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我已经好久都不曾有那种嚣张地指着别人的鼻子大骂的时候,以前的时候,没有理由骂得那叫一个溜,跟韩飞混久了自然有一个优点,不管多么没有道理的事情,也能瞎胡诌一些理由来充实自己的无理取闹,最后还叫人听着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现在年纪大了,却闹不起来了,可能时间抹去的不仅是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有一种名叫勇气的东西,我妈说得对,就是勇气,她也在纳闷,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你们问我?
我也不知道呀。
下班后,我去了韩飞的店子,他预计两天后正式开张,因为装完灯具移完紫竹后就差不多了。
因为我经过了长达两个星期的无休上班后,积攒了三天的假期,就等着好好地放松一番。我答应了韩飞去给他捧场,他叫我带同事去喝咖啡,我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说道,“得了吧,我连带着院长把他儿子骂得狗血淋头,恐怕我下周一去上班的时候就会看到桌子上有一封下岗通知了。”
“怎么骂的呀你。口才好不好,气势足不足?”
“……”他关心地就这问题……“韩飞,你是不是该安慰我一番,而不是在这幸灾乐祸啊。”
“那破医院,早点走了最好,失业了也没有关系,少爷我养只猪还是养得起的,咱们咖啡店正好缺个老板娘,你啊,凑合着还行。”
“滚你。”我冲他脑袋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又咬着嘴唇狠狠的思索,“如果我要是因为这破事被离开医院,我一定去挑断那小赵的手筋脚筋。”
“挑断手筋脚筋的多俗。”韩飞嗤笑,“就该把他活着扔到福尔马林里泡着,当活标本才好。”
“恩,有道理。”我细细一思索,觉得有几分意思,没想到韩飞在我的影响下不知不觉医学造诣都这么高了。
……
他店开张那天,我睡了个懒觉,没有马上过去,而是先打了个电话探探他那的人气怎么样,“人多不多呀,人多我就不去给你凑人数了。”
“稀罕你来。”韩飞在那边正色道,“本店宗旨,只服务于女人,你个搓衣板,得了吧。”
搓衣板是他高中的时候给我取的好名字,那时候我一度认为自己自从13岁起就没有再发育过——虽然是从12岁才开始发育的。他也很认同地上下扫描了我几眼,无耻地总结道,不错,搓衣板都比你凹凸有致。
“我不管,你不拿出最好的咖啡招待我我就放胖呆咬你。”
“胖呆现在喝我的咖啡喝醉了,现在正趴在我手边眯着眼睛看美女呢。”
我:“……”
推门进去的时候,我的目光自然地放到了韩飞面前那个领口开到肚脐眼上的女人身上,心里的怒火蹭蹭地往上涨。
同时这种发怒又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唯一的表现就是看到那个女人试图把自己的胸整个甩在韩飞脸上的时候,我顿住了继续往里走的脚步,转身就往外走去。
当然,剧情的理想发展是韩飞眼尖地瞧见了我,然后推开身边的女人,之后我再像只趾高气昂的公鸡一样走过去,一屁股挤掉那个女人,声音尖利地告诉他,“来路不明的女人就像随处可见的艾滋病病毒,离远点好。”音调必须拿捏到一个微妙的程度,既不损了我的气质,也能让对方被那股子尖酸刻薄劲儿熏走。
理想总是丰满的,像一只肥硕的鸡翅膀,看那有力的肌腱就知道能够飞得多高,飞得多远。但是从一开始就被人烤成香喷喷的鸡翅膀了的话,那就得另当别论。
……韩飞打一开始就没有瞧见我。
在外面的墙角呆了二十分钟之后,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进门时引起的动静不太大,让韩飞看不见我,我这么憋屈地蹲了二十分钟的墙角结果人家什么也不知道。
“你走着走着走到火星去了?怎么还没到。”
“你给我滚出来!”这初夏的小太阳把我的暴脾气成功地晒了出来,我呆在墙角歇斯底里地冲电话喊道。路过的一个老太太被我的声音吓得一个趔趄,如果不是那根黑乎乎的棍子撑住了身体,早就一跟头栽进了旁边没有盖上井盖的下水道里。
“怎么回事这。”韩飞走了出来,看见一脸黑的我,连忙把我拉进咖啡馆去。
等到冰冷冷的醇香咖啡喝下去的时候,我的气已经消了一大半。韩飞把刚才那个女人撵走了。他坐在我的旁边,一个劲地数落,“你是不是做手术的时候把自己的脑子换成子宫了?呆在外面二十分钟也不进来,这大太阳天的,万一把你晒出个什么好歹该怎么办。本来这脑子就不怎么灵光,到时候变成了少年痴呆,敬老院可都不想收你啊。”
他那张嘴巴,就像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他这毒舌的功夫,简直就是一日千里,那些个装修的师傅在完工后悄悄地跟我说,再干下去,恐怕会被他说得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我毫不怀疑,哪天他到了海边,对着海里的鱼说话的时候,鱼会被他说得精神失调,然后疯了似的跳上来咬死他。
“那个女人的胸把整个屋子都占满了,我进来坐哪?”
“啧啧。”韩飞摆摆手,“别提了,我只是想要招个服务生,结果来了些什么歪瓜裂枣啊。”
“人家身材那么火辣,怎么就叫歪瓜裂枣呢。”我笔画着S曲线,就差把手里的勺抡圆了胳膊砸在他那张贱脸上。
“也就你这种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觉得她身材好。面试的时候那些好色的女孩一波接一波,来了不问薪水不问平时工作累不累就问我的电话号码,有一个奇葩的都问到我以后准备给我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去了,我难道要跟她一起为我们大韩家传宗接代?就算我没意见我爸也会拿着皮带——抽我让我把人家弄走,谁愿意让一个体型相当于两个自己的‘彪虎大汉’做儿媳妇?然后还有一个比较正常点的,她问我每天可以只工作一小时吗,因为她要考研。”
“很正常啊,人家又要考研还要忙着打工补贴家用,多勤奋向上的一孩子啊,祖国未来的栋梁啊。一小时就一小时你少给她结点工资不就行了。”
“你见过脖子上挂了一块玉佛一条项链外加一个钻石吊坠要靠打工来补贴家用的好孩子吗?我靠,那女孩真是绝了,她说能不能平时就站在这里不动,不去端盘子擦桌子,她说她怕脏,然后大姨妈来了要请假,身体不舒服要请假,想睡懒觉了也要请假。我说你来上什么班啊,花瓶都不带这么娇气的啊,你说我凭什么要请一个慈禧老太来这杵着,平时应付家里那个蛮横的主就够我受的了,我还要每天花一个小时应付这么个脸上被整得像调色盘却还要在上面贴‘娇弱’两个字的公主?我有病吧?”
不得不说,韩飞的口才又进步了。他模仿着女音模仿得微妙魏桥,仿佛中世纪舞厅修炼出来的头牌花魁。
我起身再次打量了一番这个咖啡馆。挺大的店面,在中心街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算是大款了。一共两层,二楼有个小楼台,摆着十几张客座,可以看到中心街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装修是偏典雅型的,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书吧。
“不错吧。”韩飞穿着拖鞋走了过来,“这可都是小爷我亲自设计的。”
我感叹道,“叔叔阿姨看到这家店估计会被你气晕。放着几十万的年薪不拿,开什么店,受什么罪。”
“我乐意。”他戏谑地朝我笑,眉毛都快挑到发际线上去了。
“没个正经。”我又重新坐了下来,“不过说真的,你如果真招服务生的话,给我留一个缺,说不定下周一我就得收拾铺盖卷儿从医院滚蛋了。”
他爽朗地大笑,“不干了就不干了,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走,小爷带你吃饭去。今儿我请客!”
“店子不管了?”
“管什么管,那么多服务生吃白饭的?”
看着他这么一副得意洋洋豪气冲天的蠢样子,我在心里莫名地心酸起来。不禁想起那年的夏天。那年的夏天格外地炎热,我们想尽一切办法避暑趋凉。几十个人的教室只有六台老旧的电风扇转啊转,就是不能把风转到我们的方向。十二个人的狭小寝室只有一台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我们就跑到网吧去吹空调,躲在包厢里睡大觉,聊天。
我说,“以后,我的人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平淡淡开开心心就好。”
他说,“我也喜欢这样,每天睁开眼睛,就能够看到我爱的人在身边,每天闭上眼睛,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那大概是高中三年他说得最矫情的一句话。
“……”
韩飞翻了个身看着我,“小乔,你说,十年后的我们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呀,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想开一家安静的咖啡店,要有典雅的紫竹,要有一个小小的书吧,还要养上一只名叫韩飞的猫,我就在收银台当着老板娘,就算翘着脚丫子抠脚也不会有人管我……”我嘿嘿地傻笑。
“理想可还真是伟大呀。”
“那是。”
那年的我们,十七岁吧。现在刚好十年了,我想要做的,韩飞已经帮我做了。他放弃了部队的大好前程——只要他再混个三年,就能进到本地机关,入官场,从此平步青云。但他偏偏什么都不要,回到新市,开一家典致的咖啡店。他忤逆了家里人的想法,提着行李箱倔强地出门反抗,只是为了十七年前我们的小理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倔强地坚持着,单纯地坚持着。
韩飞呀,他就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