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北门,江阳正驾着马车赶来,他远远看到头发散乱的女孩子时,惊讶之余,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还好,她还活着。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样想着他嘴角若有似无地浮起一丝笑意,当他再抬眼看去,便看到女孩子身边的男子。
是楚元修吧,他的心情复杂起来,他们之间有什么话要说呢?他停下马车,远远地观望着那边的动静。
灯火通明,女孩子的一张小脸透着些疲倦。
“不知王爷还有何赐教?”她问,女孩子的声线轻轻柔柔的,几月不见而已,她仿佛又清瘦了好一些,言语温婉,又透着些许固执和疏离,仿佛对天下人都是有设防的。
“本王与你做笔交易如何?”他说。
“交易?怎么,定王殿下也想趁火打劫吗?”她自嘲道,第一次觉得任人鱼肉的感觉很糟糕,以及交易这个词也不是那么好听。
“你不敢?”楚元修反问,挑衅的口吻。
“殿下不用激我,”女孩子笑了笑,“殿下几次三番相助,绾……我很感激,但这是殿下自愿的,并非我强求来的,如果殿下是看在两家旧日的情分上,更是大可不必,因为那是祖父同老王爷的情分,与后辈无关,而且那件事我并不同意,但它已经发生了,这是让我很难过的事情。”
三言两语便拉开了距离,这话让楚元修脸色很不好看。
“何况我现下已是自身难保,受人掣肘,根本无法分心于旁事,殿下若觉得救我您吃了亏,那这亏您还要继续吃下去,对我来说,生路很难。”女孩子补充道,一个字一个字的,稳稳地吐出来,清晰凉薄。
楚元修脸色越来越难看,大抵是真的觉得吃了亏吧,女孩子心想,原来真不是真心诚意地想要救她啊,可那又怎样,她做惯了交易,应付人情才是她不擅长的事情,可这交易也分她不想做和她不想做的,再说他们之间,有哪门子人情?
“令尊的事你大可交给本王,事成之后,你把身上那枚血玉扳指给本王即可,本王向你保证,只要扳指到手,本王绝不为难你鱼家任何人。”他说。
这就是整个交易的内容了,血玉扳指不是寻常物件,是鱼家的印鉴,历代鱼家家主只有接手了这枚扳指才能真正掌握鱼家,见此信物如见本人,定王要扳指,就是要整个鱼家的势力。
此刻女孩子想到了胸前温润的坠子,她的手指过于纤细,那扳指被串成一个坠子挂在她的脖颈处。
“天下人都在殿下鼓掌之间,如此,殿下还要鱼家做什么?尤其现在,我根本什么都不会为殿下做。”她说,这是赞扬,也是拒绝。
鱼家的老老少少都是她的弱点,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个弱点轻松拿捏她,比如楚君琟,比如万俟长诀,再比如眼前的楚元修。
楚元修似乎早就猜到了她会拒绝,用手一扯,腰间的一枚青玉佩落在他手上,古朴别致,玉是上好的成色,麒麟的图案与楚之凡背后的一模一样。
“这是我定王府麾下所有兵马的兵符,是本王的诚意。”他说。
她不信他,那他就让她信他。
女孩子看着那玉佩柔和的光泽,又看向楚元修棱角分明的脸,她眸子里尽是诧异,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她不可抑制的有些动摇,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信任来换取她对等的信任。
“你还是不信?”楚元修问。
“不是不信,只是王爷举动让人看不明白。”她说。
“你毋须明白,因为鱼家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楚元修说。
“是,鱼家有很多钱,应当比人们想象的更有钱,只是不知道在哪里罢了,也有可能这些钱根本就不是鱼家的,是这个意思吧?”女孩子说,“我早该想到了,你们都想得到这笔钱,如若不是这个原因,为什么大家都揪着鱼家不放呢?”
揪着不放的人,指的是楚元偖,楚君琟,现在又多了一个楚元修。
她很聪明,楚元修并不意外,
“只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大概要问我祖父了。”她说,笑着伸手接过了楚元修手里的青玉麒麟佩,这便是答应了。
“燕京里的这些军队是从渔阳过来的吧?殿下手段高明,渔阳至燕京,虽是逆水,却也不过一日,可渔阳才换了渔阳令,这渔阳令是宁王的人,所以殿下这兵马最终是琼州的?”她又问。
“是。”楚元修点点头,似乎没有更多的话要说。
楚君琟对他提防过甚,反倒让他有机可乘。楚君琟亲自下令从渔阳调来的军队悉数出自琼州瀚海司。渔阳,几日前就是楚元修的囊中之物。
“这便对了,我外祖父闲来无事做了些机巧物件,瀚海司的徐直将军是外祖父好友,便送给了他,只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瀚海司依旧效忠定王府。现下鱼家老小全在王爷手里,殿下何不以此威胁我?”
“你会把人安排在琼州就不惧怕瀚海司,也不会不知道徐直是本王的人。”楚元修淡淡道。
女孩子心里有些虚,她也不知道说这句话是想问出些什么。
不错,这算盘她早就算好了,徐直是出了名的孝子,徐直的老母重病在身,全靠江无患续命,加之瀚海司军费支出庞大,琼州沿海今年初又频频爆发海洪,渔业几乎颗粒无收,燕京跟琼州早已是貌合神离,愍成帝自己且捉襟见肘自顾不暇,因此,与其无望地期待朝廷财政补贴,她主动提出的资助更像是一场及时雨。
她是瀚海司的幕后支持者,瀚海司自然不会轻易对鱼家动手,对楚元修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她却明知故问了这样一句话,是想从他口里得到除了理智之外的其他答案?
“我原以为殿下的手伸不到这么长。”她说。
说完话她心里就松了一口气,仿佛圆了一个谎,而她究竟说了什么谎,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跟楚元修是相互利用的关系,除此之外,她不能想到更多。
这慌圆得有些拙劣,让她很不自在,好在楚元修并没有觉察她的变化,道:“本王倒是没有想到你如此就放弃了鱼家的家底。”
是啊,对于钱财,鱼小少爷向来锱铢必较,这一次却难得的洒脱,这是很让人意外的事情。
“这不难想,”女孩子笑道,“我太惜命,所求不过是家人平安,与其卷入权力漩涡而身不由己,还不如把那些身外之物交给殿下,就当作是我为殿下和北梁的赌局下的注吧。”
她不是雄心勃勃的政治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是商人,商人只是普通百姓,像九洲所有的百姓一样,她只渴望一个太平治世,可眼前的风雨飘摇已成定局。
代桢说得很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九洲的安定从来都是是短暂的,治乱交替才是永恒,难道鱼家世世代代都要在这种循环中夹在各国之间殚精竭虑为人鱼肉吗?一朝棋错,招来的即可能是灭门之灾杀身之祸。她本就无心九洲权力倾轧,今日之后,她更是意识到自己早已疲于应付鱼家内外部的各种算计斡旋,与其眼见着状况一天比一天恶化,不如早点把鱼家从这乱世摘出去。
“往后的事,还有劳殿下费心。告辞。”她说,冲着楚元修浅浅一笑,抬步去了江阳马车的方向。
楚元修一直望着那辆马车离开,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街角处。
“行了行了,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连爵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看着楚元修瞬间铁青的脸,几日来心中的不悦散了大半,他懒懒道:
“我说当初你为何放着瀚海司不用,非要扯上那个杀千刀的萧络,不去琼州,反而千里迢迢跑去了蒲阳,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丫头这么机灵,即便琼州你给她搅黄了,她也不见得无路可走。”
大燕同西渝的战事是楚元修一手策划,逼着愍成帝给了他兵权,但若此事发生在琼州,对楚元修来说才是更好的选择。琼州东临瀚海,与大燕又隔着千尭山,得天独厚,易守难攻,是个非常适合起事的地方。
可当时鱼小少爷也把目光放到了琼州,琼州若真的从大燕板块里独立出去,完全成了定王府的领地,依着鱼小少爷处事的周全,自然又要再想方设法防着他楚元修。
他不愿让她再多费不必要的心力,虽然她根本没必要防着他。
况且琼州就在那里,只要他楚元修想要,不费吹灰之力,那就是定王府的领地,她以后也是会去那里的吧,让她在自己的地盘上安安稳稳的多好。
再者他也有自己的打算,若真的在琼州立足了,他便真的背叛了大燕,这些事他还需要很多考量和犹豫的时间,他的父亲兄长都曾为着这片土地战死沙场,他的背叛只会让这些沦为虚影,甚至变成一个笑话。
“阿元,我倒觉得我们王府该出一件喜事了。”连爵又说道,“我觉得这丫头很不错,王妃婶婶肯定也很喜欢她。”
“哦。”
楚元修的这一个字不知是怎么发出来的,连爵听着哪哪儿都不对,再要问时,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开了,还有很多事等着善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