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燕京城炸开了锅。新皇登基这件事很快翻了篇,鱼家再次被推向舆论漩涡的中心地带。
“鱼家的小少爷鱼绾君其实是女儿身。鱼夫人当年生的是双生子,这个女孩子是绾君少爷的妹妹绾卿小姐。”
“那位小姐不是个药罐子嘛,我可见过鱼家小少爷,斯斯文文的,瘦是瘦了一些,但也一表人才,哪里像那些个娇滴滴的小姐了?像你说的,那真正的鱼家少爷又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兴许早就死了,长房怕被夺了权才瞒下来的,这些大户人家,见不得人的事情多得数不清!”
“是吗?那像你说的,这么大的事,二房三房就毫不知情?”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鱼老太爷宠孙女宠上了天,这是老了昏了头,才打算把鱼家都捧到孙女手里。”
说话人很有思路,头头是道的为对方一一解惑:“要不鱼老太爷身子挺硬朗的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又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竟然还要被送去琼州那么远的地方?顺道还把鱼三爷跟瑭少爷给弄走了,还说什么侍疾,鱼家家财万贯,就找不出几个下人侍候吗?这是在给自己孙女铺路呢!”
“鱼老太爷怎么就这么糊涂了,年轻时可是相当精明的一个人呢!”
那人似乎觉得有些遗憾,啧啧叹息几声,转而又道:“不过这话说回来,这个冒名顶替的鱼家小少爷还真是个相当有手段的女孩子,也才十四五岁吧,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有这些管家的本事!”
这样的话算是这几日来传过最靠谱的话了。
江阳说着,鱼小少爷,哦,不,是绾卿小姐听着,偶尔笑一阵。
鱼家这点事,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大户人家常有的争夺家产的宅内丑闻,一朝被揭穿才弄得满城风雨。
事到如今,她还是声名在外的家主,人们口耳相传的如何不堪,也不妨碍一些人依附着鱼家做生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谁能带给他们利益,谁就是鱼家现在的掌权人。谁手里有血玉扳指,谁就做鱼家的主。再看现在的鱼家空空荡荡,根本无人插手此事。
已到了十月末,虽添了不少寒意,天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晴朗。鱼府大门紧闭,外面熙熙攘攘的,挤了许多人,多是鱼家往前分出的外支,也有闲来无事前来探取谈资的,再有,就是青葵了。
分出的外支痴心妄想来分一杯羹谋些蝇头小利,探取谈资的人可以尽情的发挥想象力在茶楼说一段书招揽客人。
至于眼泪汪汪的青葵,她是来确定她的少爷哥哥和绾姐姐是否各自平安的。
今日几位戏台子下的客人闲聊,只说鱼家小少爷出了事,什么死了之类的话,青葵一听就慌了神,也不问清楚,提起裙子就往鱼府跑。
青葵身后还有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脸上歪歪扭扭的一道疤,尽管如此,看起来也不是十分狰狞,他看着眼前瘦瘦小小的女孩子,面露无措之色,几日前他还拍着胸脯向她保证,他永远永远都不会欺瞒她,如今这事一出来,他就打脸了。
他早就想到青葵口里的“绾姐姐”和“少爷哥哥”是一个人了,偏又答应了鱼小少爷不能说,该死该死,可恨他自己,怎么就忘了这桩事?!
“云庭,你说少爷哥哥不会真出事了吧?少爷哥哥还这么年轻,”青葵眨巴着一双水汽氤氲的大眼睛,难过极了的模样,道:“绾姐姐身子又这么差,该有多难过啊!”
“这……”
云庭早已失了冷静,目光躲躲闪闪,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又挣扎得不行。
青葵见他这个样子,以为他是着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眶道:“你别担心,我知道少爷哥哥救过你的命,他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
云庭看着,心融化了一半,女孩子的傻气让人心疼,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的戏楼藏龙卧虎,悉数都是那人精心配给她的人,剩下的不是她自己不知从哪个破庙里捡来的小乞丐,就是卖身葬母葬父的穷苦人,还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猫猫狗狗。
乌泱泱的一堆活物,戏楼生意再好,也养不活这么大一群人和畜牲。
可青葵从来不怀疑这些,起早贪黑地忙里忙外,乐不可支。
戏楼很热闹,每天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云庭很容易地丢掉了血雨腥风的过往,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一样活着,一身的市井之气。
记得起初来的时候,有人闹事,他摸不清戏班子的底,略施了身手将那一群人打散了,事后便有人告诉他:“到了这里还留着拳脚做什么?戏楼不是江湖,再遇到这种事要报官。”
报官啊,他可一辈子没干过这种事,在他看来,头戴乌纱,一身朝廷命官作派的人是指望不上的,他们自私又奸诈,与底层的穷苦完全脱节,要不他也不会沦落到当杀手,同村的赵四也不会煮食人肉。
云庭这才懂了鱼小少爷的那句话:出了江湖,便再也不是江湖人了。
在这里,大家心照不宣,对往事绝口不提,他不禁又想起那天在鱼府见到的女孩子来,这些人都是来杀她的吗?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这些人都见过那个神神秘秘的女孩子吗?
大抵是没有的,她去过戏班子,富家少爷的打扮,气宇不凡,青葵一声一声地叫“少爷哥哥”,忙前忙后,彼时他就站在戏台子上,演着一个不打紧的樵夫,看着台下风华正茂的富家公子一时失了神,和他搭戏的是个村姑模样的妇人,平常除了登台还照顾着厨房的事物。她急急道:
“云庭,你想什么呢,到你了!”
他才怔仲过来,那个人再如何变化多端,他都忘不掉她那双沉静清澈的眸子。然而她却似乎忘了他一般,自顾自地喝茶。
也是,有那么多人想取她性命,她哪能一一记住。
后来这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就这一件事笑了他许久,戏楼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嚷嚷起来,道:
“大伙儿可不知道云庭,看着青葵姑娘围着一个少爷转,戏都不知道怎么演了!你可以为,那少爷是鱼家的小嫡孙鱼绾君,鱼家你知道吗?九洲首富,你个刀疤汉子跟人家怎么比?!”
女人多碎嘴,见了谁都要混说一通,一来二去的就传到青葵耳朵里了,青葵几天都懒得见他,他涩着一张嘴,想解释又解释不清楚,嘴里像塞了石头,最后还是青葵找到他,嘟着小脸不满道:
“少爷哥哥是很好的人,我跟他就像你跟你妹妹一样!对了,你有妹妹吗?”
云庭摇摇头,还是涩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他哪有什么妹妹,他有父母,有兄弟,可都死光了。
青葵的大眼睛一瞪,四下望了望,踮起脚尖,俯到他耳畔,女孩子好闻的体香扑面而来,刀疤脸的汉子气血上涌,脸刷得一下涨的通红,青葵用很小的气息道:
“你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女孩子顿了一下,呵气如兰,继续道:“其实是少爷哥哥把你从洪水里捞出来的,对吧?所以你见到他才那样吃惊。”
洪水?什么洪水?云庭愣了愣,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怎么说的,大燕已经很久没有发洪水了,有也只是海洪,那在琼州,很远的地方。可恨那个女孩子总是瞎说八道,不就仗着青葵对她言听计从吗?
这样的话他当然不能说,因此他的嘴里一时又多塞了几块石头,他想吐出那几块石头同她说句话,女孩子却已经走开了,走之前还不忘他一眼: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后来他想想,那些年确实像场洪水,他被浑黄的洪水里被泥沙挟裹着,浑浑噩噩地做了许多似是而非的事,再回忆起来,竟像梦一般遥远。
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一场荒诞的梦,可他碰到了青葵,他是如何碰到青葵的?青葵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这是最能让他承认并感激那些过往确实存在的一件事。
那是怎样明媚清澈的一个女孩子啊,他总是这样想,这样一来,他就有些埋怨那人了,这样的女孩子她怎么忍心把她哄得团团转?现在还要搭上他做帮凶,实在可恨!
可这样一件极复杂的事,青葵能理解吗?
云庭明白了,他嘴里塞的不是石头,是许多话,是他捋不直自己的笨舌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即便青葵能理解,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此刻他唯唯诺诺的模样引起了青葵的注意,他心道不好,完了完了,糟了糟了,青葵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他的心慌慌张张地跳动,像是裸露在平原上被人追捕,四处逃窜的兔子。
“都说让你不要担心了,我这就进去看看,你就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
说罢她腾地飞身进了鱼府。青葵的轻功他是见过的,说是身轻如燕还算是比较保守的说法,不用说,也知道那是她的“少爷哥哥”差人一手培养的。
早知道,就该早点告诉青葵了,云庭想着,可是就算他说了,青葵会相信他吗?她的病入膏肓的“绾姐姐”和能文能武的“少爷哥哥”竟然是一个人,这种事若非她亲眼见到,依着她对那人的信任,只怕是永远不会信的。
他这样说,莫说青葵不信,全燕京城的人都会把他视作疯子。
如今这件事发生了,他作为早就探知鱼家惊世秘密的人如坐针毡,他要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该死,他怎么就这么蠢,当初怎么就要去见她!
现下他不仅嘴里有石头,心里也一下揣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