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燕,这样好的箭术除了楚元修再找不出第二个。
众人寻着那支羽箭射出的方向就看到了一身深色甲胄的楚元修,刀锋削过的清俊的面庞,曜石黑的眸子,他的身后是喜着白衣懒洋洋的连爵,如果再看仔细一些,连爵的白衣上还有着斑斑血迹。
很快,众人便发现了皇城上的明亮的火光,整整齐齐的几排弓箭手将他们团团围住。
“楚元修?”
萧络唤出那三个字,让众人又从一种错愕陷入另一种错愕中。
楚元修并不理会,他沉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视若无人一般一步一步地向那个女孩子走去。
女孩子目光涣散,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脑海中的画面飞速切换,密道的暗室里,那个哭起来抽抽哒哒的女孩子,那才是她。
不断撕扯的灵魂让她痛苦极了,直到楚元修走近她握住她的手,她感受到他宽大掌心里的温度,她空洞的眼神才再一次聚焦,一下盛满了许多泪,她就用这盛了泪的眼眶看向楚元修,像是一汪幽深的清泉,灯火相映,摇摇晃晃的硕大的一颗“吧嗒”落下来,如珠玉。
他来了,却也来晚了,楚元修这样想。
被剥夺了鱼绾君这个身份,这击溃了她的所有防线,孤零零地现在人群中央,原来自己竟是这么脆弱的一个人啊,可她原本应该是怎样的呢?她不知道,她只记得她失去了哥哥,也没有做好祖父交代给她的事情,一件她用了九年也没有完成的事情。
这九年在她心里是什么?她总以为这条必须要走的路她是毫无怨言的,是悉数接受的,她是不知道疲惫和厌倦的。如今,这条路被人拦腰切断,她就现在路程中央,看着断口止不住的迷惘。
她不是善于回忆的人,当她回想过往时,那九年就变成很短的一截,她可以直接跳过,随意回到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她的哥哥站在她的跟前,用柔软的小手摸她的头,告诉她:没关系,卿儿闯下天大的祸哥哥也担得起。
而这以后的九年,究竟没有一件事是她能想得起的,愿意提的。
满燕京的人都觉得这九年她风光无二,成为京城里街头巷尾被议论赞扬最多的少年,可那个人是她吗?不是,不是,大抵她谁也不是。
局面扭转得太快,看客们看了一场又一场好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梳理头绪。
他们的心跳声伴随着楚元修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极富有节奏感。
“咳咳咳……”
一两声咳嗽声传来,万俟长诀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开始疼起来,这是他最近新染上的病,一来到燕京才会犯的病,痛苦让他病气的脸依旧没有血色。
周围发生的一切在他心里构成一幅画面,虽不完整,却有了清晰的轮廓,上好玉质的簪子的落地声,周围的突如其来的静默,弦月公主嘶哑着嗓子叫嚣出来的短短几句话,茶碗的的碎裂声……
他敲了敲轮椅上的横木,三声。
此时,楚元修拉着女孩子往回走,一步一步地,配合着她略微滞缓的步子。
万俟长诀平复了内心的翻涌着疼痛,忍了又忍,他攒得紧紧的手捏成一个拳头,骨节分明,那疼痛终于褪了下去,他口气恢复成一如寻常的疏离,问道:
“定王殿下要带她到何处去?我是想提醒她一下,鱼先生要随我去北梁,令尊的意思是,鱼家的事从今往后都与他无关,至于家主之位,还是由她代任。”
渐从回忆里挣脱的女孩子闻言脚步一顿,“鱼家”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像是解封的咒语。
她动了动手指,才发觉自己的左手被楚元修紧紧攒着,楚元修也发现了她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她的手,也就在那一刻,女孩子顺手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剑,脚尖轻点,转过身飞身而去,在距万俟长诀一步之遥的地方落地,那把长剑直指他的眉心。
“你不要逼我。”她凛声道。
风起,女孩子左手执剑,长发和衣袂一并被卷起,天色渐晚,城墙上明火执仗,把她白皙的脸映得红彤彤的,目光凌厉,像是一把置在弦上的利箭。
只可惜这样的凌厉万俟长诀半点感受不到,他若无其事地叩了叩那块横木,表情甚至有些和煦,放在他面前的那把剑寒光粼粼,衬得那一汪泉水似的眸子清澈见底,平静得一丝涟漪也不曾起,他儒雅一笑,混不在意。
“我还会再找你的,令尊想知道的那些事,你不也想知道吗?”他说,依旧温和地笑着。
女孩子执剑的手熹微地晃了一下,她看着万俟长诀的笑,脑中就切换出另一个人的笑,两个人微笑的面庞重合在一起,又分开,反反复复,她弄不清楚让她想起某个人是因为万俟长诀的话,还是他的那抹不经意的笑。
她有些混乱,因为她的记忆出了差错。
“定王殿下,你可有兴趣同我赌一局?”万俟长诀道。
“赌什么?”
“天下。”少年掷地有声。
未至深夜,长街上依旧人影幢幢,灯火辉煌,人们还沉浸在新皇登基的喜悦中,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可能的太平盛世,北门里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似与他们无关,人们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持着欢心雀跃的一颗心,好似他们悲惨的过往不是曾经的未知一般,可见,百姓的快乐是来得极容易的,衣食无忧的当下,和一点光明美好的希望就足以让他们其乐融融,安度余生了。
有人放起了烟火,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叫嚣的欢呼声,夜空中炸开了璀璨耀眼的烟花,大朵大朵的,点亮了万俟长诀沉在水里的眸子。
“怀清,你刚才怎么不护着我?”
“她眼里一丝一毫的杀气都没有,哪像是要杀人?”
“那她的剑术好不好?好像蛮不错的样子。”
“嗯,跟二公子比是要好很多的。”
“跟怀清你比呢?”
“这个怀清就不知道了。”叫怀清的小厮摸了摸圆圆的后脑勺,憨憨地笑了,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不过她的轻功蛮厉害的,而且她既然是公子的妹妹,那就应该确实很厉害了。”
“是吗?也是,她从小就很聪明的。”轮椅上的少年一笑,春风般的和煦就从他脸上化开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半天他又问道:“那你怎么看楚元修这个人?”
“他啊,怀清不喜欢他。”
“是嘛,我也不喜欢…”
怀清又嘿嘿地笑了。
焰火还在继续,红的蓝的绿的光一闪一闪的。