真相”,于是我慌不择路地一头撞上了玻璃门。
现在的我害怕再和他站在一起“污染”他这么干净明亮的一个人,于是仓皇失措地跑了出去,下楼梯的时候太急摔了下去,连着滚了七八个台阶。当我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时,终于明白即使事情发生得是如此地相似,但是不同的却是我再也回不到以前了。有些东西已经被残忍的事实连骨带肉地剥离,不可能的了。
不可能的了。
“无痛人流。”“三百八全包干。”“只是轻轻松松地睡了一觉。”……
这样的字眼从我出校门到一家私人医院的时候一直看到,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公交车的车身上,还有十字路口的大屏幕上,甚至连发传单的小妹都塞给我一张无痛人流的广告纸。
这是一家黑诊所,在二楼,从一楼的一个一人宽的楼梯上去。
我站在外面看着楼梯上贴着的“无痛人流”字眼,心里突然生出一些酸楚。黑乎乎的楼梯,肮脏地摆在世人面前,瓦解着少女们的自尊,那块破碎的招牌仿佛破碎的我们。
楼下是一家小小的理发店,染着红色头发的老板娘正坐在门口嗑瓜子,瓜子壳被她吐得老远,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对旁边一个正在织毛衣的妇女说,“这年头小姑娘不洁身自好,没有钱也只能来这种地方做手术了。”
织毛衣的妇女用木针挠了挠头皮,“前几天这儿一个大出血的姑娘,如果不是送医院及时都会死的。哎哟你没看见哟,抬出来的时候满担架的鲜血,会死人的咧。”
“那是她们活了个该。”红发女人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并且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觉得她如果不是估量着打不过我的话一定会把那口唾沫吐我脸上,并且再踩上两脚。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个黑乎乎的楼梯,捏着自己钱包的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最后我还是把手插在了口袋里,准备转身离开。回头的时候看到了黑着一张脸正朝我走来的许卓君。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他用力把车门关上,质问我。
“说什么?”我别过脸,茫然地看着窗外,不远处一栋大楼正在修建,很多带着安全帽的人正在忙碌地工作着,或是担着两桶水泥缓缓地走在简易的竹梯上,或是搅拌着一大堆的水泥,然后装桶,还有的正在用水泥把瓷砖一块一块地贴在大楼上。底下一个穿着干净衣服的人正在指挥着被人干活……
这就是我们的新市,正在飞速发展着,但是飞速发展的同时就注定了我们这群微弱的人会淹没在飞速发展里,这座城市不会因为一个生命的到来而惊喜,更加不会因为一个生命的坠落而感伤,它只是冰冷地前进着,我们的挣扎,我们的困扰,我们的痛苦,它视若不见。
“这种事情你应该跟我说的。”许卓君又是一副濒临发怒的神情,每次,我都有一百种方法让他这个温文尔雅的教师脱下耐心的躯壳,转而对我这个不知死活的人咆哮。
“什么事情?我为什么要跟你说?”我一脸好笑地看着他,脸上是一副足以让人恼羞成怒的不知好歹的模样。“你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的事情!”
“我是你老师,更是你半个家人。”许卓君喝了一口水,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怒气,“有事情你不应该跟我说吗,你才多大,你又怎么去承担这种事情。”
“那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的。”
“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女孩子死在这种黑诊所里,你知不知道……”
“是你怀孕还是我怀孕啊!”
他的眼神一点点地冰冷,他的表情一点点地僵硬,他拿着水瓶的手指一点点地收紧,一切都像是一个慢动作电影一样,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分崩离析。在我面前呼啸而过的不是他消失的耐心,更像是一个个响亮的巴掌,抽在我的脸上,心上。
各种悲观的情绪把我包围,像是那天的绝望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我的整个灵魂,知道把我的灵魂浸泡地发臭发烂。
“许卓君,你不应该再继续管我的。”我冰冷地看着他,“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管着我。”
“舒乔,我理解你,你不要这样。”许卓君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松软了下来,但是手里的矿泉水瓶已经被他捏得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